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你會做些什么？是和家人一起看春晚守歲？還是邀上三五好友喝酒侃大山？或者和親朋一起搓麻到天亮？……沒錯，這些都是讓人幸?？鞓返氖虑椤Ｄ沁€有沒有更幸福、更快樂的事？當然有，比如坐著小船泛舟江上，和美女帥哥奏樂唱歌，相互唱和，豈不是快樂似神仙？
公元1191年的除夕，江南大雪紛飛，蘇州至湖州的江面上，一條夜航船劈風斬浪穿行其間。除夕之夜的“風雪夜歸人”（劉長卿），船上的旅人應該心中是急切而凄苦的，其實不然，那人心情極好，說不出的快活，于是就吟詩一首：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這首七絕，名為《過垂虹》，作者是南宋大家姜夔（ kuí）姜白石。垂虹，指的吳江縣河道上的垂虹橋。北宋慶歷八年（公元1048年），吳江縣尉王廷堅在河面上建了一座橋，名為“利往橋”；河邊建了一座亭子，名叫“垂虹亭”，后來人們把利往橋也稱作垂虹橋。這座石橋東西長千余尺，雄渾壯偉，造型精致，如長虹臥波。所以王象之在《輿地紀勝》這樣記載：“橫絕松陵，湖光海氣，蕩漾一色，乃三吳之絕景。”可惜的是，垂虹橋于清代損毀，現(xiàn)在看不到了。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边@兩句詩的意思是：我自創(chuàng)的新詞牌，音韻最為和諧美妙；小紅輕柔地歌唱，我吹著洞簫。
這兩句詩的背后，是有故事的：公元1191年夏天，姜夔帶著楊萬里寫的兩首引薦詩，乘船到蘇州石湖拜見了歸隱的范成大，二人一見如故，成為忘年交。同年冬天，姜夔冒雪坐船再次來到石湖別墅，與范成大詩酒唱和，踏雪賞梅。范成大愛梅成癡，不但在石湖別墅遍栽梅樹，又買下了附近的范村，在三分之一的地塊上種植梅花。范成大對姜夔的驚世才華推崇備至，就向他征求詠梅的詩詞。姜夔抖擻精神，當即毫寫下兩首新詞。古人作詞稱為“填詞”，大多是根據(jù)現(xiàn)有的詞牌格律填入，樂曲是固定的。姜夔這兩首新詞妙就妙在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樂曲也是原創(chuàng)的，也就是說，他專門新創(chuàng)作了兩個詞牌。范成大喜出望外，根據(jù)北宋林逋的詠梅絕唱《山園小梅·其一》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lián)，將這兩個詞牌命名為《暗香》、《疏影》。
范成大迫不及待的讓家妓們按照曲譜歌詞演奏歌唱，音律和諧，婉約動聽，心中極為喜悅。除夕之夜，姜夔辭行之際，范成大將歌妓之中色藝雙絕的小紅贈送給了他。姜夔毫不猶豫地笑納了，很開心。被當作贈品的小紅更開心，因為范成大當時是65歲的老頭子，姜夔時年36歲，正是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年紀。據(jù)史載，姜夔是一枚超級帥哥，“體貌清瑩，望之若神仙中人”，加之才華過人，詩人、詞人、散文家、書法家、作曲家、演奏家，是一個全才型的男神。小紅就這樣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愿景，離開了范爺爺，跟著男神姜大叔走了。
詩句中的“自作新詞”，應該指的就是姜夔剛剛創(chuàng)作的《暗香》和《疏影》；“韻最嬌”似乎有些自吹自擂，其實不然，姜白石被譽為中國古代十大音樂家之一，作曲的水平那自然是一流的，《暗香》、《疏影》是他精心所創(chuàng)，品質(zhì)是有保證的，不然也不會讓見多識廣的范成大聽得如醉如癡。姜夔在《暗香·序》中也寫道：“音節(jié)諧婉”。有本領(lǐng)的人，自夸一番，也是相當正常的。當然，“韻最嬌”也在于唱歌的美人，人比花嬌。
來的路上，姜夔還是孤身一人，而歸途之中，有美人為伴，柔情蜜意，連漫天的風雪都平添許多溫柔。姜白石修長的十指翩翩如穿花蝴蝶，吹奏起洞簫；小紅粉面含笑，櫻唇輕啟，婉轉(zhuǎn)的歌喉低唱《暗香》、《疏影》?！靶〖t低唱我吹簫”，這一句將全詩歡樂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此情此景，倒頗有幾分弄玉吹簫，蕭史乘龍的意味在其中，真是如同神仙中人。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彼闪?，現(xiàn)為蘇州市吳江區(qū)松陵街道，這里代指吳江縣；煙波，指煙波浩渺的水面；十四橋，江南河道之上，石橋遍布，一路所經(jīng)過的石橋不可勝數(shù)，以“十四”代言其多。這兩句詩的意思：兩支曲子唱畢，小船已經(jīng)過了吳江水路；回頭望去，一座座石橋靜靜矗立在煙波浩渺的河面上。
詩的前兩句之中，詩人可謂是念頭暢達，滿心歡樂，后兩句則筆鋒一轉(zhuǎn)，開始寫江面景物。小船在宛轉(zhuǎn)悠揚的簫聲與低吟淺唱之中前行，兩支曲子唱罷，方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盡松陵路”，非常形象的寫出了兩個人完全沉浸在彼此間珠聯(lián)璧合唱奏之中，藝術(shù)之美讓兩個人物我兩忘，兩岸夜景視而不見。曲終之后，方才從美夢中醒來，回到美好的現(xiàn)實。二人自然而然的回頭望去，看到的是“煙波十四橋”，煙波浩渺，長橋如虹，兩岸燈火輝煌，正是除夕之夜，燦爛的煙花照亮了夜空，人間處處歡喜。曲終人不散，愛人就在眼前，真好。
詩的后兩句，節(jié)奏由明快轉(zhuǎn)為舒緩，“回首煙波十四橋”一語收之，神完氣足，如同張藝謀電影中的構(gòu)圖，抓取了層次分明，悠遠無盡的美景，令人心生無限感慨，真可謂意猶未盡，情致動人。
電影《讓子彈飛》中有這么一個場景，幾個人在火車上“吃著火鍋唱著歌”，有一種歡喜爆棚之感，似乎人生至樂，莫過于此，但與姜夔攜美除夕雪夜行船唱歌相比，意境就差得遠，歡樂也少得多了。
讓我們最后再回顧一下詩中的場景：大雪紛飛，銀裝素裹，江南水鄉(xiāng)的江面上，一座座石拱橋如長虹般飛跨兩岸，一葉輕舟穿行其間。一白衣才子，豐神俊朗，手持洞簫，簫聲清悠綿長，不絕如縷，風吹動他的衣袂，飄飄然欲乘風歸去；一粉衣美人，明艷如花，片片雪花落在她烏黑的長發(fā)間，紅唇輕啟，歌聲如黃鶯出谷，吳儂軟語伴著悠揚簫聲在水汽氤氳的河面上輕輕蕩漾開來。岸邊的梅花，暗香陣陣；遠處的村莊城鎮(zhèn)，除夕的燈火照亮了夜空。一曲歌罷，二人相視而笑。她從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星辰大海；他從她清亮的眸子中看到了春暖花開。
公元1191年的除夕之夜，那一夜的快樂與暢達，文采與風流，被28個字完整地保存下來，800多年了，依然鮮活如初，并且將永遠鮮活下去。
《菜根譚》里面說“是真名士自風流”，中國文學史上頂級名士的風流瀟灑，我等喝酒搓麻的俗人真的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