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周旻 等注
陳曦、王玨、王曉東、周旻 譯
韓兆琦 審閱
中華書局2022年9月出版
難忘2015年10月24日上午對導(dǎo)師韓兆琦先生的一次會議訪談。那是一場紀念司馬遷誕辰2160周年的座談會，我擔(dān)任主持人，在訪談伊始首先請教的便是擔(dān)任中國史記研究會名譽會長的韓先生：“請問您如何看待此次紀念活動，或者說我們?yōu)槭裁匆o念司馬遷？”沒料到韓先生并未馬上正面應(yīng)對，而是向我以及在場的近百名專家學(xué)者提出了以下問題：
“為什么要紀念司馬遷，這個聽起來好像還需要思考，我把這個題目顛倒一下?lián)Q成另外一個提法，可能大家的思維馬上就可以積極一些：假定古代沒有司馬遷，那么中國古代文化領(lǐng)域會是怎樣一個情況？在史學(xué)發(fā)展的系統(tǒng)里面會是怎樣一種面貌？在文學(xué)發(fā)展的系統(tǒng)里面又會是怎樣一種面貌？”
七年過去了，韓先生提出的這些問題仍時?？M繞在我的腦海。
司馬遷被譽為中國的“史學(xué)之父”，在史學(xué)領(lǐng)域有許多偉大的首創(chuàng)，比如他首創(chuàng)紀傳體、首創(chuàng)貫通古今的通史、首創(chuàng)經(jīng)濟史傳、首創(chuàng)軍事史傳、首創(chuàng)學(xué)術(shù)史傳、首創(chuàng)民族史傳等。僅就紀傳體而言，《史記》以下《漢書》《三國志》《后漢書》等二十余部中國歷代正史著作，無一例外均沿用了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這一撰史體例。洋洋大觀、卷帙繁富的正史著作，其基本記述框架是由司馬遷所構(gòu)建的，假如沒有司馬遷，很難想象歷代正史的記述會是一種什么面貌。
再看文學(xué)領(lǐng)域，《史記》是中國古代寫人文學(xué)的高峰，首創(chuàng)以人為中心的寫作模式，它對中國古代散文、小說的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可由如下表述窺得一斑——“司馬遷的散文，乃是純正的散文，乃是唐宋以來所奉為模范的散文”（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小說家之神品，大都得力于讀《史記》者為多”（吳如法《小說家言》）、“千古小說祖庭，應(yīng)歸司馬”（邱煒萲《客云廬小說話》）。假如沒有司馬遷，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的基本面貌也會大不一樣！
然而僅僅這么粗線條地介紹《史記》對后世史學(xué)、文學(xué)發(fā)展的影響，仍不足以清晰彰顯《史記》成功征服歷代讀者、似乎永不過時的特殊魅力。應(yīng)該說，這種魅力來自作者“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宏大抱負，來自他遭遇宮刑恥辱、痛定思痛之后對人類社會的透徹審視，來自他對先秦文化全面繼承之后的揚棄升華，來自他所記錄、塑造的四千多個鮮活立體的歷史人物……于是乎，我們在他所撰著的這部猶如百科全書的通史著作中，充分看到了挺立于黃帝至漢武帝期間三千年文明史中的中華民族精神，它如熊熊火炬般光芒萬丈，照耀人心，能夠有效激發(fā)每一個國人的民族心、中國魂?；氐巾n先生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假定古代沒有司馬遷，那么中國古代文化領(lǐng)域會是怎樣一個情況？”答案是：我們將失去司馬遷所創(chuàng)造的那個“成一家之言”、內(nèi)蘊豐厚的精神文化寶藏。人們常說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訴說著一個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那么被稱為“人人必讀的國學(xué)根柢書”（張大可先生語）的《史記》，到底傳達了哪些彌足珍貴的精神價值理念？顯然，這篇小文是難以全面回答這個問題的，只能粗略談?wù)剛€人的學(xué)習(xí)體會。
壹
大一統(tǒng)理念
《史記》是司馬談、司馬遷父子二代心血的結(jié)晶。按照司馬談發(fā)凡起例的計劃，《史記》記事的斷限是“陶唐以來，至于麟止”，但司馬遷后來將上限溯至“黃帝以來”，下限延至“太初而訖”。司馬遷匠心獨運地安排黃帝在《史記》全書第一個出場，記述了他打敗炎帝、擒殺蚩尤而一統(tǒng)天下的事跡。經(jīng)由司馬遷創(chuàng)造性的敘述，黃帝作為華夏民族始祖的歷史地位得以確立，中華民族皆黃帝子孫的思想理念亦得以奠定，黃帝從此成為一個我國境內(nèi)多民族人民共同皈依的偶像，成為一面彰顯中華民族大團結(jié)、大融合的旗幟。司馬遷在黃帝身上所寄寓的大一統(tǒng)歷史觀，至今仍能激勵國人為追求統(tǒng)一、反對分裂而不懈奮斗。鑒于黃帝在中華民族歷史上無與倫比的崇高地位與《史記》在歷朝歷代持久不衰的巨大影響，司馬遷在開掘與傳播大一統(tǒng)理念方面真是功莫大焉！
《五帝本紀》
貳
愛國精神
愛國乃天下之盛德大業(yè)！司馬遷對不同時期歷史人物拯救國難、舍身報國的感人事跡，如藺相如的“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信陵君的“竊符救趙”、霍去病的“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等，總是會給予濃墨重彩的褒揚。為寫好《史記》而壯游天下、搜尋素材時，司馬遷會特別探尋一些愛國人物的生活軌跡，比如他曾長途跋涉，抵達愛國詩人屈原生命歷程中的最后一站汨羅，“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屈原賈生列傳》），頌揚屈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高潔人格。
他還曾探訪魏國大梁古城，求問城中一座城門——夷門的位置，得知“夷門者，城之東門也”（《魏公子列傳》）。之所以要專門探尋這個夷門，是因為侯嬴曾是大梁夷門的看守，他想實地感受侯嬴的悲壯人生。作為信陵君智囊的侯嬴，不僅為信陵君獻計“竊符”，還以“北鄉(xiāng)自剄”的方式堅定了信陵君擊殺晉鄙的信念，用其寶貴的生命推動信陵君完成了“救趙”偉業(yè)。侯嬴與李同、毛遂等，均為司馬遷所傾心歌頌的小人物。他們有思想、有見識、有氣節(jié)，在國家最需要的時刻能挺身而出，舍生忘死。
叁
愛民精神
司馬遷在他所描繪的諸多明君、賢臣人物形象中，寄托了他的愛民利民的政治理想。比如他在《五帝本紀》記述堯舜禪讓的故事時，特別記錄了堯在接班人問題上內(nèi)心所掀起的思想波瀾：是傳給自己的兒子丹朱呢？還是傳給天下公認的賢臣舜呢？經(jīng)過一番心理斗爭，他毅然決然地把天下傳給了舜，并聲稱“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絕不因貪圖一家一姓的利益而讓天下百姓受苦受難。再如他在《周本紀》記述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不愿看到民眾因追隨他而遭戎狄屠戮，說：“民欲以我故戰(zhàn)，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币蛘湎癖娦悦幸獗荛_強敵，不與戎狄爭長。此外，《史記》還記錄了諸多關(guān)于愛民利民的格言警句，如《魯周公世家》所載“平易近民，民必歸之”，《趙世家》所載“制國有常，利民為本”、《張儀列傳》所載“欲強兵者務(wù)富其民”、《酈生陸賈列傳》所載“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等，這些都足以證明《史記》是中國歷史上聲勢浩大的民本思想的重要載體。
《周本紀》
肆
抗暴精神
美國漢學(xué)家浦安迪說：“正如植根于西方人靈魂深處的'普羅米修斯精神’'阿波羅精神’'繆斯精神’等無不源出于古希臘的神話與史詩，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的典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也處處與《史記》中凸現(xiàn)的'荊軻精神’'伍子胥精神’……等遙相暗合?！彼^“荊軻精神”“伍子胥精神”的內(nèi)核便是反抗暴政。尤其是伍子胥，司馬遷在他身上特別凸顯了這一精神指向。伍子胥的父親、兄長都被殘暴的楚平王無辜殺害，為報此血海深仇，他逃到吳國，終率吳兵攻入楚國國都，對已死的暴君楚平王鞭尸三百。《左傳》《公羊傳》均未記述伍子胥鞭平王尸一事；《穀梁傳》以貶斥的口氣描述吳人在楚國“壞宗廟，徙陳器，撻平王之墓”，且未曾交代“撻平王之墓”者到底姓甚名誰。司馬遷在《伍子胥列傳》明確提及是伍子胥，寫他做出了比鞭墓更為驚駭人心的舉動——鞭尸三百！當申包胥指責(zé)伍子胥身為“故平王之臣”，不該對君王實行極端報復(fù)時，伍子胥堅定地喊出“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的話語，表明了他義無反顧反抗暴君的堅強意志。
《伍子胥列傳》
項羽也是《史記》頌揚的抗擊強暴的英雄豪杰的突出代表。司馬遷秉承“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以確鑿記錄粉碎了劉邦集團對項羽的歪曲與污蔑，在《項羽本紀》中大力歌頌了項羽在巨鹿之戰(zhàn)力挽狂瀾、力克強秦的輝煌戰(zhàn)績。司馬遷還突破了“德”“力”對峙的思想藩籬，淋漓盡致地渲染了項羽抗擊暴秦的大無畏英雄氣概，使項羽能以感人肺腑的反秦“戰(zhàn)神”形象而傲然進入華夏民族的英雄譜系。
伍
忍辱奮斗精神
司馬遷有名言道：“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彼纳烙^表現(xiàn)為兩個層面：其一，人在生死關(guān)頭要慎于選擇，必要時要勇于“豁出去”，《史記》中的軍人傳記篇章在這方面記述得尤其充分。司馬遷筆下的杰出軍人，往往是在非生即死的危急關(guān)頭，演繹著他們令人動容的生命傳奇。讀了《淮陰侯列傳》，不會忘記韓信曾一度面臨“坐法當斬”的生死考驗，臨刑前他毫無畏懼地質(zhì)問道：“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讀了《陳涉世家》，不會忘記陳勝在遇雨失期、“法皆斬”的危急時刻，喊出的震古爍今的話語——“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讀了《李將軍列傳》，不會忘記當他深陷匈奴大軍的圍困，身邊的“吏士皆無人色”，他卻毫不畏懼，“意氣自如”。他們的英雄行為足以激勵國人培塑血性，錘煉意志，創(chuàng)造非凡業(yè)績。其二，在意義不大的時候，絕不應(yīng)該隨意輕生，絕不能動不動就“豁出去”拼命，不能死得毫無意義，輕于鴻毛。忍辱發(fā)憤是《史記》中的一個重要主題，《越王句踐世家》則是司馬遷表現(xiàn)這種主題最令人難忘的一篇。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與句踐的含恥圖強可謂精神相通，所以他能滿懷敬意精選句踐“苦身焦思，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的生活細節(jié)加以描繪，使“臥薪嘗膽”從此成為華夏民族忍辱奮斗的精神象征。
《陳涉世家》
傳統(tǒng)文化活躍著生生不息的民族基因，蘊含著我們這個偉大國度的精神魂魄。毫無疑問，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大歷史家、大文學(xué)家對于中華民族的精神建構(gòu)做出了無可磨滅的重大貢獻。他們的思想、著作在被各族人民所接受、所熱愛的過程中，凝成了一種無形而又強大的精神力量，而司馬遷就是在這方面有著巨大貢獻的歷史人物。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韓先生數(shù)十年如一日刻苦鉆研《史記》并奉為使命的原因所在吧！高山仰止追司馬，景行行止頌史公！作為韓門弟子，我們理當傳承韓先生的這份使命感。此次在他指導(dǎo)下完成的“三全本”《史記》，可視為我們向恩師提交的一份作業(yè)，當然也可視為我們向“史圣”司馬遷的虔誠敬禮！
（本文作者陳曦系“三全本”《史記》作者之一，致力于《史記》研究與教學(xu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