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金
又是一年上燈時。
記憶中儀征在大慶路舉辦過一次自貢燈展，估計是二十多年前了，印象還頗深。那個時代，畢竟大家都沒有見過什么叫現(xiàn)代化燈展。
好像也看過南京夫子廟燈展，摩肩接踵的那種。
揚(yáng)州宋夾城燈展去過，也有十年左右了。
2019年在儀征棗林灣舉辦過大型燈展，沒有能去參觀。
總是疲于工作，對身邊的上燈、落燈等燈市、燈會，基本上是通過新聞、微平臺信息得知。
今日翻閱多年前在儀征鼓樓橋南買的舊書，夏友蘭、陳天白、顧一平于一九九三年編著出版的《揚(yáng)州竹枝詞續(xù)集》，拜讀了清代儀征人厲惕齋《真州竹枝詞》。其中描寫燈會的內(nèi)容吸引了我。
厲秀芳，1794年出生于江蘇儀征。字實(shí)夫，號惕齋。少失恃，事繼母黃孝聞鄉(xiāng)里。道光二年舉人。五赴會試不第。道光二十三年（1843）授山東武城知縣。在任八年，政績頗著。咸豐初，以養(yǎng)老乞歸。太平軍興，避戰(zhàn)亂徙居?xùn)|臺，以詩酒自娛。同治六年（1867）壽終。工詩，著有《真州竹枝詞》二卷，共四百一十二首，前有引言，長達(dá)一萬二千余字，《小方壺齋與地叢抄》收入這個引言，改題《真州風(fēng)土記》。
《真州竹枝詞引》中詳細(xì)敘說了正月十五前后五日，儀征張燈五夜的繁華盛景。讀之了解了當(dāng)年的盛況?！墩嬷葜裰υ~》一共412詞，其中有26首詞與“燈”有關(guān)，13首詞更是描繪了春節(jié)后上燈到落燈的精彩。
有寫《燈市》、《落燈》大場景盛況、猜謎語《燈社》的，有寫具體的各色具體品種燈的，《荷花燈》、《手燈》、《麒麟燈》、《花鼓燈》，有寫單位掛的燈，《巴湖龍燈》、《埠行龍燈》、《鰲魚燈》、《掣署觀燈》，還有描寫相對現(xiàn)代的乘風(fēng)飛揚(yáng)的《洋燈》，也有《收燈分》這等事，感嘆金錢廣入僧庵，校門寂窘不堪。
《真州竹枝詞引》云：南門大街出售紙絹綢綾燈，不一狀，又有荷花燈供神，手燈娛童子，麒麟燈送女家。無論大家小戶，皆所必需。
十五日上元節(jié)，前后張燈五夜，鹽船各幫水手競以龍燈為戲，或城里嬉游，或郭外躍舞。其有年年入城者，曰“三楚黃龍”，咻聲盈耳，金鼓震天，聲聞數(shù)里。本地則有埠代及各行工人，每制燈相夸耀，猶憶昔年張圣木、童實(shí)夫兩埠行龍燈。十三四歲短童，一律金抹額、月白杭?短襖，翩然戲舞，笙管隨之，燈過后猶馀音裊裊不絕也。
龍燈外，俗尚花鼓燈，其前八人，涂面扎抹額，手兩短棒，曰“大頭和尚”，與戴方巾、穿紅綠褻曰“呆公子”者，互相跳舞。厥后曰“連相”，曰“花鼓”，曰“侯大娘”，曰“王二娘”，曰“漁婆”，曰“縫窮”，曰“瘋婆娘”。凡女裝者，統(tǒng)曰“包頭”；其男裝者，曰“瘸和尚”，曰“瞎道士”，曰“漁翁”，曰“補(bǔ)缸匠”，曰“花鼓老”，相率串各戲文。于中擇喉齒清脆者唱滾燈，所操皆本地時調(diào)，名《剪剪花》。手執(zhí)蓮蓬燈，頭頂小紅涼篷，曰“猴子頭”，唱惟此腳色最多；旁有彈絲弦佐唱者，曰“后場”。主人延之家，各出串畢放賞。是若干人者，皆在門內(nèi)飲啖，獨(dú)后一人高戴白氈帽，反穿白羊皮馬褂，一手搖鈴，一手持傘燈，曰“王夸子賣膏藥”，主人以所賣者不祥，屏之門外，此即昔所謂“社火”也，世俗相沿，由來舊矣。
大比之年，學(xué)役制鰲魚若干截，若龍燈然，但盤旋而不舞，狀元魁星燈從其后，送紳士家，則捧魁星躍舞其門，以為登鰲之兆。人予之錢，恥曰受賞，曰“收燈分子”。
衛(wèi)市口掣署，燈尤大觀。甫入門，燈光燦然。兩旁高樹，交柯接葉，掛連珠燈，或數(shù)盞，或十?dāng)?shù)盞，垂垂而下。中間甬道，搭高架，放煙火，堂上細(xì)十番與六房笙管相應(yīng)。是時耳遇皆聲，目遇皆色，應(yīng)接不暇，無惑乎來觀者之肩摩趾錯也。
元夕家宴，啖元宵以應(yīng)節(jié)氣。元宵者，搓糯米粉，包桂花鹵于中而為團(tuán)，所以象月圓也。室自有群燈，又買之燈市，如壁燈、秋蟲之類，與孩提竹馬手燈互相輝映。宴畢，命家童放九條龍、雙蝴蝶、線穿牡丹、金盞銀臺、飛魚花子諸火藥，小孩放滴滴金。花香酒熟，月白燈紅，室家團(tuán)欒，洵可曰樂。
又有好事者放洋燈，飄宕天際，隨風(fēng)而逝?；蛴胁仡^詩句，任人猜摸，猜得者，贈以筆墨箋扇等事，謂之“燈社”?；驗楦哕E之戲，裝各出戲文，下縛丈木于足，步出層檐，則又視花鼓一新。
十八日落燈，人家啖面，俗謂“上燈圓子落燈面”，亦家自為宴以志慶。十九日拜藏影像，洗除歡樂。歡樂俗名“掛樂”，諺曰：“家家撕掛樂，人人尋下落?！笔咳藙t攻書，工人則返肆，而年事以畢。
清人厲惕齋在《真州竹枝詞》中有一組十三首詞，描繪了當(dāng)時儀征城燈會之盛景和制作之精巧：
《燈市》：新正好景在初旬，結(jié)伴城南共踏春。市口相逢成一笑，大家都是看燈人。
誰家燈式巧玲瓏，正集街前評未終。忽有一乘商轎至，匆匆要擠入人叢。
《荷花燈》：燈制紅蕖匠意工，想由省識畫圖中。畫中有個蓮花座，龕外還于龕里同。
《手燈》：兒童心性最難憑，花樣稍歧有愛憎。莫若大家都一色，買條幾截小龍燈。
《麒麟燈》：記得于歸百兩迎，慈親此夕倍鐘情。愿兒早孕麒麟子，也兆儂家宅相成。
《巴湖龍燈》：擬金伐鼓眾追從，聽爾咻聲意早慵。偏是世人看不厭，盛夸三楚老黃龍。
《埠行龍燈》：雛童妙舞最輕盈，襟袖連翩玉筍清。柳巷花街都過了，猶馀一片管弦聲。
《花鼓燈》：大頭棒響率先來，王夸鈴搖在后催?；ü南聢鲞B相上，可知公子不曾呆。
和尚跛行道士盲，悄同少婦敘幽情。漁翁撒網(wǎng)漁婆笑，手把魚籃唱一聲。
翦翦花原是土謳，琵琶彈動便輕柔。一心要博豪門唱，唱煞燈前猴子頭。
旨酒嘉肴無是公，只于門外咽春風(fēng)。貼人膏藥原非事，休傍墻隅怨主翁。
《鰲魚燈》：百花燈里競呈材，鳳舞龍飛戲幾回。獨(dú)有鰲魚最驕貴，從容緩步學(xué)宮來。
《收燈分》：金錢廣募入僧庵，寂寂黌（hong）門窘弗堪。猶幸世情重科第，魁星也不亞伽藍(lán)。
《掣署觀燈》：六房歌管列西東，火樹交柯甬道中。何必更尋仙闕去，此間已是廣寒宮。
又看煙火盒高懸，欲去情還為此牽。直待一輪推滿后，燈光添個夜光圓。
《洋燈》：幸乘風(fēng)力起飛揚(yáng)，直欲燈光掩月光?？蓢@此光無一霎，不知漂泊到何方。
《燈社》：鎮(zhèn)日清游館未開，戲?qū)⒅i語任情猜。些些贈物渾閑事，笑比金門射策回。
《落燈》：落燈時節(jié)約芳鄰，飯后同來踏軟塵。剩此一宵須盡樂，詰朝便有督工人。
在厲惕齋《真州竹枝詞》中還有另外十三首關(guān)于“燈”的詞，都和當(dāng)年的節(jié)令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二月初二日，土地神誕辰，大街小巷，公祀當(dāng)坊土地，張多燈于神前。人竊其燈以送婦人不育者，茍懷孕，則來年誕辰，一以奉十，而還燈于神前。
《土地?zé)簟?/span>：偷得明燈只一枚，隔年十倍獻(xiàn)靈臺。莫嗤土地神通小，也似觀音送子來。
三月底富家排日宴客賞花，檐前張布幔遮風(fēng)，日夕則鵝頸燈罩。
《鵝頸燈》：插向花叢似列星，照他群客到蘭亭。羲之若見應(yīng)相問，頸下何無雙粉翎？
端午時節(jié)，五月初一龍船下水，初五人往天池看龍船。十五日，出都天會，是日，傾城往觀，河無虛舟。都天會用燈儀仗，皆燈會矣。
《燈會》：神會來時已夕暉，旌旗一色有光輝。城中兒女都?xì)g喜，卻苦村姑傍夜歸。桕燭檀香滿路中，風(fēng)光不與上元同。盈門多少如花女，照見紅顏分外紅。
日間劃龍船，旗幟皆燈，是為燈龍船矣。
《燈龍船》：天池波印日痕深，月朗燈輝更賞心。忽聽棹歌聲裊裊，水龍幻作火龍吟。夜色晶瑩影倒懸，燈光低映水澄鮮。不看波面看波底，果有潛龍躍在淵。
七月七夕乞巧，人家陳瓜果于庭，以應(yīng)時。中元節(jié)，水巡，劃子船、神座船，數(shù)百盞燈，一船放荷花燈，飄飄然隨潮而下。
《瓜燈》：幾番費(fèi)盡刮磨功，才與然燈佛照通。供人神廚僧欲惱，此人瓜祭太空空。
《水上放荷花燈》：遙瞻我佛坐蓮臺，欲泛慈航首重回。本謂此花清出水，哪知都向火中開。
八月十五日中秋，滿街賣寶塔燈，晚間祀月，供必有燈，他若戲臺走馬諸等，高下羅列，又或制兔燈，牽之游街，鑼鼓隨之。
《寶塔燈》：從來佛照最多情，擬向然燈問一聲。未到重陽熏塔節(jié)，緣何今夕已光明。
《戲臺燈》：紛來沓去任游嬉，才舞燈前又轉(zhuǎn)移。未必此光能不夜，可曾想到下場時。
《走馬燈》：是誰舉火到華堂，累爾忙忙走不遑。一路盡為煙罩住，不知何處有康莊。
《兔燈》：一碗銀燈萬頃秋，行來村巷路悠悠。想因搗藥嫌辛苦，偷到人間作夜游。
十月初十，嘉慶年間萬壽節(jié)，演戲、懸燈，三條街道一路輝光。
《萬壽燈》：小民終日荷恩波，況值昌期樂更多。到底康衢知帝力，宵來處處有笙歌。連宵喜說上春臺，霽月光風(fēng)壽寓開。踏遍花街燈不斷，笑聽一路管弦來。
春節(jié)前，門燈高懸，戳燈雙峙，紅燭滿堂，燈光交錯，燦若列星。
《門燈》：一碗明燈燦若霞，主人門第自高華。何來醉眼朦朧客，認(rèn)作尋常賣酒家。
《戳燈》：紅燭雙輝白玉階，福祠左右對安排。村人不識朱門式，道是燈懸兩扇牌。
觀古而知今，二百年前，真州在歷史上的繁華，不言而喻。古代學(xué)者，學(xué)識淵博，讀《真州竹枝詞》中的一組“燈”，僅窺其一角，囫圇吞棗，個中深邃，概需時日研讀求解。
本期圖片感謝攝影師@王子、@心靈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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