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名植,本是陽谷縣人氏。因為生得矮小,為人懦弱,人稱“三寸丁谷樹皮”。不管從相貌、從才能、從性格哪個方面來說,他都是一個不出眾的人物。如果他出現(xiàn)在時下流行的宮斗戲中,一定活不到第三集——事實上,在《水滸傳》中,從第二十四章武松口中提到一句“哥哥”,到第二十五章正式出場,到第二十六章被“藥鳩”而死,他的出場只有三回。以后武松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很大程度上受“報仇”的影響,也屢屢提到“哥哥”,但都與他本身沒有直接關(guān)系了。
武大的人生卑微,但他一樣有生存的權(quán)利。就好像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只是單位的一個小小螺絲釘,缺了誰也不會影響地球的正常運(yùn)行;但每一個人都是自己世界里的主角,每一個人都有生存、生活的權(quán)利。
可是武大的生存權(quán)利被剝奪了。雖然新近和打虎武松兄弟相認(rèn),卻沒能阻止他命喪黃泉,甚至有可能,是武松的出現(xiàn),加速了他的死亡。伴隨著這個卑微生命的消逝,幾個人的并不卑微的生命也隨之消逝,幾個人的正常的生活被打亂,幾個人的命運(yùn)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zhuǎn)折,走上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這一連串的事件,始作俑者究竟是誰?或者再直接一點,究竟誰才是殺死武大的真正兇手?
答案似乎很明確。潘金蓮、西門慶、王婆。
武大的妻子潘金蓮。是潘金蓮的一碗毒藥,斷送武大的性命。一句“大郎,該吃藥了”,至今仍流傳在網(wǎng)絡(luò),成為謀殺親夫的經(jīng)典橋段。
王婆。那碗毒藥,是王婆提供的。甚至毒死武大的主意也是王婆出的。教唆之罪,王婆難辭其咎。甚至嚴(yán)重點說,潘金蓮只是執(zhí)行者,王婆才是主謀。
西門慶。他踢向武大心窩的一腳,導(dǎo)致了武大重傷。在此之前,西門慶與潘金蓮只是通奸,還談不上“霸占”。本夫捉奸,卻被武力傷害。而“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毒死武大的砒霜,也是由他提供的。
他們?nèi)齻€的聯(lián)手,斷送了武大那條懦弱的性命。但是,潘金蓮和武大本來不配,追求自己的幸福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該殘忍害死人命;西門慶在“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 ”時分析自己“潘驢鄧小閑”,與潘金蓮堪稱郎才女貌,他們的結(jié)合也是合情合理;王婆說風(fēng)情做馬泊六,是貪賄謀財,與武大無仇,更犯不上取他性命。雖然武大卑微到地,命若芥草,他背后卻有打虎武松。武松無權(quán)無勢,但連西門慶也忌憚他“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何必結(jié)仇?
至少在事情開始的時候,西門慶、潘金蓮、王婆三個人,都沒有想過取武大那條草芥般的小命。他們明欺武大懦弱,想從他這里占點便宜,妻子要追求幸福,奸夫想滿足色欲,鄰居想乘勢得利。他們知道懦弱的武大不足以保護(hù)自己的權(quán)益,于是你也奪一點,他也占幾分。正如武大所說:“你若肯可憐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武松)歸來時,我都不提”,他只想著息事寧人。換句話說,潘金蓮的出軌,在武大這里,雖然不能愉快,但也可以接受。偷情的男女,遇到了這樣忍讓的本夫,還有什么必要?dú)⑷藴缈?、趕盡殺絕?究竟是誰讓事情背離了它不合情理的妥協(xié)之路,轉(zhuǎn)而走上痛快卻血腥的另一條路?
事情要從頭說起。武大和潘金蓮本來是一對極不相稱的夫妻。他們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關(guān)于潘金蓮的故事,有《水滸傳》和《金瓶梅》兩個版本。兩個版本的最大區(qū)別,在于武松殺潘金蓮的早晚不同。而關(guān)于潘金蓮嫁給武大的緣由,兩個版本有小小的區(qū)別,很容易被忽視。
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水滸傳》
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shù)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yīng)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nèi)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dān)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
——《金瓶梅》
潘金蓮本是大家使女。在《水滸傳》中,她力抗主人逼奸,被懷恨在心,故意嫁給武大,作為對這個烈女的報復(fù);而在《金瓶梅》中,她嫁給武大,只是換個地方做大戶的外室。
我們先放下對潘金蓮的性格分析,從情節(jié)來看,無論哪個版本,潘金蓮嫁給武大都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受到不可抗拒的外力脅迫。武大娶潘金蓮固然有意外之喜,但也不是冷靜的選擇,同樣是受到不可抗拒的外力脅迫。
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水滸傳》
“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nèi)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金瓶梅》
搬家之后,脅迫的力量消失了,隨波逐流的夫妻需要自己規(guī)劃人生、選擇道路。武大的安分守己,潘金蓮雖然不滿意,但也沒有辦法。在《金瓶梅》中,甚至是她典當(dāng)了自己的首飾湊足賃房的費(fèi)用。他們的生活繼續(xù)下去,直到武松的到來,打破了平靜。潘金蓮第一次見到武松,有一句心里描寫:“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這句話在兩個版本里都有,是接下來“雪夜戲叔”的基礎(chǔ)。而對于潘金蓮的熱情,武松的反應(yīng)是:“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
這句話在兩個版本中都是一樣的,但是很令人費(fèi)解:武大明明是武松的親哥哥,他的妻子當(dāng)然就是武松的親嫂嫂,為什么“把做親嫂嫂相待”?
這里有一個認(rèn)識的錯位:武松是把潘金蓮當(dāng)成武大的妻子看待,而潘金蓮并不自視為武大之妻。她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迫來到武大身邊,也知道他們的結(jié)合有多少尷尬,于是在她心里,武大只是她暫時落腳的避難所,而不是安身立命的歸宿。武大也只是可以利用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同甘共苦的人生伴侶。
由于認(rèn)識的錯位,武松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定潘金蓮必須安分守己,無論這對夫婦多少不般配;而潘金蓮則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追求幸福,追求般配的愛情和姻緣,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權(quán)利。所以潘金蓮見到武松,并不是想“偷情”或者“亂倫”,而是想到“這段姻緣卻在這里了”,武松則認(rèn)為潘金蓮的半杯殘酒是赤裸裸的“不識羞恥”,是“敗壞風(fēng)俗”“沒人倫”。
武松自認(rèn)“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的男子漢”,他只會用拳頭說話,不擅長語言溝通。而嫂嫂的丑事,也不便對哥哥說明。所以在遠(yuǎn)行之時,他安排武大晚出早歸,看守妻子,并且叮囑“若是有人欺負(fù)你,不要和他爭執(zhí),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一定程度上,是這句話連累了武大:有武松的“理論”作為威脅,才促使西門慶潘金蓮下定決心斬草除根殺人滅口。
武松可不可以算是殺害武大的第四個兇手呢?即使不是兇手,他也負(fù)有一定責(zé)任。
但是,即使如此,武大仍然不必死?!澳闳艨峡蓱z我,早早伏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他想活著,哪怕是屈辱地、卑微地活著。老婆的服侍是“可憐”,武大承認(rèn)夫妻的不對等。在“夫為妻綱”的守法社會,武大并沒有把潘金蓮當(dāng)作自己的財產(chǎn)或是附屬品。實在過不下去了,離婚也是可以的吧?
在《水滸傳》中,潘巧云是守寡再嫁,閻婆惜要挾宋江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任從我改嫁”。在《金瓶梅》中,不僅守寡再嫁屢見不鮮,如意兒丈夫尚在就與西門慶勾搭成奸,宋蕙蓮要嫁西門慶也提出給原夫“另娶一個”。甚至在《紅樓夢》中,賈珠死后兩個妾也改嫁走了。封建社會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從一而終”。武大夫妻的離婚,其實對雙方而言,都是最好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