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馬屁是個技術活兒
——老太閑聊《紅樓夢》之四
《紅樓夢》里有不少拍馬屁的描寫，今天咱們就來聊聊這個話題。小馬屁處處有。比如第八回，寶玉要去梨香院看望寶釵，路上偏迎頭碰上了父親門下的兩個清客，這倆貨一見了寶玉，立馬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拉住手，上趕著“套瓷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惫狻疤状蓛骸边€不夠，知道寶玉最不愿意被父親看到，又及時附奉“情報”：“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里歇中覺呢，不妨事的?！边@個投其所好的小馬屁，逗得寶玉也笑了。比如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上門告求的劉姥姥得了鳳姐周濟的二十兩銀子，心里真是感激不盡，就想說幾句好聽話兒拍拍馬屁，可惜她一個鄉(xiāng)下老婆子不會來虛與奉承的客氣話兒，一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說得太粗鄙太直白，既倒人胃口又令人尷尬，弄得周瑞家的一個勁兒使眼色制止她。鳳姐呢，也只好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笑而不睬拉倒。
比如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quán)鐵檻寺》。老尼姑凈虛想請鳳姐出面給衙門打招呼，拆散張金哥跟守備公子的婚事，鳳姐一開始還懶得管，后來架不住老尼姑連諂媚帶激將，也搭著自個兒想趁機露一手逞逞能捎帶賺倆錢兒，就答應了。那老尼姑立刻奉上馬屁：“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fā)揮的。只是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帖，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體才是?！鼻瓢褌€鳳姐拍得，舒坦！一天的勞乏瞬間煙消云散。
比如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帶著寶玉及一大幫子清客，游覽剛剛竣工的大觀園。行至山前預留的題字處時，賈政說：“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為妙？”你看那幫清客們，有說題“疊翠”的，有說題“錦嶂”的，有說題“賽香爐”的，也有說題“小終南”的……沒一個像樣的。原來他們早就看出來了，賈政之所以把寶玉帶上，就是要試一試寶玉的功業(yè)進益如何，所以故意弄出些個俗的來敷衍，留出破綻好成全賈家父子。接下來在整個參觀試才過程中，這幫清客們又是吹，又是捧，又是迎合，又是烘托，又是裝傻充愣的。果然那寶玉得以大顯才華，弄得一向不給兒子好臉的賈政也難得露出笑模樣來，嘴上雖不說，心里卻十分受用。
清客們配合默契、心照不宣，馬屁拍得有聲有色。對于他們來說，把主子拍高興了，自然有好處；而對于賈政父子來說，爺兒倆又不傻，當然明白這些人的用意，但是既然無傷大雅，自家又達到了試才、顯才的目的，況且又被拍得舒坦，何樂而不為呢？
第二十二回里，看到進入青春期躁動的寶二爺“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跟著他的小廝茗煙很想逗主子開心，就想：有什么是二爺沒見過沒玩過的呢？哎——有了！他跑到書店，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還有傳奇劇本，買了一大堆，悄悄獻給寶二爺。
果然，這些平常根本摸不著的禁書讓寶玉喜出望外，如獲至寶。明知有風險，他還是挑了幾本文理細密的偷偷帶進園子里，藏在床頂，好等沒人的時候偷看。其余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的書房里。后來不是還跟黛玉在桃花樹下共讀《西廂》了嗎？那可是二人的愛情催化劑哦！
薛寶釵也是一把拍馬屁好手。比如第二十二回里，薛寶釵十五歲了，賈母張羅著要給她過生日，問她愛吃什么食物，愛聽什么戲文。寶釵多有心機，早就觀察了賈母的喜好，所以就說自己愛聽熱鬧戲，愛吃甜爛食，因為這些全是賈母所愛。這個馬屁拍得可稱春風化雨，輕柔自然，不顯山不露水的，卻實實在在收到了既討好了賈母，又塑造了自己良好形象的雙重目的。鳳姐更是拍馬屁的高手。第三回里，黛玉進賈府，與鳳姐初次相見，你看鳳姐：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仍送到賈母身邊坐下，滿面笑容地說：“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span>聽聽，多聰明的馬屁！明里夸了客人，暗里贊了迎探惜三姐妹，而最根本的目標又是賈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賈母，哪來的黛玉和三春？真是一石三鳥——這是情商，不服不行。接下來的“要什么吃的，什么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婆子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币幻嬗肿屓舜驋邇砷g下房安頓黛玉帶來的人。這通張羅忙活，以及后來對黛玉方方面面的照顧，同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拍賈母的馬屁。賈母為什么那么喜歡鳳姐？能干、會說、懂做人……這都是原因，其中也包括拍馬屁的技巧。最經(jīng)典的馬屁范例在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那個曾經(jīng)在葫蘆廟里做過小沙彌，現(xiàn)在在應天府當差的門子，原本是打算好好向上司拍個馬屁的。公堂之上，他給賈雨村使眼色，攔往了通輯令的下發(fā)。密室里，他細述這宗人命案牽扯到的四大家族，以及對賈雨村的利害關系，又把早就準備好了的“護官符”獻給賈雨村。這個門子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他要達到自己發(fā)展進步上臺階的目的。當年他在葫蘆廟里當小沙彌時，窮困落魄的賈雨村正淹蹇在廟里，倆人算是舊相識。如今時光輾轉(zhuǎn)，想不到又在這金陵應天府里成了上下級關系。人家是大領導，自己是小催巴兒，巴結(jié)好領導至關重要??！可巧機會還就來了，這個機會就是薛蟠打死人命案。如何判這個案子，直接關系到領導的前途和命運。而如何幫領導出謀劃策，又直接關系到自己的前途和命運——何等重要！他自然要精心準備，獻上一個重量級的大馬屁了。可是這個精心準備的大馬屁卻拍砸了。雖然賈雨村嘴上連說“不妥，不妥”而實際上還是采納了他的意見，但事后卻“尋了個不是，遠遠充發(fā)了”他了事。世上的事就是這樣，魚兒往往只看到餌而忽視了鉤，人們往往只看到了利而忽視了害。這個門子就是一條只看到餌的魚兒，光想著好處，就忘了危險：你也不想想，領導過去的落魄狼狽你知道，領導現(xiàn)在的徇私枉法你也知道，“小辮子”全讓你攥在手心兒里了，那人家還能容下你？這事兒到此并沒結(jié)束，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恰恰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正是利用門子的這個馬屁，賈雨村胡亂判案、放走兇手，給賈家、王家和薛家拍了一個更大、更響、更漂亮的馬屁！這個馬屁的效果至關重要，它讓剛剛到任、立足未穩(wěn)的自己，借此站穩(wěn)了腳跟，借此尋到了靠山，從此在官場上春風得意，飛黃騰達。
在這場與門子的馬屁較量里，技術水平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的賈雨村是贏家，大贏家。用今天的眼光看，拍馬屁畢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事——比如林妹妹就從來不拍——但卻是自古有之。也許我們可以不必一股腦都歸到壞的范疇里去，而是寬容一些，把它看作是人際交往的一種方法？手段？技巧？哈哈，千萬別拍磚哦，這事兒，我也說不好。
但是不管怎么說，馬屁跟馬屁各不相同，有的讓你肉麻，有的讓你舒坦，有的讓你尷尬，有的讓你佩服，有的真能辦事，有的反倒砸鍋……正所謂質(zhì)量有高下，良莠各不齊。優(yōu)質(zhì)馬屁可以融洽關系、增近感情、活躍氣氛、互利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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