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下午,媽媽請我?guī)退g泰戈爾的一首短詩。
天氣很熱,天空是藍色的,我更希望此時此刻能擁有一個粉紅色的天空,有兩杯冰啤酒,有一個說不上性感也談不上美麗的姑娘,她不用說話,像一只院子角落睡覺的貓一樣,像我要翻譯的詩,在眼邊,我會用我的方式理解。
我一直覺得女人有無數(shù)種樣子,而他們的丈夫只理解了其中的某一種。媽媽也不例外,在我看來,爸爸對她一無所知。
我希望的事很多,其中一件便是能像柯希莫一樣生活在樹上,他是個十足的傻子,而我最傻的地方在于,我認為自己很聰明。
我坐在樹下,想著樹上的事,沒有要下雨的意思,也沒有蜻蜓在天空中飛舞,遠處的山上走滿看不見的人,他們隱在樹叢里面,整個夏天這些人只做一件事:撿蘑菇。大部分人撿來賣,少部分人撿來吃,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村的人比另外村里的人聰明,經(jīng)常聽見外村的村民吃蘑菇中毒死亡,我在這里住了二十二個夏天,村子里沒有一個人因此而死亡的。
我也去撿過,我和小伙伴們大喊著冒蘑菇的季節(jié)來了,我們的眼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總是看不見地上的蘑菇,啥也撿不到。我路過幾棵綠油油的松樹時差點被一棵死了的野石榴樹絆倒,就在快絆倒的當口,我看見了蘑菇,那棵死了的野石榴樹大概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身旁會長出蘑菇,甚至身上也長出了蘑菇。
每個人只有一種命運。
每棵樹也是。
下山的人里只有我們兩手空空,我越來越覺得,書讀多了阻礙了我們撿蘑菇,撿不到純粹就是因為書讀得太多。人會因為某些期待而變得痛苦,想撿到蘑菇就成了我們的痛苦。
院子里刮來一陣風,媽媽在廚房那邊朝我喊:“詩譯好了沒?還要不要喝冰凍冰糖檸檬水?”
我撿起稿子,發(fā)現(xiàn)媽媽給我的不是泰戈爾的詩,我甚至都不知道是誰的詩,我譯了出來,比泰戈爾的任何一首詩要好得多:
一個盲人掉進了井蓋沒有蓋好的下水道里
社會輿論都在說
然而最后把井蓋蓋上的是另一個盲人
掉進下水道的盲人第二次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怪不得媽媽喜歡這首詩。
我就像喜歡赫拉巴爾一樣喜歡這首詩,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來我是我媽親生的。
赫拉巴爾是最具有作家氣質的作家,是像樣的作家,我持有和他行為相似的觀點:不追求生活的美好,美好是阻礙一個人成長的,是讓作家像冰一樣融化的一件事。
我比一些作家稍微好一點的是,我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擁有自己的內(nèi)核,一方面自轉,一方面圍繞社會公轉。
媽媽拿著詩在廚房里轉悠,我生怕詩里的苦澀和無奈掉進我的檸檬水里。
我約了朋友晚上喝酒,因為下午才開始一會我就遇到了晚上需要喝酒的事情。
我的前任即將結婚。
我們已經(jīng)七八年沒見面了。
我在想她結婚會不會請我,我應不應該去,如果我去了,會有點尷尬,刮干凈胡子,穿一身合適整潔的衣服,刷干凈鞋幫,就為了親眼看一下曾經(jīng)所愛的人如何投入別人的懷抱。
于前任,他們的婚禮是我過去的葬禮,按理說我應該參加自己的葬禮。
我突然看到這樣一個場景:當年親手栽了一片樹林,而樹林在二十年后的一個夏夜燒起來了,如一種慶祝。
現(xiàn)在能和我喝酒的朋友有且只有一個,描述起來像數(shù)學上的事,原本我們喝酒的那幫人都被時光沖散了,那種沖散就像速溶咖啡在杯子里的沖散,一些變成了底部的咖啡,一些變成表面上的泡泡。剛上學那時候,我們都是三流的酒鬼,只聊天喝酒,去不起很貴的酒吧,更沒有姑娘可以泡。
現(xiàn)在我是一流的酒鬼,只聊天喝酒,不去很貴的酒吧,不泡姑娘。形式上差不多,區(qū)別在于我有了選擇,三流酒鬼是想但是沒有,一流酒鬼是有很多但是不選擇。
能和我喝酒的朋友姓酒,沒有名,因為他們家釀酒,所以還能在一起喝酒,這就有點像只有讀書的人才能聊一聊作家和作品。
他一見到我就跟我炫耀他去拜神的時候看到的神跡,什么寺廟里的雕像眼睛動了,佛祖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他進去和他出來的時候門口的花位置變了……我聽他認真說完,我想既然佛祖在此,遇見不足為奇。
講完這些神跡他一連喝了五六杯純釀,聊天這才正式開始,一般都是這樣,喝得差不多才開始聊天。
聽完我的事酒先生一句話不說,像個酒吧里的陌生人。
我也不再說話,默默喝酒,就像整個酒吧只有我一個人。
“玫瑰有多頭的,人為什么沒有呢?”酒先生自言自語。
我們在昏黃的燈光下死氣沉沉的分別,這是最不常見的分別方式,一般我們都會在大街上瘋跑,嚇唬晚歸走在路上的單身女人,偶爾在不喜歡的店鋪門口砸碎幾個空酒瓶子。
一天后我在另一個城市看到酒吧給我們倒酒的平胸姑娘,化著濃妝站在人行道前,一臉凝重。
她有著一張漂亮的面孔,而且也知道如何讓男人為這張面孔無限制的買單。
我告訴媽媽,女人分兩種,一種脫了不如穿著好看的,一種脫了比穿著好看的。
媽媽說,你拿著賣雞蛋的錢,去村口的瞎子那幫我買一首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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