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本樞
《人間世》完結(jié)以后,莊子和弟子藺且返回了宋國,回到了家鄉(xiāng)蒙縣,享受著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莊子讀書之余也協(xié)助妻子到集市上賣屨,貼補家用。
宋國作為戰(zhàn)國末期的小諸侯國,隨時都有被幾個大國吞并的危險,老百姓的生活也非常艱難,一日三餐勉強糊口已屬不易。官府征兵的告示貼的到處都是,很多家庭都是婦孺在支撐著門戶,像莊子妻子這樣通過編屨、賣屨維持生計的人家比比皆是。
時光荏苒,一晃莊子回到家里半年多了,看到日子過得如此艱難,莊子心中很難過,可又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藺且替老師出主意,說道:“老師,生活如此艱難,何不去找你的老朋友惠施接濟一下呢?”
莊子搖搖頭,說道:“惠施也有惠施的難處,雖說身為魏國宰相能為我解決燃眉之急,可是我不能夠依靠惠施生活一輩子?。‖F(xiàn)在各個諸侯國都在忙于打仗,兼并他國,整個天下是一片混亂,哪里還有凈土呢!”
藺且點點頭說道:“是啊,諸侯混戰(zhàn),謀士游說,合縱連橫,天下混亂。今天,我們腳下的土地還是宋國,明天就不知道這片土地屬于韓國還是魏國?!?/p>
莊子也有同感,感慨道:“天下大亂的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以自然為本的道消失了?,F(xiàn)在社會充斥的是什么?是名利爭奪,是欲壑難填,是恃強凌弱,是勾心斗角。正如老子所言: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清楚的看到社會混亂的原因,所以,老子提出了治世良方: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偽棄詐,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藺且說道:“老子不愧是道家的鼻祖,對于亂世如何治理,他提出的無為之策是直擊時弊?!?/p>
莊子說道:“亂世用無為,盛世用有為,這恰恰印證了儒道兩家不同的治國方略??鬃拥恼沃鲝埐]有錯,只不過用在了錯誤的時代?!?/p>
莊子皺了皺眉,顯得很難受的樣子:“為什么孔子周游列國時,實施的仁、義、禮、智、信的政治主張都不受重視?孔子宣傳的“詩(詩經(jīng))、書(尚書)、禮(儀禮)、易(易經(jīng))、樂(音樂)”五經(jīng)文化,提倡的“禮(禮儀)、樂(音樂)、射(射箭)、御(駕車)、書(書法)、數(shù)(計算)”六種技藝,對于重塑社會秩序是很好的建議。但是,這些主張在當時并沒有得到各諸侯國國君的重視和實施,原因何在?還是我剛剛強調(diào)的,用在了錯誤的時代。現(xiàn)在的時代好比是一個重病纏生的人,全身沒有一個器官是健康的,你的藥治好了胃,可能會加重肺部的疾?。荒愕乃幹魏昧朔?,可能會加重了腎部的疾病。現(xiàn)在的社會又好比是一個身體極度殘缺的殘疾人,如何才能夠使這個殘疾人煥發(fā)出魅力、活力,只有讓殘疾人全身心都充盈著玄德才能夠?qū)崿F(xiàn)這個理想。這個到處是弊端、到處是戰(zhàn)爭、到處是傾軋的社會才會重新有活力。用玄德之手醫(yī)治百病纏生的人,讓其在無為中慢慢消除掉各種疾病,才是更為合適的治世策略?!?/p>
莊子看著藺且說道:“我要以殘疾人作比,寫一篇周身充盈玄德的殘疾人如何具有超凡魅力的文章,以此來告誡世人玄德的重要性,也以此來提醒當政者,如何使用玄德治國理政?!?/p>
莊子的思路如同開了閘的河流,嘩嘩地流淌。
第一個寓言故事:
魯國有個人叫王駘,他的一只腳因受刑被砍掉了。追隨王駘的弟子和孔子的弟子相當??鬃拥牡茏映<静环?,就問孔子:“王駘不過是個斷了一只腳的人,他竟然能夠和先生平分秋色。聽說王駘很少講授道理,稱得上立不教,坐不議。可他的弟子們卻是空肚而去、滿載而歸。這世上真有不言之教嗎?這世上真有不在乎容貌而內(nèi)心修道成功的人嗎?這王駘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俊?/p>
孔子說道:“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個圣人?。●~是劣馬,王是興旺的含義,王駘分明就是大智若愚的代名詞?。∥乙仓荒苁峭漤棻?,我打算拜他為師,那些不如我的人還不趕緊行動向王駘取經(jīng)。我打算將他介紹給全天下的人士,更別提小小的魯國啦!”
常季又問道:“無論怎樣,王駘也不過是一個殘疾人,現(xiàn)在名聲不但遠在普通人之上,還超越了先生,他有什么過人之處呢?”
孔子回答道:“對于普通人而言,生死是人世間最大的事情;對于王駘而言,生死是永恒不變的事情。即便是天翻地覆,王駘也永在宇宙;無論自然世界如何變化,王駘依然不動;無論人類社會如何變動,王駘始終堅守大道?!?/p>
常季聽的似懂非懂,就問道:“此話怎講?”
孔子回答說:“一件事情的變與不變,主要取決于當事人的態(tài)度。觀點相異的人看待同樣的事情也會大相徑庭,就好像肝膽本來是相互依存的臟腑,觀點相異的人看肝膽好像楚越兩國似的不停地打打打殺殺;觀點相同的人看待天下萬物都是一齊的,沒有差異、沒有矛盾。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不會在意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他關注的是心靈之中是否充盈著德;萬物歸一的狀態(tài)豈能去介意個體的得失,所以,王駘丟了一只腳好像是扔掉一筐土那樣不足掛齒?!?/p>
常季仍然不服氣,繼續(xù)抨擊王駘:“王駘仍未達到吾喪我的境界,他用自己的智慧修行德行,再奢望用德行修煉到永恒不變的大道境界,收徒眾多,可以和先生媲美,卻做不到和光同塵的境界,長此以往,眾人為何還要聚攏在王駘身邊呢?”
孔子反駁道:“小子謬矣。你看那平靜的湖面能夠照出人影,流動的水卻沒有這種本領,這就是靜止的能量,只有靜止的能量才能夠吸引萬物歸攏。舉個例子,松柏為何四季常青?因為松柏秉承天地之正氣;堯舜為何成為一代圣帝,因為堯舜秉承天地的授命。只有集天地之精華,才能衣養(yǎng)萬物眾生。只有盡力保護好生命的萌芽狀態(tài),才不會畏懼強力的對抗。就好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士。那些擁有主宰天地,容納萬物的人士,能夠做到借助一副臭皮囊,用智慧之神順應天地的變化,哪怕是臭皮囊沒有了,心靈卻能夠永存。王駘就是這樣的人??!他自身具有的魅力與影響力使眾人自動聚集到他的身邊,哪里是王駘主動招生、講學呢!”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于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p>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p>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p>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