01
這一天,林徽因和梁思成行走在山西五臺山上。
他們騎著騾子在荒涼的山道上顛簸已經(jīng)一月有余。他們此行,是為了尋訪一處曾見諸于敦煌壁畫,卻久已湮沒無聞的古廟——佛光寺。
這一天,他們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居然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了它——唐代佛光寺大殿,這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也是他們一生古建筑考察中最偉大的一次發(fā)現(xiàn)。
許多年以后,梁從誡還記得母親跟自己描述當時的興奮心情,講他們怎樣攀上大殿的天花板,怎樣在無數(shù)蝙蝠扇起的千年塵埃和無孔不入的臭蟲堆中摸索著測量,母親又怎樣憑她的一雙遠視眼,突然發(fā)現(xiàn)了大梁下面一行隱隱約約的字跡,就是這些字,成了古寺建筑年代的確鑿證據(jù)。
而對謙遜地隱在大殿角落中本廟施主“女弟子寧公遇”端莊美麗的塑像,林徽因更懷有一種近乎崇敬的感情。她說自己當時恨不能也成為一尊像,永遠陪伴這位虔誠的唐朝婦女,在肅穆中再盤腿坐上他一千年!
千里之外的狼煙突起,打破了她美麗的幻夢。一周后,在一張過期的報紙上,夫婦倆得知日本全面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消息,他們歷盡周折回到北平,但北平很快于7月29日淪陷。
02
次日,天津淪陷。
地處天津城南八里臺的南開大學,突遭日軍炮火襲擊,射擊的第一個目標是校內(nèi)高聳的木齋圖書館大圓頂,第一炮從圓頂旁擦身而過,第二炮擊中目標,巨大的沖擊力將圖書館圓頂整個切掉拋入空中,因圓頂又大又重,當翻轉(zhuǎn)抖動著落下時,整個書庫被壓塌。
緊接著,日軍數(shù)炮齊發(fā),南開大學校園內(nèi)彈如雨下,秀山堂、芝琴樓女生宿舍、單身教師宿舍區(qū)均被日軍炮彈擊中,頓時樓塌屋倒,幾十萬冊寶貴圖書和珍稀資料灰飛煙滅。
炮擊過后,日機凌空在校園內(nèi)外投放炸彈,校園內(nèi)殘存的建筑以及相鄰的南開中學、南開女中、南開小學均被炸毀。
轟炸過后,日軍又派出大股騎兵與汽車數(shù)輛,滿載煤油闖入南開大學校園四處投彈,縱火焚燒,整個校園彈片橫飛,黑煙滾滾,烈焰升騰。
這所由著名教育家張伯苓等人創(chuàng)辦,靠各界人士贊助,經(jīng)過千辛萬苦發(fā)展起來的中國當時最杰出的私立大學,在戰(zhàn)火中成為一片焦土。
事變前就把平津高校作為重要征服目標而虎視眈眈的日本軍隊,以南開大學拉開了他們試圖摧毀中國精神支柱的序幕。
張伯苓遠在南京開會,聞此噩耗當場昏厥,而后老淚縱橫,強抑悲痛發(fā)表講話:“敵人此次轟炸南開,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zhì),而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奮礪。”
03
民族生死存亡之際,保護和搶救平津地區(qū)教育、文化界知識分子與民族精英,越來越顯得重要和迫在眉睫。
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北平研究院院長李煜瀛、同濟大學校長翁之龍、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等102人聯(lián)合發(fā)表聲明,揭露日軍破壞中國教育機關(guān)的罪行,提出了“教育為民族復興之本”的口號,要求政府采取果斷措施,將一些高校遷往內(nèi)陸辦學。
9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發(fā)出第16696號令,正式宣布在長沙和西安兩地設立臨時大學。由國立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以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天津北洋工學院(原北洋大學)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為基干,設立西北(西安)臨時大學。兩個臨時大學以原各校校長任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迅速赴當?shù)剡x址籌備,盡快組織師生撤出平津地區(qū)在新校舍開課。
這份撤退命令,以書信和電報的形式迅速在平津各校師生中秘密傳達,早已心力交瘁、翹首以盼的師生們接到通知后,紛紛設法奪路出城,盡快逃離淪于敵手的平津兩地,輾轉(zhuǎn)趕赴湖南長沙和古城西安——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最為悲壯的知識分子大撤退開始了。
04
馮友蘭當時任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系主任,北平失守這一天,清華一位教員正在城中舉行婚禮,特邀他主婚人。
等婚禮結(jié)束,城門緊閉,這對癡男怨女在清華園預備的新房已無法入住。馮友蘭陪著他們,坐看北平淪陷,度過一個難忘的新婚之夜。
后來與同事一起離平南下,到達鄭州時,他突然建議上館子吃一頓黃河鯉魚,因為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有機會先吃一頓再說。
他們同去館子大吃了一頓黃河鯉魚,算是了卻一樁心愿。有一同事素愛養(yǎng)狗,舉箸時面帶憂戚地說:“北平有許多人都離開了,狗沒法帶,只好拋棄了。那些狗,雖然被拋棄了,可是仍守在門口,不肯他去。”
馮友蘭聽罷,沉默半響,愴然道:“這就是所謂喪家之狗,我們都是喪家之狗呵!”
05
1937年9月5日的凌晨,梁思成和林徽因帶著兩個孩子和孩子的外婆,走出自己的住所——北總布胡同三號。
大家行色匆匆,許多往事已來不及細想與回憶,時間的分針秒針走過心頭猶如針刺,臨上車的一瞬,多愁善感的林徽因,心像被什么東西拽了一把,回頭看了一眼,一陣酸痛襲過,淚水奪眶而出。
臨行前,前醫(yī)生曾經(jīng)有所警告,說她的身體難以承受千里奔徙的顛沛流離之苦,但她只有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無奈中悲戚地答道:“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
因無法預料自己和家人的前途命運,在天津上船前,梁思成把他此前用英文寫就的幾篇關(guān)于發(fā)現(xiàn)古建筑的學術(shù)論文寄給美國的朋友費慰梅,請她設法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在國外發(fā)表,并附上一張紙條,說: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我們都不知從何說起。總之我們都平安,一個星期前我們抵達天津,打算坐船到青島,從那里途經(jīng)濟南,去到換車船不超過五次的任何地方——最好是長沙,而這期間盡可能不要遇上空襲。等到戰(zhàn)爭打贏了,我們就可以結(jié)束逃難生涯。”
輪船鳴笛起航,站在船頭看著陸地漸行漸遠,梁思成一定沒有想到,他們到了長沙之后再轉(zhuǎn)昆明,最后輾轉(zhuǎn)到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地方——四川南溪李莊隱居下來。
他們或許認為中國很快會打贏這場戰(zhàn)爭,自己也會很快隨之返回家園,那留下無數(shù)人生美好與溫馨記憶的家園。但正如此時同他們一道站在甲板上,眼望浪花翻騰的寶貝兒子梁從誡在許多年后所說:我的父母也許沒有料到,這一走就是九年。此時他們都年輕、健康、漂亮,回來時卻都成了蒼老、衰弱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