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胡楊》
作者:潘岳(歷史學博士、國家環(huán)境保護總局副局長)
胡楊,秋天最美的樹,是一億三千萬年前遺留下的最古老樹種,只生在沙漠。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中國,中國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新疆,新疆百分之九十的胡楊在塔里木。我去了塔里木。在這里,一邊是世界第二大的32萬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一邊是世界第一大的3800平方公里的塔里木胡楊林。兩個天敵彼此對視著,彼此僵持著,整整一億年。在這兩者中間,是一條歷盡滄桑的古道,它屬于人類,那便是絲綢之路。想想當時在這條路上絡(luò)繹不絕、逶迤而行的人們,一邊是空曠的令人窒息的死海,一邊是鮮活的令人亢奮的生命;一邊使人覺得渺小而數(shù)著一粒粒流沙去隨意拋逝自己的青春,一邊又使人看到勃勃而生的綠色去掙扎走完人生的旅程。心中太多的疑惑,使人們將頭舉向天空。天空中,風雨雷電,變幻莫測。人們便開始探索,開始感悟,開始有了一種沖動,便是想通過今生的修煉而在來世登上白云去了解天堂的奧秘。如此,你就會明白,佛祖釋迦牟尼,是如何從這條路上踏進中國的。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堅韌的樹。能在零上40度的烈日中嬌艷,能在零下40度的嚴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鹽堿,不怕鋪天蓋腦的層層風沙,它是神樹,是生命的樹,是不死的樹。那種遇強則強、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兒血脈賁張。霜風擊倒,掙扎爬起,沙塵掩蓋,奮力撐出。它們?yōu)榫穸鴱娜莞傲x,它們?yōu)槔砟疃犊退?。雖斷臂折腰,仍死挺著那一副鐵錚錚的風骨;雖痕傷累累,仍顯現(xiàn)著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無私的樹。胡楊是擋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莊,是青山綠水,是喧鬧的紅塵世界,是并不了解它們的蕓蕓眾生。身后的蕓蕓眾生,是它們生下來、活下去、斗到底的唯一意義。它們不在乎,它們并不期望人們知道它們,它們將一切浮華虛名讓給了牡丹,讓給了桃花,讓給了所有稍縱即逝的奇花異草,而將這摧肝裂膽的風沙留給了自己。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包容的樹。包容了天與地,包容了人與自然。胡楊林中,有梭梭、甘草、駱駝草,它們和諧共生。容與和,正是儒學的真髓。胡楊林是碩大無邊的群體,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團隊,是典型的東方群體文明的構(gòu)架。胡楊的根莖很長,穿透虛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達20米去尋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根植于大地。如同我們中國人的心,每個細胞、每個支干、每個葉瓣,無不流動著文明的血脈,使大中國連綿不息的文化,雖經(jīng)無數(shù)風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種同文獨秀于東方。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悲壯的樹。胡楊生下來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這不是神話。無論是在塔里木,還是在內(nèi)蒙額濟納旗,我都看見了大片壯闊無邊的枯楊。它們生前為所摯愛的熱土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狀地挺立在戰(zhàn)友與敵人之間。它們讓戰(zhàn)友落淚,它們讓敵人尊敬。那億萬棵寧死不屈、雙拳緊握的枯楊,似一幅天憫人的冬天童話。一看到它們,就會想起岳飛,想起袁崇煥,想起譚嗣同,想起無數(shù)中國古人的氣節(jié),一種凜凜然、士為知己而死的氣節(jié)。當初,伍子胥勸夫差防備越國復(fù)仇,忠言逆耳,反遭讒殺。他死前的遺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來鑲在城門上,我要看著敵軍入城。他的話應(yīng)驗了。入城的敵軍懷著深深的敬意重新厚葬了他與他的眼睛。此時,胡楊林中飄過的陣陣凄風,這凄風中指天畫地的條條枝干,以及與這些枝干緊緊相連的棱棱風骨,如同一只只怒目圓睜的眼睛。眼里,是圣潔的心與嘆息的淚。
胡楊并不孤獨。在胡楊林前面生著一叢叢、一團團、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紅柳。它們是胡楊的紅顏知己。為了胡楊,為了胡楊的精神,為了與胡楊相同的理念,它們自愿守在最前方。它們面對著肆虐的狂沙,背倚著心愛的胡楊,一樣地堅韌不退,一樣地忍饑挨渴。這又使我想起遠在天涯海角,與胡楊同一屬種的兄弟,它們是紅樹林。與胡楊一樣,它們生下來就注定要保衛(wèi)海岸,注定要為身后的繁華人世而犧牲,注定要拋棄一切虛名俗利,注定長得俊美,生得高貴,活得清白,死得忠誠。身后的人們用泥土塑成一個個偶像放在廟堂里焚香膜拜,然后再將真正神圣的它們砍下來燒柴。短短幾十年,因過度圍海養(yǎng)殖與濫砍濫伐,中國4.2萬公頃的紅樹林已變成1.4萬公頃。為此,紅樹哭了,赤潮來了。
胡楊不能倒。因為人類不能倒,因為人類文明不能倒。胡楊曾孕育了整個西域文明。兩千年前,西域為大片蔥郁的胡楊覆蓋,塔里木、羅布泊等水域得以長流不息,水草豐美,滋潤出樓蘭、龜茲等三十六國的西域文明。拓荒與爭戰(zhàn),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胡楊林外,滾滾的黃沙埋下了無數(shù)輝煌的古國,埋下了無數(shù)鐵馬冰河的好漢,埋下了無數(shù)富麗奢華的商旅,埋下了無知與淺薄,埋下了驕傲與尊嚴,埋下了伴它們一起倒下的枯楊。讓胡楊不倒,其實并不需要人類付出什么。胡楊的生命本來就比人類早很多年。英雄有淚不輕彈,胡楊也有哭的時候。每逢烈日蒸熬,胡楊樹身都會流出咸咸的淚,它們想求人類,將上蒼原本賜給它們的那一點點水仍然留下。上蒼每一滴憐憫的淚,只要灑在胡楊林入地即干的沙土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沸騰的熱血,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氣,就能讓這批戰(zhàn)士前赴后繼地奔向前方,就能讓它們繼續(xù)屹立在那里奮勇殺敵。我看到塔里木與額濟納旗的河水在驟減,我聽見上游的人們要攔水造壩、圍墾開發(fā),我怕他們忘了曾經(jīng)呵護他們爺爺?shù)暮鷹睿覔乃麄冏訉O會重溫那荒漠殘城的惡夢。
寫胡楊的人很少。翻遍古今文獻,很難找到一篇象樣的胡楊詩文。中華大地上,總有那么一批不求顯達的精英,總有那么一批無私奉獻的中堅,總有那么一批甘于寂寞的士子,如中流砥柱般地撐起整個江河大川。不被人知的偉大才是真正的偉大,同理,不被人知的平凡才是真正的平凡。我站在這孑然凄立的胡楊林中,我祈求上蒼的淚,哪怕僅僅一滴;我祈求胡楊、紅柳與紅樹,請它們再堅持一會兒,哪怕幾十年;我祈求所有飽食終日的人們背著行囊在大漠中靜靜地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哭,我想為那些仍繼續(xù)拼搏的戰(zhàn)士而哭,想為倒下去的傷者而哭,想為那死而不朽的精神而哭,想讓更多的人在這片胡楊林中都好好地哭上一哭。也許這些苦澀的淚水能化成蒙蒙細雨,再救活幾株胡楊。然而,我不會哭。因為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愴,更不是傳教士的無奈。胡楊還在,胡楊的精神還在,生命還在,蒼天還在,蒼天的眼睛還在。那些傷者將被治療,那些死者將被祭奠,那些來者將被激勵。
直到某日,被感動的上蒼猛然看到這一大片美麗忠直、遍體鱗傷的樹種問:你們是誰?烈烈西風中有無數(shù)聲音回答:我是胡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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