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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間文學大系》附記撰寫及其價值
詹娜
原文發(fā)表于《中國藝術報》2024年4月12日第6版
“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以下簡稱大系出版工程)系順應時代之變、把握時代之脈、回答時代之問的文化傳承發(fā)展壯舉,是在回望傳統(tǒng)中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的有效嘗試與創(chuàng)新實踐。《中國民間文學大系》書庫(以下簡稱《大系》書庫)編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堅持對于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原則;收錄作品以科學性、廣泛性、地域性和代表性為原則和標準。尤其是在編纂體例上——以故事和傳說卷為例——不僅要對每則文本的采錄時間、地點、講述人、采錄人、出處來源等做好說明,還要結合敘事文本和相關內容撰寫若干數量的“附記”。這是大系出版工程不同于以往民間文學資料搜集整理工作的創(chuàng)新,也是《大系》書庫編纂過程中時代性、科學性、學術性兼具的品質保證。
通常,好的附記應該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該敘事文本產生的民俗環(huán)境,如時代、地域、社會、族群、習俗等上下文語境;該敘事文本與當地民俗風情的關聯,如敘事文本與特定地域、族群、人物、風物、宗教、信仰、經濟、廟會、集市等之間的關聯;該敘事文本的類型劃分與文本解析;該敘事文本的傳播狀態(tài)、流傳范圍、傳播人群、采錄經歷等,如為多次發(fā)表和出版過的作品,要介紹其發(fā)表的報刊圖書、出版時間等;該敘事文本的來源,包括講述人自己的說法、研究者和編纂人員的考證調查等;該敘事文本的講述情況,包括講述采錄時的具體情境、講述者的肢體語言和表情、方言土語的使用、與聽眾的互動等;該敘事文本的異文流傳情況,以及需要讓讀者知道的其他信息。
附記撰寫應客觀描述,不帶入撰寫者的情緒、觀點、價值判斷、個人關系敬稱,不進行點評和議論。每條附記字數長短不限,幾十字至數百字均可,應使用現代白話文,切忌“半文半白”形式。每卷附記提倡多寫多做,甚至達到該卷文本數量的40%,關鍵是要保證質量、具有必要性,不要“跑題”。例如對于遼寧東部滿族聚居區(qū)流傳的《新娘為什么要跨馬鞍》,附記中可以將滿族婚禮的儀式程序、信仰心理等文本中沒有提到的部分進行必要補充;對于《煙的傳說》,附記中可以介紹滿族人喜歡抽煙袋的原因,煙袋桿、煙袋嘴的特色以及“大姑娘叼煙袋”的民俗現象等。
附記中包含的信息較多,但最核心的內容是要對文本中涉及到的社會背景、歷史文化、民間信仰、風俗習慣、山川湖泊、英雄人物等地方性知識和常識內容進行呈現和解釋。從這個意義上看,附記可以說是讀者理解民間敘事文本的說明書和注釋文。如果沒有這些地方性知識的積累和儲備,不介紹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相關信息,讀者就不易理解故事的內在邏輯和想表達的道理,更難體會到文本所傳達的文化信息。
為什么在當前的社會語境中,人們在接收和理解敘事文本時有困難?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隨著社會語境的變遷,當下的受眾與敘事文本之間產生了巨大的隔閡,其深層的實質是農業(yè)社會與工業(yè)社會、農村生產生活與城市生產生活、“我文化”與“他”文化、本區(qū)域與他區(qū)域之間的信息壁壘、文化差異與心理距離。
追溯傳統(tǒng)社會,講故事與聽故事都是鑲嵌在民眾日常生產生活當中,以一種無意識的自發(fā)狀態(tài)在集體和后世中流傳。無論在何時何地,人們都會隨興而講、由心而歌。聽眾、講述者、故事文本三位一體,共生并疊加在同一地方文化場域之中,聽眾對敘事文本發(fā)生的上下文、前后語境、地方性文化信息等了如指掌。這種語境下的講述活動是一種在信息和文化對等的磁場下,講述者與聽眾間的心照不宣和心領神會。所以,是完全可以省略幕后及“本文”部分的純粹的前臺展演。
再看現代社會,日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民間文學傳承場景和積極的敘事傳承人越來越少。因為時代背景、文化觀念、生活空間等發(fā)生變化,當下的故事聽眾大多受到現代媒介和多元文化的熏染,認知理念和文化信息的不對等使講述者與聽眾間的交流和互動處于錯位和斷裂狀態(tài)。換言之,現在的聽眾無法順暢地解讀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下孕育出來的敘事文本,他們需要一定的媒介和橋梁才能體會故事文本的內容和涵義。此時,附記的出現就是對地方性知識的一種填充,對講述內容發(fā)生空間的一種還原,甚至也可以理解為對民間敘事在當下傳承語境中的另類說明。其目的就是為了打通文本與聽眾之間的壁壘,消除聽眾與故事文本之間的隔閡。
在《大系》傳說卷和故事卷的編纂中,還要求對一些采錄條件比較好的文本做立體采錄,用記錄講述過程、插話對話以及錄音、影像、圖片或者二維碼的方式全方位地還原敘事講述的具體場景和發(fā)生情境。這種對民俗事象背后深層文化信息的整理和挖掘,是民俗學整體研究取向的具體落實和操作,不僅可以全面地記錄敘事文本的講述場域和地方性知識,更能幫助當代聽眾準確地理解文本所傳達的文化信息。
隨著多元文化交融和現代信息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民間敘事的傳統(tǒng)講述樣態(tài)越來越受到現代化敘事的侵蝕和排擠。同樣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民間文學類項目的生命力和傳承力遠不如其他類別。然而,敘事的魅力和價值卻不會因此而凋零和枯萎。視頻、音頻、動漫、舞臺劇等敘述形態(tài)的出現,快手、抖音等網絡平臺的介入迅速完成了傳統(tǒng)敘事與現代傳播媒介的嫁接,推動了敘事的傳承和展演。人們想方設法將聽眾拉回到敘事世界當中,激活他們對于敘事的興趣和熱情。聽眾和敘事之間由原來的“聽故事”漸漸向“看故事”,甚至是親身參與其中的“演故事”的關系轉變。附記的撰寫將地方性知識和傳統(tǒng)經驗智慧從講述的幕后推向講述的前臺,通過故事文本的講述和上下文情境的呈現,在現實與經驗、自我與他人、個體和社會、人性與道德、現象世界與意義世界之間搭建起溝通的橋梁和探索的路徑。聽眾“沉浸式”地進入到講述人、現代媒介、編撰者多方重構的敘事世界當中,與講述人、與主人公同感、共情,一同領略民間敘事與民俗生活的深刻價值和無窮魅力。由此,聽眾忘我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故事也長情地印刻在聽眾的心里。
文章來源:《中國藝術報》2024年4月12日第6版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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