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竟然有點喜歡做飯了。
在那個小孩兒必須分擔家務和農活的年代,母親本著偏袒老幺的原則,總是留我在家里給大家做飯。我那時也不過八九歲,就算母親偏袒我,我也沒資格游手好閑,每個人都要勞動,不管你是小的,還是老的,這是農村的生存準則。每次母親下地前,摸著我的額頭滿臉溫柔地說:“秋娃娃,你就在家里做飯啊,去地里太曬了?!蔽业男亩集偪裰翗O,我義正嚴辭地說:“不,媽媽,我去地里吧,我根本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飯?!蹦赣H揉著我的頭發(fā),順便翻翻看有沒有虱子,有時能捉住一兩個,兩個大拇指對準,“嘭”地一聲,在我的腦皮上就地解決,兩個大拇指甲帶著一小灘血。她匆忙地擠虱子,笑著看我:“哎呀,咋生了個不喜歡做飯的女娃子?!?/span>
再后來,母親看著我那張聽到“做飯”就痛苦扭曲的臉后,終于不再偏袒我,只是經常大笑:“你怎么就那么怕做飯,跟要你命似的?!庇谑牵液托〗憬阏{換,她在家里給大家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開心又滿意。她總是變著法兒給我們做吃的,我媽給大家攤油餅,她也試著做;我媽蒸饅頭,她也來一鍋;別人家做燜面,她回來趕緊做給大家。我媽覺得我倆調換簡直是賺了,衣服和家務都順便給包了,蒸饅頭這種一直以來只能由她親自操持的大活兒也可以被我小姐姐完美地接手了。母親每次從地里回來看到院子里曬著的衣服,屋子里干干凈凈的地還有桌子上熱乎乎花樣百出的飯菜,總是驚喜贊嘆:“哎呀,我們家麥兒真是個好姑娘,以后誰娶走誰享福?!?/span>
她轉過頭對剛和她一起從地里回來曬得黑不溜秋的我說:“哎,我們秋秋以后一定要找個會做飯的啊?!蹦赣H想起我在家里的時候,她每次回來看到的是一張憤怒,滿是淚水的小臉兒,每次做飯,光生火這一件事兒就讓我煩躁一百次,哭十幾分鐘,更不用說炒菜了,當然我從來不給他們炒菜,就煮一鍋面條。母親總是自言自語:“一個媽生的兩個娃,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咋回事兒?”
我從小就喜歡去地里,覺得自由自在,拔拔草,看看天,白云怎么變的,黑云怎么走的,太陽怎么越來越大的,雨怎么偷偷來的,洞里的田鼠坐在洞里干啥,蚯蚓鉆來鉆去,布谷鳥和喜鵲怎么叫的。這對我充滿了吸引力。而做飯,天啊,鍋上鍋下,還有那一圈子盆盆罐罐,我實在搞不拎清。
我母親是個寵溺孩子的媽媽,如果有可能她是絕對不愿意孩子們做任何事兒的。在我母親看來強人多勞,能人多勞,多勞你就多累,多累就是命苦。她是個能干的女人,家里地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性格也很要強,可是她比誰都辛苦。于是她認定懶人笨人才好命。所以對于堅決不肯做飯的我,母親驚喜不已,堅決支持。偏我父親又堅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無法容忍什么都不會的人,尤其是做飯這最基本的生存都不會的人。我大姐和我如出一轍,因為是老大,父親給了她很多呵責??墒菍τ谧钚〉奈?,父親已經不再有一點脾氣,他只能苦口婆心地說:“秋娃娃啊,做飯沒那么難。世上無難事兒,你多練兩次就會了。”每次他這樣唐僧一般念叨的時候,我真像戴了緊箍咒的孫悟空雙手捂住耳朵,拼命搖頭,張大嘴巴喊著:“不,我不要做飯?!庇谑?,整個少年時期,下廚這件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我長到十六七歲,父親看著讀高中的我似乎懂事兒了不少,于是又開始念叨:“秋秋啊,你看,你越來越大了,總要做飯給自己吃的吧。來,老爸教你做飯吧。”我的大臉一下子就扭曲了:“我給你放牛去吧?!庇幸惶焱砩细赣H去田地里找牛,囑我在家做飯,其實就是下個面條。他走的時候,我在那里拼命劃火柴,我使勁地劃,雙手酸痛,火柴那刺鼻的磷火味兒沖得我頭疼,可是一根也沒著。好久,父親回來了,興沖沖地問我:“飯好了吧?沒事兒,秋娃娃做的飯,就算是個面條,不管咸淡生熟,老爸都愛吃?!蔽姨鹉菑堉钡脻M面通紅的臉怯懦地說了一句:“哦,我火還沒點著呢,火柴沒有了?!备赣H一聽終于發(fā)了對我做飯的第一場火:“豬腳啊。你怎么就手當腳用啊,怎么會這么笨啊,豬腳啊豬腳?!?/span>
后來他還沒死心,有一次出去辦事兒,他要我在家照顧奶奶,中午給她做點軟和的,帶湯水的飯吃吃。這時候是我大一暑假,父親再次盲目以為上大學的我懂事又能干。晚上回來的時候,不等他開口我就興沖沖跑到他跟前兒說:“老爸,我給你媽媽吃了壓縮餅干,還給她燙了一包方便面,厲害吧?是不是把你媽媽照顧的特別好?”父親一聽驚恐萬狀:“天吶,這就是你照顧人?哎呀,我可不敢出門兒了,要是一星期不在家,你奶奶都要被你送上西天了?!蔽液苷J真地回答他:“不,老爸,上西天的不會是你媽媽,是你女兒我,我給她吃泡面和餅干,我還啥都沒吃呢。我不喜歡吃泡面,你快去給我做飯吧?!?/span>
在云南支教的時候,每天面對食堂的白水煮白菜和肉末炒酸菜,我們幾個吃的雙腿發(fā)抖,連寫教案的力氣都沒了。于是大家決定自己做飯。二逼偉作為唯一的男人,義不容辭成了廚師,每頓飯都要和他媽媽保持通話一小時,西紅柿怎么切啊,先炒蛋還是炒番茄啊。我很知趣地問:“我要幫忙做點啥呢?”他看我半天,再看菜半天,最后扔給我一只雞蛋:“打個蛋吧?!泵看味际恰按騻€蛋吧”,我深深覺得自己被侮辱了,就不能有點高級的活兒給我?有一個周日,他們幾個都不在學校,我決定自己炒個南瓜片兒,我的學生過來給我助陣,我滿臉輕松地拿起鍋鏟,像模像樣地往鍋里倒油,可是把南瓜片扔進去的那一刻,“哧啦”一聲巨響,我雙手抱頭沒命地跑,一口氣沖到了一樓。然后女學生站在那里,白眼定格成雕塑。她只問了一句:“宋老師,你到底是怎么活到這么大的?”
母親每次做飯的時候,我都要靠在廚房門框上,陪她聊天。這是我的原則,不做飯,但是一定要參與做飯。我陪她聊了好多年,終有一天,在我24歲的一天,她嘆了口氣,滿腹憂愁地說了一句:“秋秋,在媽做飯的時候你真的只是陪媽聊天?一點都沒學?我要是你看都看會了,你連看都沒看?。俊卑謰尯蛢蓚€姐姐從我二十歲以后對我不愛做飯不喜歡做飯這件事情便處之泰然,似乎我不做飯?zhí)貏e正常,反正天生不喜歡嘛。他們總是盡心盡力照顧我,不厭其煩地做所有我想吃的飯。只有我的哥哥絕不放棄,他總是很生氣地對母親說:“媽你能不能教教你的小女兒?”母親笑著說:“哎呀,娃娃不喜歡做飯嘛,逼她跟要她命似的,何苦?”哥哥黑著臉說:“就是你慣的她。你也不想想她以后是要嫁人的,你還要跟過去給她做一輩子的飯?她天天喝個豆?jié){煮個稀飯就是一頓飯,那她以后的丈夫呢,孩子呢?一家人喝豆?jié){喝稀飯?”母親啞口無言,然后轉向我,溫柔而無奈地說:“秋秋,你哥說得對啊。你以后要嫁人的啊,你丈夫和孩子是要吃飯的啊,你到時指望誰呢?再說,現(xiàn)在做飯這么簡單,再不用你去生火了?!?/span>
我答應了她,也下定決心,每年寒暑假都信誓旦旦要學做飯,最后還是在母親的照料下過著豬一樣的生活,下廚房這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計到底沒實施過。
今年,27歲, 在上海這座城市,幫助照顧必須是相互的。大家都那么不容易,我再也不可能心安理得接受照顧,必須下廚房了。更關鍵的是,我夜觀星象,目測自己還要單身許久,那么一個人的時候,我必須得照顧好我自己的胃。我又掐指一算,終究是要嫁人的,幸福的家庭還是需要一個會做飯的媽媽的,如果爸爸也會做飯的話,那簡直是上天恩賜。做飯給人吃其實挺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