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廣大玩家們翹首企盼的國產(chǎn)單機游戲《黑神話：悟空》正式發(fā)布。
開發(fā)商“游戲科學(xué)”為這款游戲植入了諸多精彩：綺麗迷人的自然風(fēng)景，基于真實場景建模的古代建筑，神秘而飽含深意的宗教元素，就連游戲的發(fā)售日也特意選在了8月20號。
民間傳說，農(nóng)歷七月十七（也就是今年的8月20日），正是齊天大圣的誕辰日。開發(fā)商選擇在大圣誕辰日發(fā)布游戲，無疑是在向齊天大圣致敬，可謂誠意滿滿。
齊天大圣孫悟空是中國人的超級大IP，他的名字曾陪伴無數(shù)人度過童年，在大家心里，他是頑劣的猢猻、是無拘無束的美猴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圣、是看管蟠桃園的弼馬溫，嫉惡如仇的孫行者，也是歷經(jīng)重重劫難的斗戰(zhàn)勝佛。
為啥不是「胡悟空」「侯悟空」？
《西游記》里有一個不起眼的細節(jié)。孫悟空原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猢猻，無父無母，對人間之事懵懂無知?！段饔斡洝分姓f到他遠赴西牛賀洲學(xué)道，初見菩提祖師時，祖師問他何姓，他答非所問：“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span>
但孫悟空非常幸運，菩提祖師非但不嫌棄他，反而認認真真地給他取了個姓氏：“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接著，又賜他名字“悟空”，聽得他“滿心歡喜”，連連朝師父叩頭不止。
▲ 佛教主張眾生平等，連猴子也有成佛的慧根。此壁畫說的是，水妖威脅猴群，誰敢到蓮花池邊飲水就吃了誰。機智的猴王取來一支長長的蘆葦，讓猴子們喝了個飽。攝影／孫志軍這段情節(jié)看似尋常，但在神魔當(dāng)?shù)赖摹段饔斡洝肥澜缋铮?strong>擁有姓名卻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譬如熊山君、白骨夫人、虎先鋒、孤直公（柏樹精）等，雖然辛辛苦苦修成了人形，卻仍然只是以他們的原形為名。至于精細鬼、伶俐蟲、奔波兒灞、灞波兒奔等小妖精的名號，更是隨口稱呼，信馬由韁。
別說妖精了，就連滿天神佛的弟子、坐騎，也很少有正經(jīng)名字。有叫六牙白象的，有叫青毛獅子的?！段饔斡洝返谄呤换亍靶姓呒倜倒譅?，觀音現(xiàn)象伏妖王”中有一個情節(jié)：觀音菩薩的坐騎金毛犼下界為妖，擄了朱紫國王后金圣宮娘娘在洞里。孫悟空上門叫陣，神氣十足地自稱“朱紫國拜請來的外公”。金毛犼就和早年的孫悟空一樣不諳人事，傻憨憨地回洞問金圣宮娘娘：“有沒有聽說過這世上有姓'外’的？”鬧了一個大笑話。顯然，觀音菩薩從未想過給這位朝夕相伴的侍從起個姓名。
反觀菩提祖師，給孫悟空取名時，又是去掉“獸旁”，又是考證字義，十分上心。從此，孫悟空正式擁有了一個人的身份。
▲ 齊天大圣信仰在閩臺有很高的權(quán)威，圖為臺灣新竹竹東圣龍宮的巨大金色齊天大圣雕像。有意思的是，孫悟空這個名字，要是較真起來，還未必是一個純粹的中國名字。早在《西游記》小說出版之前的宋元時期，市井間已流行一本名為《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話本，說的也是唐僧和弟子西行取經(jīng)的故事。孫悟空的原型，就是《詩話》中化身為白衣秀士的“猴行者”。吳承恩對《詩話》必定很熟悉，他本可以在《西游記》中沿用“猴行者”這個名字，或者稍加改造為“猴悟空”或“侯悟空”，這樣和二師兄“豬八戒”也更匹配。吳承恩卻偏偏要讓猴哥改姓“孫”，應(yīng)是借菩提祖師之口，刻意削弱他的獸性，強化他的人性。且說這個“孫”字，就另有來頭。東漢時期的字典《說文解字》，已收錄了“猴”字，而直到南朝梁代的佛教典籍中，“猴”才首次有了一個新稱呼——“猴猻”。梁代字書《玉篇》釋曰：“猻，猴猻也?！睘槭裁匆o“猴”添一個同義字呢？有的學(xué)者推測，這是因為南朝時期佛教盛行，大量梵語佛經(jīng)被翻譯成了中文。“猻”字即源自梵語“猴子”的尾音“-sah”或“獸類”的尾音“-suh”。也就是說，“猻”是一個外文詞。當(dāng)然，在吳承恩生活的明朝，“猻”早已成為常用漢字。不過，不論吳承恩是有意還是無意，孫悟空這個名字還是多少帶上了一點異域色彩。孫悟空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甘肅瓜州東千佛洞中，有兩幅西夏時期的玄奘取經(jīng)壁畫，畫中取經(jīng)和尚背后有一猴形隨從牽馬而立。原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認為，這就是孫悟空的最初原型，名為石槃陀。
在唐朝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西行取經(jīng)途經(jīng)瓜州時，曾有一名胡人石槃陀為其感化，后拜玄奘為師，與之同行。后人因胡人相貌奇異，不似華民，加上“胡僧”與“猢猻”讀音相近，便將石槃陀演繹成了猴子。
堂堂齊天大圣，中國人的精神偶像，怎么可以是胡人？有不少學(xué)者提出，《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形象，源于中國本土的民俗信仰。
▲ 甘肅省酒泉市瓜州縣東千佛洞榆林窟第三窟壁畫上的玄奘取經(jīng)圖。20世紀(jì)90年代，福建省南平市順昌縣寶山頂上的一座廢棄小廟里，發(fā)現(xiàn)了兩塊元朝的刻有“齊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神位碑。在后來的全國文物普查中，順昌又發(fā)現(xiàn)了祭祀齊天大圣、通天大圣的廟臺、祭壇、神位70多處。此外，在閩東寧德一帶的山區(qū)，也時?？梢钥吹焦┓詈锷竦?strong>“猴仙廟”“齊天大圣宮”等。
集美大學(xué)的蕭仕平教授認為，順昌的猴神信仰，始于唐代的猴精崇拜。這個時候，順昌山區(qū)有大量猿猴出沒，猴精只是一種普通的自然崇拜。到了唐朝中后期，福建出了一位奇女子陳靖姑，她學(xué)道有成，常常救人于危難，逐漸被當(dāng)?shù)厝肆R奉祀，影響越來越大，唐宋以來多次被朝廷加封尊號。其中，有一個尊號就叫“通天圣母”。
民俗信仰在神靈的塑造上，往往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包括為神靈命名。比如馬來西亞華人的“拿督公”信仰，“拿督”原是馬來語對祖先和先人的稱呼，和華人的土地神“伯公”概念相近。于是，馬來西亞華人混摻兩者，用“拿督公”指稱地祇類神明。蕭仕平教授認為，福建民間在奉祀猴精時，為了突顯猴精的神力，便借用了朝廷頒賜給陳靖姑的尊號“通天圣母”。不過，猴精一般被認定為是男性，于是，“圣母”就改成了“大圣”。
“通天大圣”的威名，以及由此演變而來的“齊天大圣”，自此在閩浙一帶廣泛流傳。與此同時，以西游故事為主題的雜劇、話本、傀儡戲也風(fēng)靡于市井之間，而毗鄰順昌的建陽，正好是宋明時期全國刻書、出版行業(yè)的一大中心。“大圣”信仰很自然地被吸收到了西游故事中，元人楊景賢所著雜劇《西游記》，即將猴行者稱為“通天大圣”，在雜劇中，他還有一個大哥，喚作“齊天大圣”。種種看似互不相關(guān)的因緣，經(jīng)過近千年時光的聚合、碰撞，終于在明朝吳承恩版的《西游記》里開花結(jié)果。楊景賢雜劇里的“齊天大圣”名號移給了孫行者，我們今天熟悉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形象終于定型。總之，孫悟空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此說還有一個力證：福建泉州開元寺的西塔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頭戴金箍、腰里別著一部佛經(jīng)的石刻猴行者形象。此塔建于南宋，日本學(xué)者磯部彰據(jù)此推斷，《西游記》故事早在宋朝已經(jīng)在猴精信仰盛行的福建扎下根來，“也不斷吸收著當(dāng)?shù)貜墓艂飨聛淼难彻适?，并加以發(fā)展”。
至此，孫悟空的國籍問題似乎可以下定論了?？墒?，反轉(zhuǎn)再次出現(xiàn)：開元寺塔上的石猴，就一定是孫悟空嗎？
宋元時期，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一度成為世界第一大港，世界各地的商品、文化在這里交流薈萃，佛教、道教、伊斯蘭教、景教、摩尼教等各種宗教建筑和諧共存。開元寺西塔上的石猴，焉知不是印度婆羅門教里的猴神哈奴曼？▲ 印度神猴哈奴曼。
哈奴曼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英雄人物，他擁有四張臉、八只手，戰(zhàn)斗力爆棚，是印度家喻戶曉的戰(zhàn)神。早在1923年，胡適先生就首次撰文提出，孫悟空的原型是哈奴曼。季羨林先生也支持這個觀點，因為孫悟空千變?nèi)f化的神通、嫉惡如仇的性格，乃至斷頭再生、神行千里等神技，都和《羅摩衍那》中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為了論證這個觀點，季羨林先生還考察了十六國時期翻譯的《大莊嚴(yán)經(jīng)論》等多部漢譯佛經(jīng)，發(fā)現(xiàn)其中都隱藏著《羅摩衍那》故事的痕跡。此外，《羅摩衍那》在東南亞和中國眾多少數(shù)民族中也流傳甚廣，季羨林先生就搜集發(fā)現(xiàn)了傣族、蒙古族等至少8個少數(shù)民族的《羅摩衍那》譯本。這樣看來，泉州作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出現(xiàn)哈奴曼石雕也就不足為奇了。也就是在這座開元寺，專家還發(fā)現(xiàn)了毗濕奴等婆羅門教神祇的石刻。照此說，吳承恩在創(chuàng)作孫悟空形象時，的確有可能是從哈奴曼身上汲取了靈感。
▲ 唐宋以來，福建盛行猴神信仰，順昌、寧德等地至今還保留著大量祭祀“猴仙”“齊天大圣”“通天大圣”的祭壇、廟臺。圖為順昌縣鄭坊鄉(xiāng)峰嶺村的“大圣生日”習(xí)俗，被選為“大圣童身”的人和猴神雕像一起被抬著，在村里巡游。攝影／王敏草根也能成佛
可以肯定的是，《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形成，不是像猴哥一樣石破天驚、橫空出世，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演化過程。
在大約出版于南宋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猴行者不僅被設(shè)定為一個白衣秀士的形象，其言行舉止也稱得上文質(zhì)彬彬、兢兢業(yè)業(yè)。聽說三藏法師不畏艱險、西行取經(jīng)后，猴行者主動提出全程護送，途中遇到妖魔鬼怪時，也是能動口就盡量不動手。猴行者甚至還會寫詩，出口成章。初遇三藏法師，打贏白虎精，見到荒村奇景……幾乎在任何場合下，猴行者都會詩性大發(fā)，留詩為念。南宋年間，理學(xué)成為主流思想，竭力鼓吹道德禮法，“存天理，滅人欲”。《詩話》塑造出一個如此彬彬有禮的猴行者，大概就是時代風(fēng)氣使然。明朝就不一樣了。吳承恩所處的嘉靖時期，陽明心學(xué)風(fēng)靡全國，主張“心即是理”，人人都可以跟隨自己內(nèi)心感悟天理。這給沉悶壓抑的禮教社會注入了一陣精神自由、個性張揚的新風(fēng)氣。說到“心”，禪宗也是以“即心是佛”“人人皆有佛性”為主張，和心學(xué)頗有相通之處。因此，王陽明曾要求弟子都要熟讀禪宗經(jīng)典《六祖壇經(jīng)》。晚明的新思潮，無疑對吳承恩的創(chuàng)作造成了影響。《西游記》中孫悟空種種桀驁不馴的表現(xiàn)，簡直就是晚明“異端”學(xué)者的翻版。心學(xué)一代宗師李贄曾狂言：“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xué)，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xué)先生則尤惡?！睂O悟空也是隨意調(diào)侃仙道，在車遲國推倒三清圣像，喂道士國師喝尿。
▲ 菩提祖師在悟空后腦上了敲三下，便有了后來的三更傳法。細讀《西游記》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隨處可見心學(xué)、禪學(xué)的影子，而且是作者精心安排，刻意為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孫悟空的拜師過程，幾乎照搬了《六祖壇經(jīng)》中的若干情節(jié)。《壇經(jīng)》講述了唐朝禪宗六祖慧能求學(xué)悟道的傳奇經(jīng)歷?；勰艹錾碡毢?，大字不識一個，卻立志成就佛道。當(dāng)他千里迢迢從廣東到湖北黃梅拜謁五祖弘忍時，五祖當(dāng)頭澆了他一盆冷水：“你是嶺南的獦獠（古代對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蔑稱），哪里能夠?qū)W佛？”慧能從容答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也有佛性。”五祖當(dāng)即看出此人根性不凡，收入門內(nèi)，做些砍柴、踏碓的粗活。某一天，以手杖敲石碓三下而去，慧能當(dāng)下會意，當(dāng)晚三更入室，得五祖秘傳禪法。再看孫悟空，初入師門時，也被菩提祖師斥為“猢猻”“撒詐搗虛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得知他天生地長的玄奇身世后，才暗自歡喜，收在門下掃地、撿柴。忽有一天，祖師在悟空頭上打了三下，悟空于是在夜半三更偷偷走后門進入祖師的居室，得授道法。
《壇經(jīng)》揭示的主要佛理，就是每個人的心中本就包含了清凈智慧，因而人人皆可成佛。吳承恩顯然化用了這個典故，并且更進一步：“猢猻”也能修道、成佛。眾生平等，豈是虛言？
看懂了這一點，前面提到的《西游記》中的種種反常構(gòu)思就更容易理解了：孫悟空是妖精出身，卻得到了一個正式的姓名，這是因為菩提祖師從未視他為披毛戴角之流；吳承恩在創(chuàng)作這個角色時，很可能雜糅了中外多種神猴的形象，這是因為華民和“蠻夷”的本性并無不同，成佛不分國籍。
再進一步說，孫悟空之所以保持了猴子的外形，并且成為《西游記》的絕對主角，其中還包含一個更宏大的隱喻。唐敦煌變文《維摩詰經(jīng)·菩薩品》云：“卓定深沉莫測量，心猿意馬罷顛狂。”修佛，修的是內(nèi)心安定。孫悟空是猴，但在《西游記》里也多次被有意稱為“猿”或“心猿”，作者顯然是以孫悟空一開始的狂躁、傲慢，譬喻修行者的欲念；而將孫悟空最終完成取經(jīng)大業(yè)、修成佛果，譬喻成降伏心猿、得大清凈。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心猿”。正如王陽明所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一念動，可以成魔，也可以成佛。眾生皆有佛性，無關(guān)出身、地位，只要敢于像孫悟空一樣選擇正道、克服九九八十一難，成佛之路就在腳下。
圖文來源：《中華遺產(chǎn)》 2023年0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