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善本古籍》2022.7.30康曉云《李白〈靜夜思〉“床“字正義一文》,很受啟發(fā)?,F(xiàn)將作者《李白〈靜夜叫〉的版本與釋義》(見《風(fēng)月原本兩無功——劉火說詩、畫、經(jīng)、史》(萬卷出版公司,2017年7月)一文和因康文而新寫的一文,同時分享給《善本古籍》。以饗同好。2022.7.31,敘州田壩八米居)
李白的《靜夜思》據(jù)說在日本的語文資料中, “明月光”成了“看月光”,“望明月”成了“望山月”。因此,有人認(rèn)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才是《靜夜思》的“原版”,并建議中國當(dāng)下的版本也應(yīng)照此還原。但我認(rèn)為不可:一、《靜夜思》的某種版本并非日本還原的;二、通行本沒有必要按日本人學(xué)習(xí)的文本來改動。
版本。李白(701年—762年,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在世,其集已面世。首部太白集名為《草堂集》。其序為其李白本家祖叔李陽冰所為。在《草堂集》里,《靜夜思》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唐后,最為知名李白文集有宋刊《李太白文集》及元刊《分類補(bǔ)注李太白集》等。宋刊、元刊的《靜夜思》亦如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到了中國人因文字獄把大家的才情、精力、智慧大部分或全部用于訓(xùn)、詁、集、堪等技能上的清朝(尤為乾嘉時期)時,差不多同時期的三部有關(guān)唐詩的整理、編纂、選本正式刊印。一本是《全唐詩》,成書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一本是《唐詩別裁》,大約成書康熙五十六年(1717);一本是《唐詩三百首》,大約成書乾隆二十九年(1765)。
《全唐詩》錄《靜夜思》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唐詩別裁》錄此詩,題目不叫《靜夜思》而叫《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成書最晚的《唐詩三百首》錄此詩,題目也叫《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于茲,我們大致可以看到這首貫絕千古的詩在版本上的演變(或訛變)的脈絡(luò)。為什么最早的“看月光”成了“明月光”,為什么“望山月”成了“望明月”?這當(dāng)然要?dú)w功于《唐詩三百首》。作為唐詩的最佳選本,“風(fēng)行海內(nèi)幾至家置一編”(光緒四藤吟社主人序)。其一、“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乾隆衡塘退士序);其二、由于時間的大浪淘沙,終于演化為中國文化里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作為一本蒙學(xué)讀物和大眾讀物,《唐詩三百首》在中國文學(xué)史選本史的歷史長河中,恐怕是最為成功的一本。一千多年前梁昭明太子的《文選》(后由唐李善的注本)當(dāng)然是最早一部中國文學(xué)選本的杰出代表,但那是一部供士子們的誦讀學(xué)習(xí)的“專業(yè)”選本,不像《唐詩三百首》這樣,除了士子們誦讀學(xué)習(xí)之外,顯然是一本婦孺皆知的“大眾”讀本。因此,“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便成了中文唐詩閱讀視域里的“共識”。由此的傳唱、解讀便以此作為根基作為平臺。至于說到專業(yè)層面來說,李白的這首詩依舊有著不同的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初版的《李白全集》里的《靜夜思》就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由此可見,日本的所謂“正本”,在中國早著呢!——雖然中華古籍的許多正本善本甚至是絕本特別是宋刻在日本(其中一些是侵華戰(zhàn)爭掠去的)。
釋義。就筆者自己的閱讀習(xí)慣和藝術(shù)趣味,我習(xí)慣了《唐詩三百首》(也就是現(xiàn)行通行的)《靜夜思》。而不贊成李白的《靜夜思》回到李陽冰時代的那個版本。一個冠絕千古的大詩人,怎么可能在一首僅二十字的詩里會同時用上兩個“明月”?詩于散文,從語法修辭角度來講,除了精煉,詩有一個最為重要的“結(jié)”。那就是它必定要打破散文的線性書寫。詩的書寫,一言以蔽之即“非線性書寫”。許多原來在散文里看似必要的,如助詞之類的詞就很少進(jìn)入詩的領(lǐng)地,甚至動詞也會拋棄(英人龐德的《地鐵》,就是一首高仿唐詩宋詞和日俳句缺動詞的杰構(gòu))。復(fù)沓作為《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從來就是中國古詩中耀眼的光環(huán)。眾所周知的《采蓮曲》, 極限上放大了《詩經(jīng)》的復(fù)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為此,《古詩源》編纂者沈德潛就說過,此詩的復(fù)沓,是詩的“奇格”。這樣看來,“明月”一詞兩用并不是一件什么“過”。除了傳統(tǒng),對于天縱詩人來說,沒有李白不能想的,也沒有李白不能用的。僅從修辭角度看“明月”的一詞兩用,不僅錯識了李白,也錯識了《靜夜思》
我們知道,“看”可能是向上看、向下看、向近看,也可能是向遠(yuǎn)看?!巴背讼蜻h(yuǎn)看向上看,且有凝視專注看的意思。如果詩都去坐實(shí)一樁事件,還會是詩嗎?“山月”“月”前加一“山”,就想坐實(shí)李太白某次遠(yuǎn)游羈旅于山鄉(xiāng)偏地時的感受。顯然,這不符合一個攜酒仗劍鄙睨權(quán)貴詩人的氣質(zhì)與氣概?!短圃妱e裁》里,“迂夫子”的沈德潛,對此詩評價道,“旅中情思,雖說,卻不說盡”。一個“不說盡”,便是此詩的上上品。二十字詩里,“明月”一詞兩用。才讓我們對此詩千古傳唱和永久膜拜。獨(dú)自一人,羈旅異鄉(xiāng),除了酒,還有什么做伴呢?在無燈的長夜,唯有“床前明月光”(“床”釋“古之水井欄桿”或釋“今日之床”,權(quán)作另議)——一片寂寂無動,詩人久久佇立,舉頭仰望,一片溫馨與光亮。對于孤寂的詩人來說,不只是天光,而是詩人的心靈之光。月光不僅僅是故鄉(xiāng)的指代,而是觸手可摸、觸手可得的溫存居所。李太白定格的“月光”,穿越時空,它讓唐朝的月光成為中國人恒久不變恒久不移時間與空間,它讓恒久穿透古人和今人的感受與喟嘆成為中國人永遠(yuǎn)的感受與喟嘆。沒有哪個一民族,會如李白的月光如此恒久和力量?這就是我們每每吟誦都新鮮無比的“明月”一詞兩用的“明月光”!讓我們再一次吟誦李白的《靜夜思》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床作“水井欄桿”小考
床,古文作“牀”。床,不見甲骨文,不見金文,見小篆;床,不見《爾雅》始見《說文》。說文注:床,安身之坐者。床在進(jìn)入字典之前,據(jù)筆者調(diào)查,始見《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薳子馮為令尹……,方暑,掘地下冰而床焉。重繭衣裘,鮮食而寢?!边M(jìn)入《說文》,此“床(牀)”依《左傳》此義,作與“幾”相似的休息坐具或臥具。此后見諸詩文的“床”也多屬此義。兩漢魏晉也多見,如:“媒人下床去,諾諾復(fù)爾爾”(《為焦仲卿妻作》)、“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孔雀東南飛》)等。
那么,“床(牀)”,作水井欄桿,又始于何時?檢唐人《藝文類聚》,無此條。只一條“胡床”,胡床之“床”,也作“床”的坐具或臥具意用,只不過與漢床不一樣罷了。據(jù)筆者調(diào)查,“床”作“水井欄桿”,始見漢樂府《淮南王》:“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樓與天連,后園鑿井銀作床?!焙髞硗硖评钯R借此典故化出《后園鑿井歌》“井上轆轤床上轉(zhuǎn)。水聲繁,弦聲淺。情若何,荀奉倩。城頭日,長向城頭住。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此“床”為“水井欄桿”之鐵證。至于李白的“床上明月光”之“床”顯然不具備“水井欄桿”之意。(2022.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