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九月盛菊
那年,他15歲、弟弟12歲,他臥病三年的父親含著眼淚,攥著拳頭,悲痛的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哭天嚎地的孤兒寡母三人。
陰云慘淡的天空,只有淚水和無奈,失去了依托的窠臼,在風(fēng)中瑟縮漂流。頹廢了葉子的枯莖,在寒夜里發(fā)抖。
他的父親是一個財主家的花花公子。解放后,失去了財產(chǎn)。既不會勞動,又懶散好喝,光景過的比別人差遠(yuǎn)了。他的母親是一位大家閨秀,除了打扮,連茶飯都做不好。不想禍不單行,有一年,他的父親偶染風(fēng)寒,因無錢請醫(yī)生,就落下了肺氣腫的毛病,喘的就像半死不活的小雞,坐在炕上倚著個枕頭,一口氣拔不上一口,成天的咳嗽著。就這樣熬了三年,終于挺不過去而死去了。這個原本就多災(zāi)多難的家庭,就更是雪上加霜。父親沒了,母親又體弱,弟弟又小,生活的重?fù)?dān)像泰山一樣壓頂。還小的他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淚如雨下。他也突然感覺自己一下子就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不再是一個在父母跟前撒嬌的頑童了,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大男人。于是,他自作主張,不顧家人的勸說與反對,毅然放棄了學(xué)業(yè),含著眼淚丟下那心愛的書包,挑起了維持家庭生活的重?fù)?dān)。幼小的他從此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投入了艱苦卓絕的生活中。他很能干,也很勤勞。每天集體勞動散工之后,就去割羊草,打柴。他每天很早就下地,很晚才回來。然而,盡管他風(fēng)里來,雨里去,生活仍然是舉步維艱,吃了上頓沒下頓。那年月,一個大男人都保證不了家庭的溫飽,還得參糠參菜,何況一個孩子又咋能挑的動這千斤重?fù)?dān)呢?
他的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晚上,當(dāng)他酣然入睡時,母親看他那稚嫩的肩膀被背柴的繩勒的一道道的血痕,看他那圓潤的小手打起的血泡和鐵鍬柄磨起的一個個硬繭釘,看他那瘦弱的身體一天天更加消減,淚如雨注。明明的月亮,掛在樹梢,照在窗前。一夜夜不能閉眼的母親,想的很多很多,也想的很累很累。一家三口,弟弟還小,自己又不能下地勞動,單靠一個孩子依養(yǎng)一個家庭,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出路又在何方?她焦慮不安,憂心忡忡。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要強的,雖然從沒有在她面前說過一聲苦,叫過一聲累。她知道他很苦也很累,很煩也很躁。他的笑是裝出來的,他是怕母親傷心才把痛壓在心底的,才不讓眼淚流出來。自己的孩子自己清楚。她撫摸著孩子的臉,看著這個懂事的孩子,心如刀絞,淚水縱橫。暗暗的在心里說,平兒,我們咋樣活??!
那是一個秋天。太陽暖暖的照著大地,秋風(fēng)吹得密密麻麻的玉米葉激流般的嘩嘩作響,一個個成熟了的棒子,露出了金黃的大牙,幾縷胡須在輕輕擺動,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平兒看著一個個黃金般的棒子,口水直流。又想想母親和弟弟饑黃的面孔,不由得伸手搬下兩個,揣入懷抱,做賳一般地順著田埂溜出來。可是不湊巧被看秋的發(fā)現(xiàn)了。
“站住!”看秋的一聲喝。
平兒知道壞事了,嚇得一松手,兩個棒子從懷里掉到地上。
平兒被游斗了。戴了一頂比自己還高的帽子,圓錐的帽子上,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黑體大字:地主狗仔。且背著一個血紅的大叉。一聲聲刺耳的“打倒地主狗仔”的口號聲,刺激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渾身哆嗦著,豆大的汗珠掛在腦門上,可是他沒流一滴淚,只是牙關(guān)咬得叭叭作響。被游斗了一天的他,終于倒下了,渾身如火炭一般,直打擺子,口里不知呢喃些什么,爹呀奶奶呀的叫個不停。他的母親擰著小腳,四處求告。幸虧村里有一位好心的土醫(yī)生,給配了偏方,配了幾副中藥。半年后,平兒的身體才漸漸的恢復(fù)。
悲痛的母親眼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幾個孩子是會被活活餓死。她決定改嫁,為孩子們找個依托。一天,終于來了個媒婆,沒用費多少口舌。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自己的破屋,嫁到了十多里之外的另一個村子,和一個姓張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平兒開始有些不適用,可那個男人脾氣性格都很好,沒有一點嫌棄他們的意思,再說,此人膝下無子無女。對帶來的孩子也甚是喜歡。平兒弟兄也重新進了學(xué)校。 開始了新的生活。
平兒娘們在張家,雖然生活比較差,但粗糠大飯,還是能吃個半饑半飽的,衣服雖然補丁壓補丁,但也還能將就的過去。繼父張也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很少言語。對待平兒娘們視如親生。平兒每當(dāng)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時,就很是感激:
“繼父待我們確是很好的。他善良,寬容。雖然后來,我母親為了感激他對我們的好,又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但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偏愛。我在張家住了一年,就回到了老家。那是因為,有一次,在學(xué)校,我和幾個同學(xué)吵嘴,他們就罵我是野種。我實在忍受不了,就堅持自己的主意,離開了張家,回到老家,獨自生活。繼父幾經(jīng)挽留,可我就是不聽。記得他一個大男人,眼淚比雨水還多。我回家之后,就自己生活了,繼父還經(jīng)常讓我的母親給我送這送那的。他是個好人,是個值得我感激的好人!”
“17歲的我便開始了自己真正的生活。我每天參加集體勞動。隊長是我本家的叔叔,他對我照顧的很周到,每年的工分下來,也足夠養(yǎng)活自己,360斤口糧是完全能夠分回來的。后來,好像又過了一年,我把我的弟弟也接回來了。因為弟弟也大了,書也不讀了,在繼父那里也只能給他們添負(fù)擔(dān)。我總是想,繼父只能養(yǎng)我們小,不可能養(yǎng)我們一輩子,都老大不小了,能不給人家添的負(fù)擔(dān)就不添,咱有腿有腳的,應(yīng)該自立。”
我堅信,一個人如果真正能夠做到自立自強,他一定經(jīng)過了不平凡的坎坷,這確實需要的不僅僅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恒心和毅力,是一種敢于面對困難和磨難的堅定的意志力。
他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浸泡在淚水中,顯得黝黑油量,在太陽下還閃著光華。那因悲痛而抽動的嘴角,說話有點含糊不清。
“我順便說說你的父母,我特別感激二老。我和你們住在一個院子里,你母親每天中午,都要給我送去一碗做好的菜。不怕你笑話,我對你母親那碗菜的期待,就像一個嬰兒渴求母乳一樣。雖然那碗菜沒什么質(zhì)量,可是對我來說,香的要命。我特別喜歡老人家三月的燴榆樹葉菜和冬天的燴酸菜。她還給我補衣服,縫鞋襪。在我生病的時候,老人經(jīng)常照顧我的。”
“可你說的,我并沒有什么記憶?”我說。
“你那是才一兩歲,咋記得住呢?”
“那后來呢?”
“說起后來,”他的臉馬上陰沉起來。我點燃了一支煙遞給他,他猛吸了幾口,嗆得咳嗽了幾聲,就接著說:
“后來,不,是緊接著。繼父得了一場重病,癱瘓了一年就去世了。記得,那天夜里,下著蒙蒙的細(xì)雨,繼父躺在我的懷里,用干枯的眼睛懇求我說:‘平兒,我不行了,你娘和你兩個未成人的孩子就依托你了,你能答應(yīng)我嗎?’他僵死的眼里,滿是乞求。我早已哭成了淚人。我點點頭??伤€是不放心,就有氣無力的問我:‘回答我,能……不?’我哽咽著說:‘你像我的親爹,他們就是我的親弟妹,我會照顧他們的,你放心!’我話音剛落,他就去了?!彼D了頓。伸手又和我要了一只煙,煙氣在他的臉上轉(zhuǎn)了個圈,就飄然而去了。
“草草的埋葬了繼父,我就把母親和弟妹接回了家,從那以后,就永遠(yuǎn)的離開了張家。生活像一座山,壓的我根本就沒有伸腰的機會。但我不能把弟妹趕出門去,我記著繼父的好!”
“我們就這樣如履薄冰的生活著。我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不分明黑的勞動著。我的二弟也能幫上些忙了,生活還算過的去??傊丘I不死了。小弟小妹也上了學(xué),母親在家做飯,照料我們,雖然貧窮,可生活的挺快樂的。母親每到夜間,邊縫補臭鞋亂襪,邊給我們講故事,逗得大家樂呵呵的。我雖然累,但看到他們的樂,就已經(jīng)滿足了?!?br>
他的奮斗終于使生活有了一個新的改觀。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頑強,雖然他的遭遇并不好,他的命運多舛而不濟,然而,他沒有因此而放棄努力,更為感動的是,他有一顆感恩的心。
二十年后,我再次回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是我在時的樣子了,全然的變了。繁華的像一座小城市,人們的精神面貌也煥然一新了。母親很是高興,忙里忙外的,雖然老態(tài),但健壯的很。大腦還是那么清楚,口齒還是那么伶俐。一股腦兒的向我講說著,村里改革后的大變化,講著人們富有的生活,講著村里的趣聞軼事。晚上,我吃著母親最拿手的面條,聽著母親的故事。忽然,我提到了平兒。母親有些黯然。
“哎,平兒真是個苦命人。好不容易趕上了好年頭,他卻走了?!蹦赣H的話,使我吃了一驚。那么頑強的人咋能一下子就沒了呢?
“平兒可逞強了。他幫兩個弟弟娶了媳婦,又把妹妹嫁出去。才考慮自己的婚事的,那年他已經(jīng)40歲了。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給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呢?正好,有一年,可能是改革開放的第四、五個年頭吧!一個四川過來的女人,帶著一個女兒,年輕小伙子沒人娶,經(jīng)人說合,就嫁給了平兒。平兒可高興了,終于有了自己的家了。你想,平兒大半輩子了,才娶了個老婆,寵愛的像孫子一般,嬌慣的要頭不敢給屁股,成天里像寶貝一樣捧著??墒?,她的母親在平兒面前當(dāng)慣了家,一下子沒有了家長權(quán)力,又怕沒人養(yǎng)老,對平兒的媳婦百般刁難。家庭的矛盾也更加激烈了,后來,他的兩個弟媳也挑三揀四的,專找平兒媳婦的毛病。平兒呢,又怕惹他媽生氣,又怕得罪家人,更怕沒了老婆,所有的苦惱都一個人忍著,所有的苦果一個人吞著。而他的老婆也不太關(guān)心他。平兒白天在自己的承包地里干一天的活,晚上回來,還要做飯洗衣服。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是他干??蓱z的人啊,沒人幫他干一點點。有時候,連飯也吃不上。后來,總算是老天有眼,平兒媳婦給平兒養(yǎng)了一個大白胖小子,把個平兒高興的整天合不攏嘴。他就更加拼命的干活了。收入也挺好的,光景過的很好,莊稼也料理的很好。他勤勞肯干,早出晚歸,不懂得保養(yǎng)自己,就這樣積勞成疾,他漸漸的有了病,可平兒也不認(rèn)為意,硬撐著身子,連醫(yī)生也舍不得看,刻薄的叫人心疼。”
母親講到一半忽然中斷了,在一片寂靜中,我聽到她的喉嚨里有樣?xùn)|西在咕嚕咕嚕地發(fā)響。我看看母親,但在他那昏花的眼睛里,閃爍著一滴眼淚。他說到這里,那兩只不太靈活的大手在微微哆嗦,還有下巴和癟塌的嘴唇也在哆嗦……
“哎,說起來,真?zhèn)?,他真是苦命到極點了!”母親低聲說,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接著她竭力克制住激動.用一種變得異樣的嘶啞的聲音說:“為了他的孩子老婆,他吃也不舍,穿也不舍。就不懂得心疼自己。直到臨死的那一天,也沒整整吃過一個月餅!”
“他死于什么?。空@么快?”我想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除了絕癥,一般的病是能夠治療好的,“他沒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嗎?”
母親沉默了一陣,漸漸恢復(fù)了情緒,柔了柔眼窩,長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
“他的光景好不容易好過了,也有了一點積蓄??墒翘觳蛔髅?,窮人就是那命,稍微有幾個錢就燒的不得了。一天夜里,他的母親突然肚疼的要命,平兒弟兄就把她送到了醫(yī)院,可誰也沒人出錢,就平兒一人出錢。據(jù)說,平兒在醫(yī)院里,三天三夜都沒合一眼,她母親的病治好了,可他卻病倒了,咳嗽的不得了,就吐血。后來才知道得了癌癥——肺癌??蓱z的苦命人啊!”
“記得,那天晚上嚇著大雨,突然有人敲咱家的門,你爸出去一看,是他弟弟,哭的淚人一般,說他哥哥不行了。等我和你爸趕去時,他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只見他滿臉的痛苦,渾身抽縮著,嘴角流著血,不一會就沒了?!蹦赣H的眼淚又來了。
“這樣的一個好人,就這樣痛苦的死去了,那年他才52歲。孩子才10歲。他對誰也好,怕得罪任何人,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說閑話。他和咱家交往的時間很長了,他忠實厚道,說話痛快,辦事利落,從不懂得坑人。熱心腸子,好幫人辦事,也很真心。住在他隔壁的王婆婆,要不是他的照顧,早渴死了也凍死了。那天王婆婆哭的最傷心,昏過去好幾次?!?br>
我似乎還記得他的影像,中等身材,結(jié)實的像一頭牛。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一說話就笑呵呵的。兩只大大的眼睛,很是有神。他的大名叫——李志剛。就因為人們喜歡他,他的大名幾乎被人們遺忘了。然而,平兒這個名字卻刻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我抬頭望望窗外,在溪水泛濫的樹林里,啄木鳥響亮地啄著樹干。和煦的陽光依舊那么懶洋洋地照耀著盛開的野花,云兒依舊像一張張白色的帆在碧藍(lán)的天空中游逛,可是在這默默無言的悲嗆里,那生氣蓬勃的廣漠無垠的世界,依然是那樣的燦爛炫目。
“那后來呢?”
“后來,他的媳婦帶著兩個孩子,遠(yuǎn)嫁別人了。還好,每到清明的時候,他的兩個孩子回來,給他上墳。”
我懷著沉重的憂郁,在思想,這樣的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希望他的孩子不再過他那樣的生活,也不要再經(jīng)歷他那樣的磨難:但也希望他的孩子像他一樣具有不屈不饒的意志,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夠克服各種障礙,在盛世和諧的社會上,活的更加亮麗一些。
晚上,我在做著我的夢,夢見了一雙小鳥在藍(lán)天白云下,在清流岸柳邊,舒展著翅膀,快活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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