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那一場與雪有關(guān)的記憶》
清晨。打開手機(jī)朋友圈,一片下雪感慨。
南方人,不過邂逅一場小雪,便似驚天動地,恨不得足夠大驚小怪。一夜飄撒,早起之人看得見屋頂草地上一片白。有孩子圍在路旁車子邊,車前身鋪的薄雪上,足夠?qū)憥讉€字,畫一顆心。也有人把窗臺上的堆積,捏起手掌般大的小雪娃,粘兩粒芝麻紅椒,迷你可愛。趕緊拍圖顯掰,不然就要化了。
南方的雪終究下得無力。巳時未過,城市四周,那些白,已快了無痕跡,即將歇停的前奏。女人們在群里熱鬧召集:“下雪了,下雪了耶!怎么能無動于衷?”商議結(jié)果從來沒如此之快就有了決定:午后上班前間隙,去城郊夾梅看雪。于是,想象主義者還賴在暖被窩里感慨雪的慘淡無力,行動派們已穿戴好耀眼中國紅,赴一場與雪花的野外飛舞。
實際上,關(guān)于大雪場景,我幼時曾見過。是與奶奶在一起的片段,我四五歲甚至三歲時的記憶。人,永遠(yuǎn)清晰記得自己幼年的某些片段,是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1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上午。多年后盡管我不斷碼字,卻從來無法描述出腦海里關(guān)于那場雪的盛大。
醬油廠職工每戶一仄,奶奶和爺爺住的那仄就兩屋。進(jìn)屋先跨一條窄水溝,再下兩臺階。屋檐下靠墻兩邊擺著幾個廠里撿回的破醬油缸。開口最大那個用來裝潲水,放著一把木勺。其它瓦缸里用石頭壓著各種酸菜,有時是蘿卜白菜,有時是芥菜心,或金蝶菜。
進(jìn)屋就是廚房,一應(yīng)家什。自左開始繞屋一圈:灶臺、碗櫥、水缸、一副水桶、一對糞箕,正對門又一門,墻。墻上打了釘,掛著斗笠與草帽。扁擔(dān)與鋤頭放在門后。我腦海里,這幅場景從未消散過。我的左膝蓋上,至今還有四歲那年秋天被潲水缸扎傷的一個疤痕。
奶奶沒養(yǎng)狗,進(jìn)廚房的灶口腳邊,卻開著個狗洞。爺爺要進(jìn)山做事時,這屋就鎖上。我和奶著小妹的母親住在兩三百米外的上屋,父親總出差。想奶奶時,我就在村子四周撿柴火,撿了就從狗洞往奶奶廚房里塞。等奶奶過些時日回家來,開了鎖,卻推不開門:門后擠滿小樹枝。奶奶就知道,我想了她許久……這些事,我成年后母親不止一次講給我聽的。
我清楚記得奶奶那間里屋,老長,既是吃飯地,也是睡覺處。門邊一張八仙桌,緊挨著就是用兩長凳架上門板搭的臨時床,鋪著厚厚干稻草、舊棉絮。米湯漿曬過的舊床單,燥燥的,很干凈,隱隱約約透著肥皂香。被褥也是舊的,藏著太陽的味道。床靠墻,墻正中間是一扇木窗。床邊再往里,很昏暗。衣櫥、高低柜、石灰缸,還有奶奶的老花床。床后藏著一個尿桶。床底藏著裝滿咸魚、咸肉、咸鴨蛋的大小瓦罐。
我從被窩里坐起,就能把手伸出窗外,觸著屋檐下不小心飄過來的雨雪。糊窗的半面舊報紙,被我掏出個大洞。風(fēng),從洞里鉆進(jìn)屋,凍得臨睡前脫得只穿件棉毛衫的我直哆嗦,奶奶念叨叨,抓幾粒剩米飯把洞口又糊上舊報紙。隔日醒來,我又揭開,躺在床上,從那個洞口看見屋檐外的天空。
那個冬日,我在夾雜著太陽和稻草味的被窩里睜眼時,已是辰末巳初。屋里充溢著霉豆腐和粥香。小姑姑端著碗筷坐在床邊,說著外面大雪:“快起來!快起來!外面的雪,都鋪淹上腳肚拐(腳踝)啦!”
揭開窗洞上的報紙,我趴上去探望。馬路對面,鄰居的走廊和屋頂一層厚厚的白,屋檐下冰棱子老長,晶瑩剔透,形狀多像一把把劍。雪花大朵大朵,飄飄蕩蕩,前仆后繼一整夜后,還在鋪天蓋地傾情傾瀉。
2
奶奶走到床邊:“餓慌沒?是穿戴好起來自己吃,還是坐床上吃完粥再起來?”我四處瞅瞅,母親不在屋里:“吃完再起來!”奶奶轉(zhuǎn)身去廚房盛粥,我胡亂套上棉襖,眼睛轉(zhuǎn)向窗外。
“您就這樣,老慣著穗(?。┑模⊙罌]刷,臉也沒洗,還要賴床上吃粥,等下三嫂(我母親)看見了,又要啰嗦……”懷著第三胎的小姑姑坐在床沿喝稀飯,埋怨著奶奶?!澳闵┳硬粵]下來么,看不見——”奶奶在廚房俏皮回應(yīng)小姑:“你不也是我這樣慣出嫁的啊?”
我正等著奶奶端來粥,門邊竄進(jìn)一陣風(fēng),夾著著堂姐秋紅的大呼小叫:“嫲(奶奶)!嫲!你快去看看!大馬路上有個沒穿衣服的瘋子……勇勇(堂哥)他們都在看!”
“全光著?”
“嗯。一件沒穿!就披了個破毯……”
“落那么大的雪——還不凍死???”奶奶連粥都沒給我端進(jìn)屋,就沖出了門。我趴在窗邊,見奶奶急匆匆經(jīng)過屋檐下,斗笠都沒戴。
等我抱著枕頭,穿著棉毛褲爬下床,光腳套上拖鞋也要追出去看時,奶奶拉著個蓬頭垢面的人已到門外。我沒瞧出是男是女,只記得那人一雙裸露的手十指發(fā)黑,交叉緊拉著身上一條破毛毯,腦袋披頭散發(fā),腿肚子光著,正瑟瑟發(fā)抖。
奶奶驅(qū)趕要圍看熱鬧的大小娃,“作孽哦!可憐哦!”念叨著拉那瘋子進(jìn)廚房。里屋喝著粥的小姑姑挺著大肚子,腆站起一瞧,尖叫起來:“媚(媽)啊媚,發(fā)嘛神經(jīng)呦,釀(這樣)邋遢的瘋子也帶歸(屋)里來!臭死啊……”小姑姑一陣狂嘔,剛吃下的稀飯吐了一地。
那瘋子要往外跑,奶奶喊著勇勇堂哥拉?。骸岸轮T!”一邊催促我趕緊上床捂著不能看,一邊嗔怪小姑姑“真是會添亂!”她到里屋翻箱倒柜,很快找出套爺爺?shù)呐f衛(wèi)衣,順手拉下了布簾門,和堂哥在廚房里張羅開。
小姑姑還在飯桌邊干嘔,里屋彌漫著一股糜爛的酸味。我踩過飯桌邊的凳子,爬到布簾邊蹲下,悄悄掀開一點偷看。堂哥和奶奶想扯下破毯讓那瘋子套衣裳,那瘋子死拽著線毯不肯,躲閃的目光終于慢慢凝焦在熱鍋里冒煙的白粥上:“吃!”奶奶順手端起灶臺上那碗本要給我的粥哄著:“不穿衣裳要凍死咯!穿上就給你吃!”
拉鋸戰(zhàn)沒一會就以奶奶和堂哥方高勝了。奶奶蹲在地下,一只一只抬起那人的腳,想把褲子套上。臟兮兮的破線毯終于在掙扎間落在地上。我看見一副男人的生殖器在漆黑襠間晃蕩,像殺豬時,被殺豬倌割下的那副熱氣騰騰的“豬下水”一樣丑陋不堪。一陣想嘔吐的感覺涌上,我趕緊爬回被窩,手腳冰涼僵硬,悶頭慌亂。
堂哥和奶奶終于替那人穿上了爺爺?shù)难澴印K鴣y發(fā)的垢面上,一雙游散飄忽的眼始終盯著鍋里的白粥,嘴里只蹦出幾個“吃”字來。奶奶給他套著衣裳,一邊使眼色讓堂哥把粥遞給他。
屋外終于慢慢安靜下來。躲在被窩里的我,聽見奶奶在溫和叮囑:“別急,慢慢吃,吃飽再回家……”我可以想象那瘋子狼吞虎咽的模樣,我更知道,奶奶一定還把原本給我下粥的咸菜霉干也給了他。
后來細(xì)節(jié),是堂哥講給我聽的。那瘋子經(jīng)過我們村時不小心落下了一次毯子,正巧被在雪地上撒歡的人看見了,有人就起了惡作劇之心。瘋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躲避著雪團(tuán),被逼急時也兇神惡煞撿起大石頭,作勢要砸出來的模樣。眾人嚇得一哄而散,膽大的跑出一段路后又轉(zhuǎn)身觀察,卻發(fā)現(xiàn)那瘋子只舉著石頭并不扔出手。
奶奶趕到馬路邊時, 他正被一群頑皮大小男孩追迫在墻角,惶惶不安。
3
那場大雪到底下了多久,我完全沒印象。
那瘋子后來怎么離開的,我也一絲想不起來。
在我慢慢成熟的年歲里,奶奶、爺爺、外公、外婆一個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生命的接替就是那么殘忍又殘酷的,有人成長,有人就在老去。
奶奶在我六歲那年走后,我們家還在那個鄉(xiāng)間許多年。母親與奶奶一樣,從不讓我們鄙視遇見的任何瘋子或要飯之人,她們認(rèn)為每個受難之人都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碰上討飯的老人或游鄉(xiāng)藝人,母親總請人家坐在我們家凳子上一起吃飯。
我也已奔跑半生,好像只為完成童年時的理想。可每回頭,總愈察覺:童年,卻成了我此刻的理想。帶著娃游歷世間這些年,遇見乞討之人,我與奶奶和母親一樣,也總?cè)滩蛔∪ケM點綿薄。
普通人的一生,不過是追尋一點被疼惜與被關(guān)愛。唯內(nèi)心真正強(qiáng)大者,才會一生自覺去愛惜珍惜他人世界。像奶奶一樣,她認(rèn)為一個不經(jīng)意的幫助,有可能就成為那些柔弱受難者行走一生的力量。
暮色四合,歲月向晚。我在南方漸融的一場小雪后,記錄一幀兒時大雪里的片段。或許,許多人內(nèi)心渴求和所經(jīng)歷的東西,與我是相似的。不過是半盞月色一壺星光里,有那么二三,能慢慢細(xì)訴人生憾意與生命豪情時,有過刻骨銘心的幾個鏡頭。個中懂得,一二足矣。
文中配圖均由永紅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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