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書”
——一名高中班主任與手機的故事
◎文/王曉妮
昨日，西安一所高中學生因手機被沒收而弒師的新聞爆出，驚駭之余是長久的后怕。想到自己離開原單位時，抽屜還有幾部無人認領(lǐng)的手機，若干充電寶及充電器，真慶幸臨走前將其全部打包上交給了級部。一轉(zhuǎn)念，又隱隱擔憂：那些手機的主人們并不知道我已上交，這如何是好？我該怎么解釋，才能澄清自己從未將他人的物品占為私有啊？竟越想越有些恐懼了……
曾多年任高中班主任，帶過走讀班、住宿班、混合班，收過的、摔過的手機已記不清該以個位數(shù)計，還是十位數(shù)計？能殘活到現(xiàn)在真的僥幸，承蒙不殺之恩，得以在此寫下這篇“自白”，緩解內(nèi)心的恐慌，更重要地是懺悔自己當初那些沖動的不計后果的行為……
01
片段一：
某屆高三復習沖刺階段，早上7點，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學生們已來得七七八八，掃地的掃地，刷題的刷題，默背的默背……從講臺到過道，習慣性地來回踱著步子，輕手輕腳，唯恐打擾這美好的學習氛圍。后排一男生正一手拿著饃夾菜，一手扶著書，眼睛半秒不離書本。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關(guān)切地說：“別著急，喝點熱水，慢慢……”話未說話，咦？那書里夾的是什么？手機！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仔細一看，是網(wǎng)絡(luò)小說。于是，當即沒收，鑒于備考時間緊張，沒有讓回家反省。
那只手機就鎖在辦公室抽屜里，直到學期末才讓取回，不知后來考上大學的他回想起來會不會還記恨著？
02
片段二：
還是高三，當時每天下午都有練考，本不是自己監(jiān)考，還是不放心，下班臨去簽離去教室再看看。于是做了所有班主任最擅長的事——趴窗戶（有一個笑話說：世界上有兩種生物會趴玻璃，一種是壁虎，一種是班主任）。當變幻角度，盡量讓眼光透過玻璃掃視到教室每個角落時，發(fā)現(xiàn)靠墻那組一男生與一女生身體距離過近，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大部分學生沒有被推門聲打擾到做題的思緒，繼續(xù)奮筆。向監(jiān)考老師點頭招呼示意后，走到二人近前。細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右耳與她的左耳各戴了一只耳機，耳機線連接著抽屜里的手機，從衣領(lǐng)穿出。特意取過來聽了聽，里面正放著你儂我儂的流行愛情歌曲。好吧！收了手機，你們答題繼續(xù) 。轉(zhuǎn)身出了教室就聯(lián)系了雙方家長，一來攜帶手機，二來談戀愛。各自帶回家教育，端正思想，寫了保證書，家長簽字再送來。
繁重的高中學業(yè)壓力下，兩個人彼此陪伴，這么一點小小的浪漫，是多么會心與溫暖，想想那刻的橫加阻撓，真是不解風情、不合時宜、頑固不化啊！
03
片段三：
某一屆高二，全年級統(tǒng)一進行手機突擊大檢查，用金屬探測儀掃描完后，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煞有介事地問同學們：“有沒有不小心把手機帶到教室來，藏在隱秘的地方的？現(xiàn)在主動交出來，班級內(nèi)部從輕處理。不要等我查出來啊……”一時間，鴉雀無聲，學生們的眼睛那么單純善良。心里禁不住竊喜，“這個班帶了快兩年了，都挺懂事、挺省心的”。級部主任走進來問：“有沒有發(fā)現(xiàn)手機？”我自信地說：“沒有！”。級部主任熟練地挪開多媒體柜前的幾張課桌，找了把鋼尺，輕輕一撬，打開了柜子背板，里面赫然靜臥著一只正在充電的手機。他利落地把手機取出來，輕輕放在了講桌上，轉(zhuǎn)身出了教室，留下一片靜寂……我只覺得自己熱血上涌、頭腦發(fā)熱，“誰的？”……“誰的？”……“我再問你們最后一遍，手機是誰的？”……學生們面面相覷，每個人都一臉茫然無辜的樣子?！芭尽钡囊宦?，手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蓋翻飛、屏幕碎裂……“是誰的，愿意承認了，自己到我辦公室來，我給你賠償”，我閉上了教室門走了出去。
嗯，那場景是有點瀟灑。而今想想，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兩三年，卻不知那個同學會不會在未來哪個時刻想起，然后在哪個角落等著你……惴惴不安哪！在此，老師向你道歉，等你哪天想起來了，記得找我賠手機??！
04
片段四：
某屆高一，班里有個細眉細眼，說話聲音也細細柔柔的住宿女生，長相秀氣，眼神總是怯怯的，又很倔強的樣子。家長長期在外打工，孩子便從小留守。進校成績不錯的她，幾次月考節(jié)節(jié)敗退。老師反映她聰明反應(yīng)快，就是上課經(jīng)常走神、打瞌睡，幾次談心都找不到問題癥結(jié)。后來有人反映她在宿舍每晚熬夜玩手機，便再次找她詢問。她馬上承認自己確實帶手機了，是為了和家人聯(lián)系。于是勸說她每周一至周五將手機交給我保管，周末再拿回，周內(nèi)需要聯(lián)系時可以用我的手機或級部座機。她竟戚戚哀哀地哭了，說起了自己的家庭情況……沒人關(guān)心、沒有朋友、孤單憂郁，自己用手機不玩游戲，就是每天刷刷微博，看看明星動態(tài)，她喜歡易烊千璽，這是她的精神寄托…..那梨花帶雨的模樣真讓人不能不跟著傷心，不住地安慰她，起身抱了抱她（我是女的），說“好了，老師相信你，手機不沒收了，你要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使用不超過半小時啊！然后盡快調(diào)整好作息，別影響身體和學習?！笔潞蠛图议L聯(lián)系，希望他們多關(guān)心一下孩子，可撥通電話就后悔了，因為他們只是不住地責罵孩子上高中后不爭氣，宣泄著自己生活的種種壓力，根本聽不進去什么關(guān)心孩子的心理。
高二文理分科，她學文去了別的班，再后來去向如何便不清楚了。不知道這樣一個心思細膩的女生還會不會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但愿她的心里沒有留下陰霾。
05
片段五：
某屆高一，接到反映說班里一個女生偷玩手機，上課還小聲哼歌，影響他人。沒有證據(jù)不能直接處理，便有針對性地進行了全班大檢查。一翻常規(guī)查找無果后，組織班干部們開始更細致地搜尋，教室旁邊衛(wèi)生間、樓道滅火器箱、文化櫥窗、教室多媒體柜子、花盆、圖書柜、衛(wèi)生角……直到自己用笤帚翻看暖氣片背后的雜物時，一只白色手機露了出來，它的主人正是那個女生。當質(zhì)問她為什么無視校規(guī)校紀，明知故犯？她的眼神里滿是不屑與凌厲，嘴里還不清不楚地嘟噥著什么，一副“我就玩手機了，關(guān)你什么事”的模樣。那一刻又頭腦發(fā)昏，本著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以儆效尤、下不為例的思想，“豁出去不當班主任了，我也不慣著你”，將那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竟然沒顧上想那可是價格不菲的蘋果手機，自己那點可憐的工資夠賠嗎？也忘了這個孩子好像是有人打過招呼要多關(guān)照的。沒來得及多想，撿起那手機的殘骸，帶著那名女生回到了辦公室，她的態(tài)度依然傲慢，不是能交流的樣子，自己也已氣得無語。哆嗦著語無倫次又強裝平靜地撥通電話請家長過來一下，還有那么一分冷靜，提醒家長“別著急，路上注意安全”。不一會兒，家長到了，一個勁兒地替孩子道歉，說手機不用賠，家長不讓帶，她自己悄悄拿的。謝謝老師對她沒有放棄，希望以后繼續(xù)嚴格要求……然后把孩子暫且?guī)Я嘶厝ァ?/span>
謝天謝地，我遇到了一位如此明理和大度的家長，讓我免受經(jīng)濟和精神的損失?？墒?，時至今日，我想說，我還是賠償給你們吧！并想認真地對那個女生說：“孩子，對不起！”
或許每個老師，都有一部關(guān)于手機的斗爭史。也曾在晚自習輔導時講得唾星四濺、神采飛揚，卻有個學生根本沒有抬頭看你一眼，你一邊繼續(xù)講課，一邊悄悄走到他的身邊，一把從桌子下抓過因玩游戲正發(fā)燙的手機，然后回到講臺，若無其事；也曾在安全大檢查中搜出手機，屏幕上是班里一個女生漂亮的自拍頭像，站起來招認的卻是一個帥帥的男生，警匪劇畫風突變，成了言情??；也曾將課堂上發(fā)現(xiàn)的手機順手扔出窗外，任它從三樓或五樓自由落體，壓根不想高空拋物行為有多危險，就算窗外是草坪，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也曾在大掃除時，給擦電扇的同學扶凳子，結(jié)果他一只腳剛跨上去，手機就從衣服口袋掉了下來，那么好巧不巧地落到了你的手心里……
當一個個學生手機沉迷，長期上課萎靡不振，學業(yè)退步時，我們遇到的是這樣誠懇的家長，“我娃把手機帶到學校去了 ，我要不下，老師你給他收了去，收了就不要給了”，其信任令人感動；也曾遇見這樣懵懂的家長，“我娃說他要用手機查資料學習，他答應(yīng)買了手機，好好學習提高成績的”，其拳拳愛子之心令人動容；也有這樣聰明的家長，給孩子帶的是老人機，方便聯(lián)系，其用心良苦令人欽佩。他所不知道的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社交軟件，哪怕是按鍵機里自帶的不用連網(wǎng)的小游戲，都可能讓他一頭鉆進去，忘乎所以。他不愿承認的是孩子帶手機真正跟父母能有聯(lián)系幾回，自己越想控制孩子，孩子越想逃脫。
也曾在班會時討論過中學生帶手機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各抒己見、群情沸騰，歸結(jié)到最后，每個人都承認利弊取決于個人的自制力。我想說成年人玩手機的姿態(tài)都與清末吸食鴉片者無異，一個處于中學階段的學生，如何期待他能合理地把握其中的度。
這部手機斗爭史回頭看，都是故事，可歌可泣；從眼下看，是殘忍的事故，鮮血淋淋；往未來看，大概是部懸疑劇吧！安危莫測，不敢想下去……不知大家會不會像我一樣，叩問自己：“以后還敢收手機嗎？”
學生因為手機被沒收而殺了老師，我關(guān)注到新聞評論區(qū)里有兩條點贊人數(shù)很多的評論：“手機是學生個人財產(chǎn)，任何人無權(quán)沒收?！薄坝械睦蠋煕]收了手機就不還了。”原來沒收學生手機侵犯了學生的財產(chǎn)權(quán)，嗯，醒目、犀利，受教了！特在此嚴正聲明：收過手機，也摔過手機，但從沒把一部手機據(jù)為己有。哦，曾在征得家長和學生本人同意后，將違規(guī)帶入教學區(qū)被沒收一部手機固定在支架上拍攝視頻，作監(jiān)管自習紀律之用，大概使用了半學期，學期末已按約歸還。不知拍視頻之舉是不是侵犯了學生的隱私權(quán)？有點迷惑了！不過，真的很慶幸自己還能呼吸著這“香醇”的空氣，看見這“明朗”的天光……
或許這樣的新聞，讓我們的學校、我們的老師義憤填膺、無所適從，然后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照舊。不，不能這樣。也許，每一個家庭和我們的社會不會真的震醒。但，我們的老師，這一個個渺小的、卑微的生命一定要清醒，要懂得該何去何從……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請慎思而后行?。?！
2020年1月5日
作者簡介:王曉妮，陜西咸陽人，中學語文教師。當老師是兒時的夢想，從它照進現(xiàn)實，便注定作為一生的事業(yè)孜孜以求。揮灑講臺，傳道解惑;讀書品茗，怡養(yǎng)性情;流連山水，感悟自然。愿不負流光，歲月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