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力論“制器尚象”》
目錄：
一、“制器尚象”簡介
二、先儒對“制器尚象”的認識
三、近人對“制器尚象”的認識
四、“制器尚象”與“觀象制器”是器具發(fā)明永恒的法則
五、制器尚象在《系辭》的理論依據(jù)
六、“制器尚象”十三卦解讀
七、“制器尚象”十三卦總結
八、實例：
“觀象制器”的最高層次——以特斯拉開創(chuàng)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為中心
一、“制器尚象”簡介
“制器尚象”十三卦，指的是《易傳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作結繩而為網(wǎng)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
包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
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
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
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隨》。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
斷木為杵，掘地為臼，杵臼之利，萬民以濟，蓋取諸《小過》。
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
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我們從這段文字里至少會得到以下認識：
1、遠古時代生產(chǎn)力發(fā)展狀況：約6500年前伏羲氏代表的漁獵初期，伏羲氏，即包犧氏，帶羊字和牛字，顯然與馴養(yǎng)牲畜有關；約5500年前神農(nóng)氏代表的農(nóng)業(yè)初期以及集市的產(chǎn)生，神農(nóng)氏，帶農(nóng)字，顯然與農(nóng)業(yè)有關；約4500年前到5000年前黃帝堯舜時期的父權政治，舟車門柝杵臼弓矢宮室棺槨書契的發(fā)明。
2、衣服在黃帝時期才有的，之前的祖先還沒有發(fā)明出衣服。古代伏羲、神農(nóng)的畫像都是披著樹葉，到了黃帝則穿著衣裳，這符合經(jīng)典的說法。中國人穿衣服的歷史正好是5000年。
3、這段文字非常重視生產(chǎn)力器具的發(fā)明，文中把科學發(fā)明家稱為圣人，可見先秦儒家對科學的無上重視。這些科學發(fā)明與人民的利益息息相關，足見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
4、人類歷史的發(fā)展進程是從落后到先進，符合辯證唯物史觀。易傳的作者持進化論思想。
5、六十四重卦在伏羲時期已經(jīng)完成。根據(jù)考古成果得知，卦名是后來才有的，且時有變化。
6、伏羲、神農(nóng)、黃帝為代表的古圣先賢效法天地萬物，以象思維發(fā)明器具，即“制器尚象”。制器尚象，包括觀象、取象、尚象。觀象主要指效法自然之象，如今之仿生學；取象指制器時依據(jù)某卦象；尚象指制器取象的靈感來源。
二、先儒對“制器尚象”的認識
關于“制器尚象”的解讀，荀爽認為：“結繩為罔罟，蓋取諸離，此類是也。”（見《周易集解》肯定《系辭下傳》所列舉的十三卦，即制造某些器物所尚之象。
唐孔穎達《周易正義》關于“制器尚象”的解釋為：“以制器者尚其象者，謂造制刑器，法其爻卦之象。若造弧矢，法《睽》之象；若造杵臼，法《小過》之象也。”孔氏的意思是“制器尚象”就是“法其爻卦之象”，“觀象制器”，也就是認為古人所制造出的某些器物，都由效法《周易》的卦象而來。
南宋楊萬里《誠齋易傳》云：“《易》之既作，圣人復取諸《易》以制器。”觀點與孔穎達同。
南宋朱熹曰：“十三卦所謂蓋取諸《離》、蓋取諸《益》者，言結繩而為網(wǎng)罟，有《麗》之象，非觀《離》始有此也。”朱熹認為圣人不是依據(jù)《離》卦卦象設計制造網(wǎng)罟，同時他也看到了器具的設計制造是基于客觀現(xiàn)實的需要，確實與卦象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他說“不是先有見乎《離》而后為網(wǎng)罟，先有見乎《益》而后有耒耜，圣人亦只是見魚鱉之屬，欲有以取之，遂做一個物事去攔截他；欲得耕種，見地土硬，遂做一個物事去剔起他；卻合于《離》之象，合于《益》之意。”
宋元吳澄《易纂言》云：“制器謂創(chuàng)物，以利用象謂所擬物形之肖似。”認為所創(chuàng)制的器物的形象與卦象有相似之處。他對“制器尚象”的十三卦后所云“蓋取諸”作了解釋：“蓋者，不敢決定之辭。圣人非必模仿此卦以制此器，其象相類爾。”承認卦象對創(chuàng)物的啟示作用，但不是決定作用。
明來知德《周易集注》云：“制器者，結繩罔罟之類是也。尚象者，罔罟有《離》之象是也．．．．．蓋取諸《離》，言繩為罔罟，有《離》之象，非睹《離》而始有此也。”也是認為某些器物的形象與卦象有相類者，但不是因為觀卦象而制造出來的。
清崔述認為：“蓋取某諸象”，“不過言其理相通耳，非謂必規(guī)摹此卦然后能制器立法也”。崔述的觀點與來知德相近。
明末清初王夫之則強調(diào)器具的生成必須合乎卦象，他在《周易外傳》中說：“制器尚象非徒上古之圣作為然，凡天下后世所制之器亦皆暗合陰陽剛柔虛實錯綜之象，其不合于象者，雖一時之俗尚，必不利于用而速敝，人特未之察爾。”
圣人制器尚象，是把“彌綸天地之道”的卦象物化的過程，從制器到尚象，從尚象到顯道。“凡圣人之制器以利民用者，蓋無不合于陰陽奇偶錯綜之理數(shù)，....其能與陰陽象數(shù)吻合者，則行之永......無象可法者，旋興而旋敝。”（王夫之《周易內(nèi)傳，卷六》）
三、近人對“制器尚象”的認識：
近人對“制器尚象”的說法，多持懷疑和批判的態(tài)度。
蔡介民在《周易源流考》中也認為：“所謂觀象制器者，即將世界萬物，分配于八卦之下，如《說卦傳》所云者；再將二卦相重，合在一起，能于其卦象之中，悟出一件新器具來......
其說極屬穿鑿，非觀象制器，乃觀器而言象也，倒因為果，可笑之甚。”
高亨在《周易雜論》中指出：“所謂‘蓋取諸某卦’指創(chuàng)造某種事物取象于某一卦形（這是唯心的反歷史的看法）......”
顧頡剛先生曾有專題對此作了詳細的考證，他認為：對“十三卦”只有從互體和卦變說才能解釋得圓融，互體和卦變說起于京房一派，京房是漢元帝時人。由此斷定，《系辭》中制器所尚的十三卦這一章，是京房或京房的后學所作，后偽竄進來的，時間不會早于漢元帝時期（約前40）。顧先生一再強調(diào)“創(chuàng)造一件東西，固然是要觀象，但這個象乃是自然之象而非八卦之象”。
胡適回復顧頡剛說：《系辭》此文出現(xiàn)甚早，至少楚漢之間人已知有此書，可以陸賈（前240～前170）《新語·道基篇》為證。（李守力按：顧頡剛（1893—1980）晚年，1973年12月湖南長沙馬王堆第三號漢墓出土了《帛書周易》，根據(jù)同時出土的一件紀年木牘,可以斷定該墓下葬的年代是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帛書周易》成書時間肯定早于這個時間，一定是先秦時期的，因為西漢剛剛建國而且崇尚黃老，尚沒有時間創(chuàng)建如此浩大的經(jīng)書。我們不得不說，顧頡剛疑古大大過頭了?。?。
胡適認為“制器尚象”的可能性：“《系辭》本說‘易者，象也；象者，像也’，所謂觀象，只是象而已，并不專指卦象，卦象只是象之一種符號而已。......瓦特見水壺蓋沖動，乃想到蒸汽之力，此是觀象制器。牛敦（牛頓）見蘋果墜地，乃想到萬有引力，同是有象而后有制作。”
后來在《古史辯》第三冊，顧頡剛總結說：“《易傳》中的這章文字，明明是教我們看了卦象而制器，這是萬萬不可能的事，這一章文字不是用互體和卦變之說也是萬萬講不通的，所以我敢說它是‘術數(shù)小道’之下的產(chǎn)物。”
金景芳在其《周易全解》中認為：“這一大段文字統(tǒng)統(tǒng)是后人加的，不是孔子《易傳》的原文。這段文字雖不是孔子作的，但也是很早就有的。馬王堆漢墓所出帛書《周易》的《系辭傳》已有，即可佐證。我估計它可能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之時。.....它可能是戰(zhàn)國時陰陽家鄒衍之徒搞的?，F(xiàn)在，我們把它從正文中刪掉......”
黃壽祺、張善文在《周易譯注》中認為：“文中所言‘制器’典故，雖未必出自‘卦象’，但可借以窺探遠古時代人們的田漁舟車、衣食住行等方面的勞作生活情狀。”
劉綱紀在其《周易美學》認為“觀象制器思想的歷史由來，不能簡單地認為僅僅是《易傳》作者的唯心臆想。雖然網(wǎng)不可能是依據(jù)離卦的“象”而制造出來，但在觀象制器的說法里卻包含了這樣一個合理的思想：器的制作需要觀察天地萬物之象。”
劉先生的觀點是合乎情理的，盡管學者對觀象制器持有疑問，但大都認為，古人通過對于自然物象的觀察來設計與制造器具則是無可爭辯的事實，比如古人只有觀察到鋒利的石片或樹葉具有切割的功能，才會有石刀和鋸的發(fā)明與制造，而正是看到木頭能浮于水面才有了舟楫的設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