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講述的第1445位真人故事
我是高偉濤,目前生活在廣東省東莞市。兒時我被養(yǎng)家買來當兒子。
因為帶著記憶,19年來,明知會遭受暴打,我依然選擇不斷地逃走。幼年,少時,直至成年,熬過了7000個日日夜夜后,終于有一次讓我逃了出去……
(到養(yǎng)家時的照片)
1992年10月,我被人販子拐賣到河北省廊坊市文安縣大圍河鄉(xiāng)。這一年,我大概4歲。養(yǎng)家有3個女兒,因為不敢再生了,于是我被他們買來當兒子。
腦海中稀薄的記憶,一直明確地指引我不屬于這里。所以3天后有了第一次逃跑。
當天,趁著養(yǎng)父母和其他人聊天,我偷偷地跑了出去。邊走邊玩,一直到天黑也沒回去。后面聽到好多人喊我的名字,嚇得我急忙在一處房子里藏了起來。
我鉆進墻角散落的木頭堆里,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村民的談話聲冷不丁地從寂靜的黑夜中冒出來:“找到他,先把他的腿打斷!”咬牙切齒的恫嚇,清晰又令人膽寒。
(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照,最后一排,右八是我)
后來,在晃動的手電筒下,我還是被找了出來。等待我的是一群人的拳打腳踢,大人們的叫罵聲和我的哀嚎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
凌晨,眼角的淚痕還沒干透,我就被養(yǎng)父叫了起來,帶著一身青紫,去地里打草?;貋砗唵纬砸粋€饅頭,就要去幫養(yǎng)母看孩子。
年少時,養(yǎng)父母為了不讓我胡思亂想,想盡各種辦法給我找活干,還特意買了一頭牛,讓我跟喜歡的小朋友一起去放。當然,少不了囑咐他們看著我。
但總有看不住的時候。13歲前,借著上學的機會,我總是向外逃跑。剛開始是村子周圍,然后是別的村里,但最后總是有人通風報信。
(2013年,參加貴州省尋親大會,右三)
每次逃跑不成功,都將會面臨一頓打罵。養(yǎng)父在村民們的起哄聲中打完我,還會把我?guī)У剿南聼o人的墳地里,用皮帶,柳條,鞋底子不停地抽打我。
等到什么時候我嗓子喊啞了,眼淚哭干了,養(yǎng)父打不動了,懲罰也就結束了。在蕭索蒼黃的的天地間,只剩下鋪天蓋地疼痛的自己,和一個不停喘著粗氣的養(yǎng)父。
再后來,養(yǎng)父又買了一群羊。我不但中午放學回來要去放羊,晚上還要放到11點多。等寫完作業(yè),基本上要凌晨1點多才能睡覺,之后4點起來和養(yǎng)父母下地干活,7點回家狼吞虎咽吃點東西,就趕忙往學校跑。
總之養(yǎng)父母就想讓我像陀螺一樣,一刻也不得閑。后來我就沒心思上學了,輟學在家。但只要抓住機會就往外逃,時間長了,村里人都罵我腦子有問題。
(我和爺爺奶奶)
我也不跟他們來往,沒事我就找一個黑暗的地方待著,沒有吵鬧,沒有打罵,似乎只有這樣我才有安全感。
整個村子里只有爺爺奶奶對我好,其他人都把我當作異類。一次,爺爺在路上,看到姐姐和妹妹手里有零食吃,而我什么都沒有,爺爺于心不忍就給了我一些零花錢,讓我去買好吃的。
點滴的溫暖,卻抵御了我內心千瘡百孔的荒涼。
其實我知道只要順從養(yǎng)父,我可能會過得很好,就像弟弟一樣。
弟弟是在我來養(yǎng)父家的第2年,又被他買來的??赡苁且驗榈艿苁裁炊疾挥浀茫B(yǎng)父對他特別好,要什么滿足什么。同樣都是被買來的孩子,弟弟的乖巧與我的叛逆形成對比,所以我在所有人眼中成為了“怪人”。
(我們一起尋找親人)
可他們眼中的叛逆,又何嘗不是我最后的倔強。我的人生被人販子毀了,我的自由被人約束,唯有骨子里倔強不許我認輸,骨氣這東西我不能丟。
不上學后,在家里干了一年的臨時工,掙的錢都上交給了養(yǎng)父。年底,養(yǎng)母的妹妹從北京打工回來,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包吃包住一個月900。
后經過幾個人的勸說,養(yǎng)父同意我去北京工作。但前提是要有人跟著我,假如我逃跑,好有人通知他。
之后在北京打工3年,不僅姐姐和妹妹輪流負責看管我,而且每天上下班都要給養(yǎng)父打電話報備。如果不照做,他就會把電話打到我工作的地方罵我。
每次過年期間對賬,只要一分錢對不上就會永遠對下去,就差把我逼瘋。
(我們兩個都在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3年之中雖然我逃過一次,不過被老板通過警察找到了。18歲以后養(yǎng)父讓我在家附近工作,說方便給我找對象。
事實上,從15歲開始,養(yǎng)父為了留住我,就瘋狂地給我相親。07年一年時間更是多達100次,最高一天4次。那時我還在北京,養(yǎng)父讓我請假回來相親。
可無論養(yǎng)父作何打算,也阻擋不了我逃跑的決心。從北京回來以后,我每年年底都會逃一次。那時,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回來,回來?!?/span>
記得有一回,剛下過一場大雪。我從養(yǎng)父家逃跑時身無分文,冬日的小北風像刀子似的猛刮。我在雪地里走了7天7夜,渴了,餓了就吃地上的雪充饑;累了,就找個柴火垛簡單休息一下,要是被凍醒了,就起來繼續(xù)走。
(在云南昆明)
怕么?對一個覺得睡在墳地里,才感到特別踏實的人,沒什么好怕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北京,才在朋友那住了一晚,也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第二天就被養(yǎng)父堵在了宿舍里。無可避免地又經歷了一場暴打。
習慣了,是個很心酸的詞,它可以代替所有的一言難盡......
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一次次被打得遍體鱗傷?;丶沂俏业膱?zhí)念。我們本就不是獨立的個體,親情是一輩子的羈絆,我相信無論我身處何方,在這偌大的世界上,總有一處心安的地方,等著我歸來。
日復一日,當我感覺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努力把這一天熬過去,也許下個明天,就有轉機了。
轉眼到了09年,1月份我定了親,6月份養(yǎng)父就催著讓我結婚,而這段婚姻僅維持半年就結束了。
(結婚時照片)
養(yǎng)父性格多面,總是當面一套背后又一套。丈母娘家開飯店,結婚前定規(guī)矩,要求我有事隨叫隨到,養(yǎng)父當時滿口應下,可事后,我一去幫忙就會被罵。
一次,在養(yǎng)父家剛要吃飯,丈母娘來電話讓我去幫忙,我和老婆趕忙騎摩托就去了。剛到飯店,就接到養(yǎng)父破口大罵的電話。
我們在飯店忙乎到夜里11點多,沒想到在回養(yǎng)父家的途中遭到了搶劫,劫犯有3個人,手機和摩托車都被搶走了,撕扯中我的后背被他們用刀亂砍了一通。
事過之后丈母娘把我們接到她家,我在診所打了7天點滴。養(yǎng)父聽說了之后,又打來電話給我一頓罵,罵我有班不上,每天住丈母娘家,還說那么點傷,不至于打點滴。
(我和尋親家人)
都說,人與人之間,對錯可以申辯,唯有冷漠無計可施。這一刻,說不難過那是假的,說能看開,能想開,能接受也是假的。
也許是養(yǎng)父的態(tài)度過于冷漠,老婆一家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是被買來的孩子,再加上養(yǎng)父出爾反爾,總沒事找事。丈母娘怕老婆后面受委屈,說什么都叫我們離婚。
雖然我們彼此心里都舍不得對方,可是最終她還是選擇聽從父母,離開了我。
在我們這邊,結婚只要沒領證,誰提分手就把當時所有的彩禮錢歸誰。我答應老婆把三金和電腦留給她,可養(yǎng)父知道后不但罵了我一頓,竟還托人幫忙把東西都要了回來。
還沒從第一段婚姻走出來,養(yǎng)父就緊接著給我找對象。為了反抗他,我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出來。養(yǎng)父看自己怎么罵都沒用,后面他就把爺爺奶奶都搬出來勸我。
(和尋親兄弟在杭州西湖)
第二段婚姻,我們雙方對彼此都沒有感情。平時她玩她的,我工作我的,只有在她沒錢時,才會想起我。
2011年大年初二,我陪她回娘家。中午打春,因為我不在,養(yǎng)父就叫醒了正在睡午覺的弟弟,讓他出去放炮竹。沒想到弟弟放完炮竹之后,就和同村的幾個人,一起開著車出去抓兔子。
結果車翻進了溝里,人進了醫(yī)院,大夫說弟弟眼睛有可能瞎掉。養(yǎng)父得到消息后很是受不了,把責任全都怪在了我頭上,即便弟弟出院后,還是會每天罵我。
之后有一次,廠里停電沒事做,我就去了一個朋友家里散心溜達,回來時,剛到村口就被養(yǎng)父、大娘和大娘兒子拉上了車,他們把我?guī)У焦S,然后把所有的門全部鎖上,緊接著三個人輪番上陣把我打了一頓。
(尋親11年,我走了大半個中國)
理由僅僅是因為我走時沒有打招呼。3個人直到打累了才罷手,之后像沒事人一樣,叫我回家換衣服然后去工作。回去的路上我就琢磨著,如何能在全村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情況下逃走。
我回到家,拿起私藏的500塊錢就跑了。大路不敢走,我就往大洼里跑。跑出村后,打了一輛出租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上了去往北京的車。
到了北京后,我給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打電話,確定他在成都后,我又出發(fā)去找他。
到了成都,我們又轉車去了浙江他工作的地方。在他那里工作了兩個月后,我又聯(lián)系到之前一起工作的江西朋友,他幫我在義烏的服裝廠找了一份工作,之后在這里我又工作了兩年多。
以前我逃跑,只要沒出河北省,養(yǎng)父總會動用一切關系把我找到。這次我跑得太遠了,養(yǎng)父找不到我,拿我沒有辦法。
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自由,這兩年我過得格外舒坦,連空氣都是香的。
(和云南省家長合影)
以前,每天一睜眼就是工作和打罵。整整19年,7千個日日夜夜,我活得特別累,那種看不見的,精神上的,身體上的。讓我堅持下去的信念,就是找到真正屬于我的家人,寧愿挨打受罵也要不斷逃離尋找的港灣。
《肖申克的救贖》里說:“任何一個你不喜歡又離不開的地方,任何一種你不喜歡又擺脫不了的生活,就是監(jiān)獄?!?/strong>如果感到痛苦和不自由,不要麻木,不要被同化,拼命成為那個有力量破釜沉舟的人。
我離開養(yǎng)父家以后,聽說老婆和她父母去家中鬧過幾次,養(yǎng)父一氣之下把電腦砸了,把她們給嚇跑了。
傷害一個無辜的人,并非我所愿,我也只能在心里說句抱歉。
自由以后,我就邊打工邊在網(wǎng)上查看尋親信息。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我把自己的信息登錄在了尋親網(wǎng)上。2012年,又在志愿者的幫助下采集了DNA,后通過尋親大會認識了更多的尋親者、志愿者和媒體朋友。
(2013年,回養(yǎng)父家時)
2013年底,我與一些志愿者和尋親者們見面以后,把自己在養(yǎng)父那里的遭遇和他們講了。后面他們安排了一位四川達州的尋親家長和云南昆明、湖北襄陽的媒體朋友一起和我去養(yǎng)父家要線索。
車到了廊坊市文安縣縣城后天已經黑了。我用旅館座機給養(yǎng)父去了電話,養(yǎng)父說我打錯了,就掛斷了電話。之后我又給和養(yǎng)父關系好的朋友打去了電話,和他們說明了情況。
他們也答應幫我和養(yǎng)父說情。第二天我們四人乘車到了養(yǎng)父家,但是家里沒有人。后面和中間人打了招呼,先去看了我的爺爺和奶奶。
剛到爺爺家也就30分鐘,養(yǎng)父聽說我回來了,還帶了外人。他氣沖沖地就從外面跑進來開始罵我,之后把我叫到大街上,當著全村人和我?guī)サ娜说拿妫瓶诖罅R。后來,在中間人的勸說下把身份證給了我。
(和邵通尋親家長合影)
尋親家長從養(yǎng)父口中得知,我可能不是南方的孩子,如果是北方的,應是山西或者陜西人。因為當時的人販子就是山西太原人。村里人也提供信息說,我是坐運鋼筋的車過來的。
我從2011年到2022年在尋親路上走了11年,這11年間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和尋親者見面核對信息,已經不知道見了多少個家庭了。
有些沒有采集DNA的,我就帶他們去警察那里采集,沒有登記信息的,我就用筆和紙把他們家信息記錄好,等有電腦了就幫他們在網(wǎng)上做登記。如果和尋親者溝通上遇見問題,就和當?shù)氐闹驹刚呗?lián)系,讓他們幫忙溝通。
2013年,我去貴州參加一年一度的尋親大會,在尋親大會上被一位大伯認領成他們家的孩子,核實完信息經過志愿者的同意,和他們一起去凱里市麻江縣的家里過中秋節(jié)。
(我們尋親家人都是一家人)
到了大伯家里,他的子女和親戚朋友都在等候我們。在這兒我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中秋節(jié),熱鬧的氛圍,暖心的話語都令我非常感動。
大伯家的兩個兒子,帶著我去他們的祖房熟悉環(huán)境,幫助我回憶小時候的信息。其實在我的記憶中,有一點關于家人的印象。
一個女人,不知是母親還是外婆,還有兩個小女孩,我們4個人一起圍著一個四方桌吃飯。房內是土坯建成,房頂呈三角形,瓦片是黑色的。外墻用木板包裹著,房前是一片開闊地,周圍都是竹林。
但這個記憶,我也不是很確認,到底是在親生父母身邊,還是在人販子手里的時候。
雖然這次認親最后的結果不是我們想要的,但此次之行讓我終身難忘。
(與疑似家庭回家,尋找記憶)
2016年春節(jié),我在朋友的幫助下,認識了貴州省黔西縣尋親家長。從他那里認識到好多尋親家人,了解到他們都沒有做登記,也沒有采集DNA,我就幫助他們登記了信息和采集血樣。
驚喜的是,他們和丟失的親人陸續(xù)都團圓了??粗麄兘o我發(fā)來了的全家福,從心底里為大家高興。
并且還有位黔西縣家長,孩子被找回來后,他說所有的功勞都是我的,竟還為用石灰塑了一個孫悟空,胸口寫上我的名字,給供了起來。
(和龍樹疑似家庭的長輩們合影)
這些年我一邊尋找自己的家人,一邊聯(lián)系全國的尋親家長。在春節(jié)前期按序與他們見面,以便挖出更多還沒有站出來的,尋找自己孩子的家長們,這么做只希望有更多人能早日與家人團聚。
這兩年因為疫情沒怎么出去核實信息,但是在全國尋親家長和好心人的幫助下,他們通知我去做祖籍分析和23魔方來尋親。
我通過四川和浙江的警察幫忙,兩次給我做祖籍分析的結果都指向,云南省昭通市魯?shù)榭h龍樹鎮(zhèn)龍樹社區(qū),一戶劉姓人家。
(一定會找到家人)
在2022年國慶期間,我與疑似家庭見了面,但他們家孩子的出生日期和丟失日期都和我對不上。現(xiàn)在我就等著鑒定結果了。
今年春節(jié)我來貴州過年,最近又聯(lián)系上了貴州省六盤水這邊兩家尋親家長,他們要求與我見面,但具體的見面時間還沒有定。
逃出來以后,才意識到尋親這條路真的不好走??杉热贿x擇出發(fā),便只顧風雨兼程。我覺得現(xiàn)在找不到回家的路,是緣分還沒到,緣分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以前我的人生標簽是逃跑,現(xiàn)在是尋找,相信未來一定會是團圓!
該案例故事已獲當事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