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洪捷，男，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
基金項目：
教育部2005年度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05JZD00041）。
摘要
國內(nèi)現(xiàn)有的大學思想史、特別是大學觀念史研究，無論在敘述模式還是研究范式方面都存在不少問題，比如過分強調(diào)經(jīng)典人物的傾向、條塊分割的敘述模式等，這些都反映了學界對大學思想的狹隘認識。本文從思想史研究的角度，對大學思想史以及高等教育思想史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值得追問的問題，以期對大學思想史研究有所啟發(fā)。
大學（包括高等教育機構）作為高深知識整理和傳承的權威機構，歷來承擔著重要的學術、文化和政治社會功能。如何界定大學的價值、目標、功能、任務，始終是大學建立和發(fā)展的基礎性問題，每一位大學的建立者和管理者都必須對這些問題有所思考、有所主張。而這些思考和主張基本上構成了大學思想史的研究對象。所以迄今關于大學思想史的研究其實基本上就是對大學觀念歷史的研究。
近20年來，國內(nèi)出現(xiàn)了不少關于大學觀、大學理念、大學精神的歷史研究，顯示出學界對大學思想史的重視。但就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看，特別是與相關領域的思想史研究相比，大學思想史研究在總體上還不夠深入，鮮有突破性的進展。這在很大程度上與該領域的研究方法和路數(shù)有關。所謂方法與路數(shù)，看似只是方法問題，但是在學術研究中又不僅僅是方法問題，而直接關系對研究對象的理解問題，關系到整個研究的范式問題。本文將主要基于國內(nèi)的有關研究，考察現(xiàn)有大學思想史研究的套路以及其中存在的問題，并試圖為拓寬大學思想史研究的視野提出一點看法和建議。
一、大學理念歷史的敘事模式及其問題
縱觀關于大學理念以及高等教育思想史的著作或教材，大致可以看到三種常見的大學理念史的敘述模式。
第一種是以人物為線索。比如在中國高等教育或大學思想史研究中，通常會以一系列著名人物為線索來說明中國的高等教育思想史進程，按時間順序，從孔子、孟子開始，一直排到張之洞、蔡元培、梅貽琦、傅斯年等等；論西方大學思想史，則會列舉洪堡、紐曼、雅斯貝爾斯、埃利奧特、哈欽斯等等。大學的發(fā)展，通常與辦學人的觀念和思想有很直接的關系，而且辦學人通常也會對其辦學的理念和方向有所說明，所以以人物為線索來敘述大學思想的發(fā)展進程有其便利和合理之處。
第二種是以國別為線索。在講述西方大學思想史時，通常會列舉法國、德國、美國、英國等國家，這幾個國家通常被視為現(xiàn)代高等教育思想或模式的源頭。
第三種是以大學為線索。即選擇若干著名大學，分別論述其大學理念，比如牛津大學的理念、柏林大學的理念、哈佛大學的理念、芝加哥大學的理念、北京大學的理念、清華大學的理念等等。
無論采取哪種敘述的方式，都存在一個基本的問題，就是對大學思想史的條塊分割式的簡化處理。在這種敘述模式中，不同的經(jīng)典思想家、國家或大學被并列在一起，以章節(jié)的形式構成一個個板塊，分別進行介紹和評論。無論人物還是大學，基本是彼此獨立的板塊，互不關聯(lián)。在條塊分割的敘述模式中，對文本的解讀和評論，基本忽視文本產(chǎn)生的語境或者說當時討論或爭論的背景。對相關的背景說明，更多探討大的社會歷史背景，而具體的討論背景則很少涉及。另外，在國別線索的敘述方式中，往往只從幾個經(jīng)典思想家或幾所大學的案例出發(fā)，用以展示一個國家或一個時期的大學思想。其實一個國家的大學往往有不同的類型和傳統(tǒng)，很難說有一種統(tǒng)一的大學理念。僅借助于一兩個人物或一兩所大學很難完整呈現(xiàn)當時的大學思想與觀念。另外，為什么選擇這一個而不選那一個人物，選這所大學而不選那所大學，通常沒有認真地討論。
這種條塊分割的敘事方式看似簡明清晰、線索明了，其實更多是一種簡單的情況介紹，是一種靜態(tài)的、平面的信息呈現(xiàn)。缺乏真正的歷史視野，缺乏對文本的歷史語境的觀照，缺乏對大學思想的來龍去脈的分析，也就無法展示大學思想的豐富性以及變化的過程，無法說明大學思想與大學發(fā)展之間的關系。
這種教科書式的大學思想史，不僅存在敘述方式上的問題，同時也反映了研究者對大學思想史認識和理解上的不足。這些欠缺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過于關注精英人物及其思想。以若干精英人物為核心是大學思想史研究中的一個普遍傾向。由于精英人物所處的地位和他們特有的遠見，其大學理念的確對大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作用，為后世的大學發(fā)展提供了可借鑒的思想資源。但是如果完全根據(jù)這些精英人物的大學理念來認識和構建大學思想史，則顯得不足。的確，精英人物由于獨特的眼光和敏銳的思想，往往能夠對大學的發(fā)展做出準確的判斷，高屋建瓴地為大學的改革與發(fā)展指出新的方向。但是精英人物往往是在大學發(fā)展遇到危機時才出現(xiàn)的，往往對現(xiàn)狀抱有批判的態(tài)度，對未來的設想往往具有一定的理想成分，未必代表了大學思想的真實狀態(tài)。即使這些觀念被特定的大學或大學群體接受了，成為一定時期的主流觀念，現(xiàn)實中的大學思想狀態(tài)也未必完全符合倡導者的本意。研究大學思想史，如果只關注這些精英人物的大學理念，就會忽視現(xiàn)實中常態(tài)的思想狀況。其實大學作為一個有傳統(tǒng)的學術機構，其間自然會有一些日用而不知的思想與觀念，它們也許與精英人物的大學理念吻合，也許不盡一致，但的確在規(guī)范著學生和教師的行為，是一種真實的存在，或許還構成了精英人物大學觀念的基礎。由于這些日常的思想和觀念沒有被討論和提升，因而被忽視，也得不到研究者的關注。
第二，對經(jīng)典思想家理解模糊。論述大學思想的經(jīng)典人物通常有兩類：一類是大學的管理者，如教育部長或大學校長等；一類是大學的研究者和觀察者，如哲學家、大學者等。洪堡、費希特、施萊爾馬赫、紐曼、蔡元培、梅貽琦、赫欽斯屬于前者，雅斯貝爾斯、維布倫、利奧塔等屬于后者。對于洪堡或蔡元培等，大學的理念不是學術的討論，而是政策，是行動，是大學改革的組成部分；而對于雅斯貝爾斯或弗萊克斯納，關于大學的思想是一種知識分子的主張或學術研究的結果，是一種觀察和評論，未必會落實到實踐之中。這兩類人物的大學思想的性質不同，功用不同，也許都能影響到大學的發(fā)展，但影響的方式和范圍則是完全不同的，不可放在同一個層面上來討論。而現(xiàn)有的研究往往忽視二者的差別，將二者等量齊觀。
第三，缺乏對經(jīng)典大學思想的批判性分析?，F(xiàn)有對大學經(jīng)典理念的論述，通常是站在經(jīng)典人物的立場上闡述其思想，注重其積極意義，而缺乏對這些思想的評判性討論。比如當前學界對于蔡元培或梅貽琦的大學思想，或者對于洪堡或紐曼的大學理念，都缺少批判性的討論。同時，經(jīng)典的大學思想如同所有經(jīng)典思想一樣，通常有一個經(jīng)典化的過程，甚至有一個被神化的過程。進行大學思想研究，有必要分析這種經(jīng)典化的過程及其相關的歷史背景，而現(xiàn)有的研究往往簡單接受這種經(jīng)過經(jīng)典化甚至神化之后的結論，不去關心經(jīng)典在歷史過程中的變化過程。某種大學觀念在經(jīng)典化或神化的過程中，會有所變化，甚至會被歪曲，但這種變化和歪曲都有其原因，這些都是經(jīng)典思想的題中應有之義。如果忽視這一復雜的過程，就很難理解大學思想史。
第四，關于大學思想史的研究，雖然重視精英人物以及經(jīng)典文獻，但對經(jīng)典文獻本身的挖掘也有待深入。特別在西方大學思想的研究方面，或限于語言的障礙，或限于文獻獲取的難度，研究者所掌握的原始文獻非常有限。對經(jīng)典人物大學思想的研究，往往以數(shù)量有限的原始文獻為基礎，通常還是二手文獻。國內(nèi)西方大學思想史的研究水平之所以難以提高，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
大學作為一種與思想觀念密切相關的機構，其思想維度的重要性遠遠高于其他類型的機構?？梢哉f，認識大學的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認識大學本身。因此，大學思想史研究是大學史研究以及整個高等教育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無論是大學的制度、大學的結構，還是大學的傳統(tǒng)、大學人的行為，都建立在豐富的觀念基礎之上。沒有大學理念這一坐標，我們很難理解大學的機構與活動以及歷史進程。
因此人們有理由對大學思想史的研究提出更高的要求。學界希望看到更加豐富的、而不是簡單化的大學思想史圖景，需要嵌入歷史過程中的、而不是脫離歷史背景的大學思想史研究，需要一種能夠與當下對話的、而不是作為標本的大學思想史研究。具體來說，本文對大學思想史研究可以提出如下的問題或期待。
首先，我們會追問有關大學的經(jīng)典思想的產(chǎn)生及其背景以及特殊的歷史條件。
1. 新的大學觀念新在何處？與當時流行的大學觀念相比，它們在多大程度上有了新突破？
2. 大學思想方面精英人物的思想和觀念是如何產(chǎn)生的？精英人物的思想與當時話語和時代的輿論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
3. 精英人物提出這些思想基于何種特殊的歷史背景？其具體訴求和指向是什么？他們代表了哪些群體的利益？與他們對立的觀點是什么？對立的觀點為什么被“淘汰”？
4. 這些思想和觀念與傳統(tǒng)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關系？是對傳統(tǒng)的否定，還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或改造？
其次，對于這些經(jīng)典的大學理念，我們會追問其經(jīng)典地位的產(chǎn)生過程。
1. 這些思想在當時是否得到認可？在多大程度上和范圍內(nèi)得到認可？得到誰的認可？哪些其他的觀念未能得到認可？
2. 這些精英人物及其言論的經(jīng)典地位是如何確立的？何時確立的？是否有被“神話”的現(xiàn)象？為何被奉為經(jīng)典？為何被神化？
3. 精英的思想與普通教師與學生的觀念是否一致？兩者有何關系？
第三，我們會追問這些經(jīng)典大學觀念的接受史和影響史。
1. 這些思想和觀念在被接受的過程中是否有所變化？實際發(fā)揮影響的觀念與經(jīng)典人物的思想有哪些差異？這些差異說明了什么？
2． 這些思想和觀念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當時大學發(fā)展的進程？是否推動了大學的變革與發(fā)展？為什么能夠發(fā)揮實際的影響？
3. 后人是如何解讀這些思想和觀念的？其中哪些思想被放大了？哪些被邊緣化或被遺忘了？哪些變形了？
第四，我們會追問這些經(jīng)典的大學思想與外來思想或異文化的相互關系。
1. 精英人物的大學觀念和思想受到了哪些外來思想的影響？
2. 這些思想在不同的國家和文化傳播過程中是如何被解讀和接受的？是如何傳播的？
3. 對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思想史來說，一個核心的問題是中西問題。西方的大學思想是如何進入中國的？這些思想觀念與中國自己的傳統(tǒng)有哪些沖突或契合關系？在引入中國時發(fā)生了哪些變異？
第五，我們會追問經(jīng)典的大學思想與同時代的一般大學觀念的關系。
1. 是否還存在一種超越精英思想或更深層次的大學思想？這些思想與經(jīng)典的大學思想有什么樣的關系？
2. 有一些關于大學的基本的觀念，比如學術自治、學術自由、教授治校、通識教育等，這些概念是如何產(chǎn)生的？如何傳播和傳承的？
第六，我們會追問一定的大學理念與特定的知識領域之間的關系。
1. 大學理念與特定的知識領域是否有特殊的關系？哲學、人文學科或自然科學是否傾向于支持特定的大學思想？
2.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知識分支的發(fā)展狀況是否影響了特定時期的大學理念？
這些問題不能涵蓋大學思想史研究的所有問題，但卻是值得關注的問題。其實已有不少研究者關注到這些問題，但從總體上看，這些問題對于大學思想史研究應該具有啟發(fā)意義。
三、 大學思想史研究方法的改進與視野的拓展
大學的思想和觀念是大學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維度，其研究水平也決定著我們對于大學本身及其發(fā)展進程理解的水平。同時，大學作為一種舉足輕重的學術和文化機構，作為與經(jīng)濟、社會以及政治密切相關的機構，作為歷史悠久的教育機構，其影響力可輻射到社會的各個方面。所以大學思想史研究應該具有更為開闊的視野。近20年來，在思想史研究領域有不少關于方法論的討論，形成了不同的流派，比如斯金納的思想史劍橋學派、施密特派、概念史派或?？碌闹R考古學派，這些新的學術路徑無疑為思想史研究帶來了活力，打開了新的視野。劍橋學派對思想觀念的歷史語境的關注，概念史對思想概念的歷史語義分析，知識考古學對話語的分析等等，對于大學思想史的研究都有很重要的借鑒意義?？上шP于大學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問題，迄今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沒有進行系統(tǒng)、專門的討論。
從研究范圍來看，大學思想史研究要突破傳統(tǒng)的人物和文本研究范式，不能滿足于闡釋經(jīng)典人物的大學思想，而應當從思想史的視角思考一些大學發(fā)展的基本問題，例如，大學與國家的關系，大學與宗教的關系，新自由主義等意識形態(tài)對大學發(fā)展的影響，全球化、國際化等政策話語的影響，等等，這些都應該被納入分析的范圍。當代大學思想史研究領域一些學者的新近成果也反映了這一趨勢。當然，傳統(tǒng)的人物和文本研究仍不失其有用性，思想史的宏觀趨勢仍然需要通過具體的人物和文本來展現(xiàn)，但大學思想史研究不能以此為核心內(nèi)容。
特別還要強調(diào)大學思想史研究中的國際視野。大學思想史研究應當超越狹隘的院校視角和國家視角，反映全球化的變革趨勢。這方面的研究已經(jīng)成為國際大學思想史研究最近一些年的一個熱點。歐洲主要國家之間的大學思想交流其實是各國大學理念與改革的重要環(huán)境因素，脫離了這一環(huán)境，則很難理解各國大學理念的產(chǎn)生與變化。
值得一提的是，大學思想史研究應該特別關注學科史的研究。學科是大學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大學的核心載體，離開學科，我們便無法理解大學組織。一旦我們將學科史作為大學思想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研究分支，大學思想史研究的視野將能得到極大的拓展，并與科學史、知識社會學等相關學科建立知識上的關聯(lián)。
總之，大學思想史研究有必要突破傳統(tǒng)的研究范圍，拓寬視野，并改變傳統(tǒng)的以經(jīng)典人物為中心的研究路數(shù)，在方法方面，應當借鑒史學研究的新范式和新路徑，拿出更有份量、更有深度的大學思想史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 范皚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