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jīng)》第19章 絕圣棄智，見素抱樸
【經(jīng)文】絕圣①棄智①，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②，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考注】①圣：聰明，才智過人。如圣童；如韓愈《師說》：“圣愈圣，愚益愚?！雹谥牵褐乔?、智辯，不指智慧。智，在老子眼里基本是個貶義詞，指小聰明小智巧小手段。③此三者：指圣智、仁義、巧利。④文：文飾，玄虛。⑤屬：歸屬、適從。⑥見素抱樸： “素”是沒有染色的生絲，比喻品質(zhì)純潔；“樸”是沒有雕琢的木，比喻合乎自然法則的社會法則；素、樸同義，意思是保持原有的自然本色。
【考譯】摒棄所謂的聰明智巧，人民可以得到更多的實(shí)惠；摒棄那些所謂的仁義道德律則，人民將回歸他們的孝慈本性；摒棄巧詐和逐利，盜賊將自動消失。圣智、仁義、巧利這三者全是巧飾，作為治理社會病態(tài)的法則是不夠的，所以要使人們的心靈有所歸屬，即保持純潔樸實(shí)的本性，減少私欲雜念。
【導(dǎo)讀】本章與上章的聯(lián)系非常直觀，在郭店本里，這兩章是一章。上一章敘述了大道廢棄后社會病態(tài)的種種表現(xiàn)，本章則針對社會病態(tài)，提出治理的方案。老子反對推行“仁義”這一套，認(rèn)為這些都是治標(biāo)不治本的“文飾”，治世的根本在于“興道”，在于“無為”，即“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從人的思想上、價值觀上徹底解決問題，即見素抱樸、清心寡欲。
【辨讀】上一章老子說，“仁義”“智慧”“孝慈”“忠臣”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看似好事，實(shí)則表明大道不興、社會失序。本章中，老子接著提出“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的治世思想。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
“圣”，聰明；智，智巧、智辯，這些東西在統(tǒng)治者就是巧言令色、糊弄百姓，在民間就是虛偽欺騙、內(nèi)卷互害。
統(tǒng)治者要摒棄所謂的智巧，不要自以為圣明，不要自以為無所不能，要象“太上”（17章）那樣，奉道、遵道，以道治國，“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少伸手，不擾民，人民自然可以獲得更多的實(shí)惠，過上好日子。“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從歷史上看，摒棄圣治武功，摒棄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人民就會免于戰(zhàn)爭與苦難的深淵；于今而言，就是要摒棄各種政績工程、形象工程，杜絕官僚主義、形式主義，減少浮夸與粉飾，切實(shí)為人民謀利益。
郭店本里，“絕圣棄智”為“絕智棄辯”，有人主張從之，理由是“絕圣”主張與全經(jīng)盛贊圣人自相矛盾。這是把“絕圣”和“圣人”里兩個“圣”字等同起來了。博大精深的漢語，“圣”字豈能只有一個意思呢？
1.甲骨文里是通達(dá)事理的意思。
2.《說文解字》：圣，通也?！稌ず榉丁罚侯Ｗ魇ァ?“于事無不通謂之圣?！?/p>
3.圣，聰明，才智勝人。如《詩·小雅·巧言》：“圣人莫之。”（參注①）
東漢禮學(xué)家編寫的《大戴禮記》四代第六十九有一段魯哀公與孔子的對話——
公曰：“請問圖德何尚？”子曰：“圣，知之華也；知，仁之實(shí)也；仁，信之器也；信，義之重也；義，利之本也。委利生孽。”翻譯為——
魯哀公說：“請問修養(yǎng)德行，什么是最先，最重要呢？”孔子說：“圣是智慧之花，智是仁愛之果，仁是誠信的工具，誠信是義的內(nèi)容，義是取利的根本。總是在利上打主意，就要生禍害了?！笨鬃釉谶@里是“圣”“仁”“信”“義”并提的。
另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古人曾進(jìn)行過諸多概括，如管仲就曾提出“四維六德”的概念，四維是禮義廉恥，六德是知仁圣義中和。
可見，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圣”與仁義等是可以并列的，是同一層次的概念，因此，老子提出“絕圣”“絕仁”的命題是完全可能的。
“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
“天地、圣人不仁”（ 5章），故老子主張“絕仁棄義”。“絕仁棄義”，指放棄仁義倡導(dǎo)，使人回歸純樸本性，即后文的“見素抱樸”。
仁義即仁愛與正義，它是儒家主張的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至上法則， 孔子解曰“仁者，愛人”， 西漢董仲舒解曰：“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保ā洞呵锓甭丁と柿x法》）老子指出，“大道廢，有仁義”，道本自然，愛人不愛己是背道的，因而也是虛偽的，是假仁假義，是文飾。因此，遵循人之道，愛己、敬親，孝慈自然就有了，有了孝慈，仁義也就有了，倡仁義是舍近求遠(yuǎn)、南轅北轍。因此，“絕仁棄義”才能“民復(fù)孝慈”。
老子并不否定“仁義”，這在多章都有體現(xiàn)，如第8章“與善仁”，第38章對 “上仁”的充分肯定等，都說明老子看到了仁義對社會的積極意義，老子反對的是與“道治”相悖的“仁治”“仁政”，反對的是與“行無言之教”相悖的刻意倡導(dǎo)和力推，反對的是苛責(zé)人們?nèi)ホ`行仁義。當(dāng)仁義、孝慈成為必盡義務(wù)、甚至使命的時候，仁義、孝慈就都變味了，倡導(dǎo)仁義的初衷就會走向仁義的反面。比如后世編輯的二十四孝就是這種倡導(dǎo)和苛責(zé)世人的典型，又是郭巨埋子，又是王祥臥冰……實(shí)在是等于禮教殺人。同理，老子也不會反對“孝慈”和“忠臣”，望文生義地作字面解就膚淺了。
老子對“仁治”“仁政”的態(tài)度在其后道家代表人物莊子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如《莊子·外篇·天運(yùn)》寫道：“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明顯表現(xiàn)出對儒墨的不以為然。
除了理念和主張，《道德經(jīng)》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辯證法，讀《道德經(jīng)》不能沒有辯證思維。
郭店本里，“絕仁棄義”為“絕偽棄詐”，有人主張從之，理由是老子不反對“仁義”。結(jié)合以上分析，加之“絕偽棄詐，民復(fù)孝慈”不通，故不從。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摒棄機(jī)巧與偽詐，不巧立名目搜刮民財(cái)，不挖空心思盤剝百姓，則天下太平，盜賊無有。巧即機(jī)巧，能使事情方便易行、效率提高；利即貨利、好處。但對二者的過分追逐必然導(dǎo)致人們明爭暗斗、巧取豪奪，當(dāng)然會滋生盜賊之心，所以“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span>
可見，“圣智”“仁義”“巧利”三者均為“文飾”，靠這些治世無異緣木求魚，故當(dāng)“棄絕”。怎么辦？老子進(jìn)一步給出方案：“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即要讓老百姓心有所屬，從思想上解決問題，保持純潔樸實(shí)的本性,減少私欲雜念，這才是根本，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