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魏國時,是以賓客的身分和梁惠王交往的,并沒有接受爵祿。孟子對于做官一事,并不像當(dāng)時一般游士那樣熱衷和鉆營,是謹(jǐn)慎而有原則的。魏國人周霄就曾問孟子:“古之君子做官嗎?”
孟子答道:“做官?!秱饔洝吩唬骸鬃尤羧聼o君任用,便惶惶不安。到國外去,必帶謁見國君之贄禮,希望謀得官職。’魯之賢人公明儀亦曰:‘古之人三月無君任用,便需前往吊慰,一以示同情?!?
周霄便問:“三月無君任用則吊慰,不也太急了嗎?”
孟子答道:“士之失位,猶諸侯之失國也。”
周霄又問:“孔子出國必帶贄禮,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士之出仕,猶農(nóng)夫之耕田,農(nóng)夫出國難道會拋棄其農(nóng)具嗎?”
周霄追問道:“既然出任官職乃讀書人之迫切希望。而君子卻又不輕易接受官職,是何道理?”
周霄此問,顯然是針對孟子而發(fā)的。他想,孟子希望國君任用他,以施展其抱負(fù),卻又不肯輕易去謀求官職,這又是為什么呢?孟子于是答道:“男嬰誕生,父母愿其必有妻室;女孩落地,父母望其將來嫁個好夫君。父母此心,人皆有之。然而,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女便鉆穴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輕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但又厭惡不合禮義而仕。不合禮義而仕者,猶男女鉆穴逾墻之類也。”
孟子很清楚地指出,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則,假若為了目的而不擇手段,那就是喪失了原則,做人還有比喪失了原則更可悲的嗎?
有一次,萬章也問到同樣的問題:“有人說,古之賢人伊尹利用烹飪之技接近商湯,向湯乞求,獲得商湯重用。真有此事嗎?”
孟子很肯定地回答道:“不,并非如此。伊尹耕于莘國之野,而以堯舜之道為樂。倘不合道義,縱使以天下之財富為其俸祿,他亦不回顧;縱有千駟系于面前,他看也不看一眼。不合道義者,他既不與人,亦不取于人。湯使人以厚禮往聘之,他安靜地說道:‘我何以要受湯之聘呢?我何不處于田野之中,由此而以堯舜之道為樂呢?’
“湯多次使人往聘之,不久,他翻然改變了態(tài)度,說道:‘我與其處于畎(quǎn)畝之中,由此獨以堯舜之道為樂,何不使今君為堯舜之君,使今民為堯舜之民,重現(xiàn)堯舜之世呢?天生萬民,之所以有先覺后覺之分,旨在以先覺者誨后覺,我自信為百姓中之先覺者,我須以堯舜之道教天下之民,喚其覺醒。當(dāng)今之世,能喚起天下之民者?舍我其誰呢?’于是伊尹想:天下萬民,無論男女,若有一個未沾潤堯舜之道之恩澤者,便是自己推其墜于溝壑也。他就是這樣以天下為己任,將天下重?fù)?dān)挑之于肩,所以來到商湯面前,說服湯伐桀而拯救萬民。
“我從未聽說過自己行為不正而能教導(dǎo)別人者,更何況先辱其身而能匡正天下者呢?圣人之行各有不同,對當(dāng)世之君主,或疏遠(yuǎn),或親近,或離去,或留戀,但歸根結(jié)底,皆潔身而自好矣,吾聞伊尹以堯舜之道乞求于湯,未聞其以烹飪之技而相湯也?!?
孟子認(rèn)為,知識分子除要堅持原則和操守,所謂“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更要有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這樣文明才能繼續(xù)提升和發(fā)展,人類才有前途可言。
魏國又有一位名叫景春的縱橫家,對公孫衍和張儀這兩個出名的外交政客十分崇拜。有一次景商春向孟子說道:“公孫衍、張儀難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嗎?一怒而諸侯懼,安靜下來則兵革息,天下太平?!?
孟子冷冷一笑說:“這哪里算得上丈夫!汝未學(xué)禮嗎?男子加冠,父訓(xùn)之;女子出嫁,母訓(xùn)之。母送女出門,告誡說:‘出嫁之后,要敬公婆,戒失節(jié),勿違夫意?!獘D之道,以順從為原則。至于男子,應(yīng)居于天下最寬廣之住宅——仁,立于天下最正確之位置——禮,行于天下最光明之大道——義;得志,與民同行陽關(guān)路;不得志,獨行其道,獨善其身。富貴不能淫(亂我心),貧賤不能移(移我志),威武不能屈(屈我節(jié)),此之謂大丈夫?!?
在一個只崇拜英雄而不尊重道德的時代里,孟子的這番話,無異是一聲巨響,使張儀之流立即黯然失色??v然在今天,依然令人震憾?!案毁F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兩千多年來中國一切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的共同品格,這是人生價值中最值得珍貴的。
孟子的命運相當(dāng)不好,正當(dāng)他和梁惠王慢慢談得來,已經(jīng)可以勸梁惠王不必懷疑他的“亦有仁義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猶豫地去施行仁政的時候,不幸得很,年紀(jì)老邁的梁惠王懷著富強的夢想和復(fù)仇的愿望過逝了。孟子雖也感到悵然,但仍客觀地給梁惠王下了評語:“梁惠王真不仁呀!仁者將其對待所愛者之恩惠推及于其所不愛者,不仁者卻將其加給不喜愛者之禍害推而及于他所喜愛者?!?
公孫丑不解,問道:“此話何意?”
孟子解釋說:“梁惠王為爭奪土地之故,驅(qū)使其不愛之民去作戰(zhàn),使其暴尸郊野,骨肉糜亂。兵敗后欲再戰(zhàn),恐不勝,又驅(qū)使其所愛之子弟前往死戰(zhàn),此之謂將其加與不愛者之禍害推而及于其所愛者?!?
來年春天,即公元前319年,梁惠王的兒子赫嗣位,是為魏襄王,這一年孟子七十一歲。一日,孟子見召,急忙上朝。滿朝文武正在議事,這哪里是朝廷,簡直是會場;這哪里是在上朝,簡直是在開會;亂哄哄的,甚至有些像在趕山會。襄王個子矮小,身著寬大的繡袍,像似木偶戲中的小丑。他身居高位,一會歪,一會側(cè),一會蹲,一會坐,毫無半點國君的尊嚴(yán),頗似舞臺上的滑稽演員。雖說派人去召孟子,但他卻既無目的,又無準(zhǔn)備,究竟召孟子上朝何為,他心中連半點數(shù)也沒有,仿佛兒戲一般。他一點謙虛之德也沒有,一點恐懼戒慎的心情也沒有,一副公子哥兒的作風(fēng)。見了這場面,接觸這氣氛,看了這氣派和形象,孟子真是啼笑皆非,翻腸攪肚,簡直就要哇的一聲嘔吐出來。梁襄王見了孟子,既未寒暄,也沒禮貌,招呼也不打一聲,連“叟”都不叟一下子,忽然毫不客氣地、冒冒失失、沒頭沒腦地捅出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來:“天下如何才能安定?”
孟子認(rèn)真回答他說:“定于一?!?
孟子的這個“一”,本來是指“統(tǒng)一”而言,即只有天下統(tǒng)一,結(jié)束諸侯紛爭的局面,才能安定。但字面上卻很含混,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原則?一個戰(zhàn)略?或一個國家?……看不出來一個確定的意義,怎么理解都可以。而這位“不見所畏”的公子哥想的是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他自己,所以馬上接著問;“誰人可定天下?”
孟子告訴他:“惟有不嗜殺人者,方能統(tǒng)一天下?!?
這時候他才恍然明白,原來孟子說定天下的人并非指的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歡殺人的人。但他不明白,有誰肯服從呢?孟子告訴他說:“天下莫不從之。陛下熟知禾苗之情形嗎?七八月間,久旱不雨,禾苗枯槁,忽一日,天空烏云密布,轉(zhuǎn)瞬大雨傾盆,于是禾苗得救,又望日迎風(fēng)地生長起來,這長勢誰能阻擋?而今各國君王無不嗜殺成性,倘有人肯施仁政,救民出水火,則天下之民皆引頸而望救,紛紛歸服,猶若高山飛瀑,其勢誰能阻擋?”
梁惠王既不能接受孟子的仁政思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的繼承者梁襄王又是這副架式,孟子于是決計離魏而去。
這時齊宣王剛即位不久,很想有一番作為,因此執(zhí)政后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振興稷下學(xué)宮——將稷下學(xué)宮整修一新,公開禮聘天下學(xué)者賢士及當(dāng)時著名的思想家,為他們安排最好的生活條件,有寬闊的馬路,高門大屋的建筑,讓他們能夠自由而愉快地在那里思考、研究、討論,因而天下學(xué)者云集而來者不下千人,可說是集一時之盛了,據(jù)此孟子決定再次適齊。
孟子師徒又浩浩蕩蕩地踏上了新的征程。一天,他們一行數(shù)十乘正滾滾地碾著明媚的春光自范城①向齊都臨淄進發(fā),突然,迎面旌旗招展,吶喊震天,塵埃飛揚,遮天蔽日,先有數(shù)騎飛來,這是清道的開路先鋒,路上的行人和耕田的農(nóng)夫,凡來不及回避者,或被怒斥,或被鞭打,或獨輪車被掀翻,或包裹、竹籃被拋進溝壑,有敢與之辯理者,則被其槍挑劍擊,血肉模糊地斃命于路旁。馬隊過后是車乘,文官繡袍玉帶,儒雅風(fēng)生,武將頂盔貫甲,赳赳昂揚,或驅(qū)鷹,或逐犬,或持弓,或背箭,耀武揚威,橫沖直撞。這是齊宣王的兒子在田獵四野,那王子專乘一車,裝飾豪華,鑲金嵌玉,圍珠裹翠;駕車的四匹驥驁,俱都是龍駒虎崽,兩匹火紅,兩匹雪白,奔騰起來,交相輝映,真乃世間的珍奇。車上的王子,錦繡裹身,珠玉頂戴,特別是他那氣度,是軒昂?是傲慢?令人捉摸不定。孟子師徒的車輛避于道左,直待這下山洪水般的獵隊遠(yuǎn)去,方撥馬上路,緩緩而前。若干時辰過去了,王子的獵隊早已不知奔向了何方,然而那獵獵的旌旗卻仍在孟子眼前閃耀,那彌漫的煙塵仍在孟子面前升騰,那滾動的車輪仍在孟子的心上碾過,留下了深深的轍印……
雖經(jīng)一天的旅途顛簸,但這天夜里宿于驛館,誰也不能安寢入睡,不自覺地又議論起了晝?nèi)罩娝劊诖蠹移哐园苏Z地紛紛議論之后,孟子總結(jié)似的說:“環(huán)境能夠改變?nèi)酥畾舛?,奉養(yǎng)能夠改變?nèi)酥w質(zhì),環(huán)境是多么重要?。↓R王之子難道就不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軀嗎,他為何竟如此與眾不同呢?……
“王子的宮室、車馬、服飾,自然與眾不同,他之所以能夠如此,是由其所生活的環(huán)境決定的;何況以‘仁’作為自己住所的人呢?
“魯君到宋國去,在宋之東南城門下呼喊,守門者說:‘此非宋君,為何喊聲竟與吾君相同呢?’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俱都身為國君,其生活的環(huán)境相似?!?
孟子師徒來到平陸,曾作短暫逗留。平陸是齊之南疆邊邑,故城在今山東汶上縣北,邑宰孔距心是個忠厚老實,但也有些懦弱的地方官。逗留期間,孟子曾四處奔波,做了一些實地考察,以備作為不久與宣王論政的根據(jù)。入境問俗,勤于考察,慰民疾苦,已經(jīng)是他多年形成的生活習(xí)慣了??疾斓慕Y(jié)果,孟子對孔距心的政績很不滿意,身為父母官,竟使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雖說看問題不可以點代面,以偏概全,但透過平陸的所見所聞,大體上看到了如今齊國的整個現(xiàn)狀。離齊四年,齊國的政治依然如故。雖說如今的齊國堪稱東方之大國,諸侯中之強者,但百姓卻因此更加災(zāi)難深重了。愈是這樣,愈顯示出行仁政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孟子深知,上天留給自己的時光不會太久了,救民出水火是自己的宿愿,是自己的歷史責(zé)任,每想到這些,他便有一種急不可待的緊迫感。然而諸侯不容他,現(xiàn)實捉弄他,年歲不饒他,七十一歲了,他還在整日凄凄惶惶地為理想,為民眾,為天下四處奔波,這是怎樣不公平的天地神靈與世道??!……
孟子待人、待己、對事素來是光明磊落,像透明的水晶,不雜半點斑疵。雖說與孔距心素昧平生,彼此從無任何接觸與交往,但當(dāng)孔距心征求他對平陸工作的意見時,他還是坦誠地對孔拒心進行了批評。他問孔距心:“倘汝之戰(zhàn)士一日三失其職,汝將開除他們嗎?”
孔距心果斷地回答說:“不必等待三次,予必開除之?!?
孟子嚴(yán)肅地說:“既然如此,邑宰失職,又該如何呢?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年,子之民尚不得溫飽;一遇荒年饑歲,子之百姓年老體弱者拋尸露骨于溝壑,年輕力壯者則出背鄉(xiāng)離井,四處逃散,以茍全性命……”
不等孟子將話說完,孔距心便羞愧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搓著雙手在堂內(nèi)走來走去,走了半天,將兩手向孟子一攤,為難地說:“此非距心之力所能為也?!?
孔距心說的是一句實在話,天下形勢如此,齊國形勢如此,一個小小的邑宰能奈滔滔天下之勢何?這一點,孟子并非沒有意識到,但他依然嚴(yán)厲責(zé)之,說道:“今有一人,接受他人之牛羊而為之放牧,那么他必千方百計地為牛羊?qū)つ翀?,找飼料。倘牧場和飼料均求之不得,他該如何處理呢?是將牛羊退還原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餓死呢?”
孔距心低垂了頭,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此乃距心之罪也!……”
道理確是如此,但漫漫封建社會中,在多如牛毛的官吏中,照孟子的要求和標(biāo)準(zhǔn)做的,能有幾人!……
春夏之交,熏風(fēng)煦煦,醉日融融,在這個季節(jié)里,人最容易困乏。孟子每天早起晚睡,或做社會調(diào)查,或給弟子們講學(xué),或接見社會賢達(dá)。古稀老人了,哪里經(jīng)受得住這樣的折騰,逗留平陸期間,竟連病數(shù)日。百姓聞訊,紛紛簞食壺漿,前來探望。百姓不來探望倒好,這一探望倒反加重了孟子的負(fù)擔(dān),他要接見一批又一批的老少,他要與之交談,苦口婆心地勸他們歸去。拒收百姓的禮物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雖說百姓之所攜,絕無什么值錢的珍寶,但這卻是他們一顆顆赤誠火熱的心啊,它表示百姓們對仁政學(xué)說的衷心擁戴和熱切盼望。全都拒而不收吧,冷了他們的心;各收受一點吧,這一米一粟又來得多么不易呀,這是他們嘴里不吃,餓著肚子省出來的呀……百姓的探望,增加了孟子的心里重負(fù),他由衷地愧疚,覺得百姓這般面黃饑瘦的模樣,這處處啼饑號寒的場景,是由于自己的失職造成的,因而自己是百姓的罪人,無臉面見他們。為了不使夫子過于勞累,弟子們竟不肯向老師吐露實情,背著老師擋駕前來探望的百姓。一天,驛館外聚滿了百姓,孟子全然不知。百姓因未睹孟子尊容,擔(dān)心他正病情惡化,一個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焦慮不安。忽然,遠(yuǎn)處飛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車上乘坐的是齊相儲子的心腹,他受儲子之托,自齊都臨淄遠(yuǎn)道專程攜厚禮來與孟子交友,見驛館外這亂紛紛的場面,覺得有失大國體統(tǒng),便下令驅(qū)逐百姓,與百姓發(fā)生了糾紛與沖突。沖突驚動了驛館內(nèi)安歇的孟子,他急令弟子們攙扶出門,見狀甚為驚駭。他將錦衣華冠,氣宇軒昂,遠(yuǎn)道專程來訪的儲子家臣冷于一邊,熱情地接待了來探病的百姓,老淚縱橫地感激他們,掏心剖腹地勸他們歸去。百姓離去之后,孟子雖說也與儲子家臣有了長時間的交談,了解齊國的情況,并接受了他的禮品,但終覺心存芥蒂,特別是一想起他那視百姓若仇敵的兇殘相,便不寒而栗,所以后來到了齊都,并不依禮回訪儲子。
孟子師徒來到臨淄,直奔稷下學(xué)宮,自有學(xué)宮里的官吏安排其住處與膳食,秉報齊宣王。時值初夏,孟子一路勞頓,草草吃過午飯之后便午睡安歇了,眾弟子也相繼休息。過了約有半個時辰,與孟子同室的公孫丑忽聞有人落地之聲,伏到窗上一看,見院內(nèi)有兩個陌生人正賊頭賊腦地四處窺探。練過武功的人,多半警覺性高,反應(yīng)靈敏,動作迅疾。為防刺客,確保老師安全,公孫丑來不及細(x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疾破窗而去,同對拔出短劍,高喝一聲:“歹徒哪里跑!”
兩個陌生人聽到如雷貫耳的喊聲,一個返身逾墻而逃,一個被公孫丑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住。喊聲驚動了正在午休的人們,大家蜂擁而至,眾口一詞地質(zhì)問這個逾墻而來的家伙。來者雖說也是武士打扮,且身輕如燕,翻墻越屋如履平地,但面無殺氣,身上也未藏兵刃,在眾目如電的刺激下瑟索發(fā)抖,不像個為非作歹的人。孟子總是以善心待人,他批評弟子們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一個束手就擒的人,將其接進室內(nèi),讓座遞茶,與之交談,明確表示,縱然他真是刺客,罪也不在他本人,而在那幕后策劃者和指使者。喝過一盞茶之后,武士心中平靜了許多,態(tài)度也變得自然起來。他供認(rèn)自己是相府的家丁,因孟子的聲名很大,相爺奉宣王旨意,派他們兩個來偷偷觀察孟子的長相是否與眾人不同。這樣的供詞自然不可輕信,但既是相府家丁,且系齊相儲子所親派,自應(yīng)以禮相待。解鈴還需系鈴人,日后見了儲子,自然一切分曉,只是需暫委屈武士一時。
未牌時分,學(xué)宮外有叮當(dāng)?shù)鸟R鈴聲,滾動的車輪聲,這響聲由遠(yuǎn)而近,由弱而強地來到門前,一聲清脆的響鞭之后,響聲戛然止住,接著便是說笑聲和腳步聲。來訪者不是別人,正是儲子派往平陸與孟子結(jié)交的那位家臣,他帶來了儲子的親筆信,內(nèi)容大致如下:
一、不知孟夫子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萬望夫子海涵恕罪。
二、奉宣王之命,派人暗觀夫子異相,不料奴才無能,驚動了夫子,罪莫犬焉。
三、翌日早朝后,宣王將帶領(lǐng)文武百官,于王官東門外廣場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儀式之后設(shè)國宴為孟夫子接風(fēng)洗塵,望夫子賞臉不辭。
孟子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心情異常激動地說道:“承蒙大王與冢宰錯愛,感激之情,容當(dāng)后報!……”
賓主又拉了些閑話,當(dāng)談到那場頗為有趣的誤會時,孟子歉意地微笑道:“予乃一介寒儒,與常人自無不同,堯舜亦與人同耳?!痹诘诙斓难鐣?,當(dāng)儲子提到這件事時,孟子也以同樣的話回答。
不談齊宣王率領(lǐng)文武百官于王宮東門外歡迎孟子,旌旗獵獵,禮炮轟鳴,鼓樂喧天,百官無不躬身施禮的隆重場面,盛大儀式,以及熱烈肅穆的氣氛;不談齊宣王為歡迎孟子而設(shè)的國宴上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的豐盛,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歡樂,拳令笑罵、杯盤叮當(dāng)、醉態(tài)百出的狼狽;不談第二日早朝,齊宣王封孟子為卿,百官稱頌,只說第四日早朝后,齊宣王屈尊枉駕拜訪孟子,虛心向孟子討教,孟子給他講“保民而王”的道理。
齊宣王的相貌很有特點,給孟子一深刻印象,難以捉摸的感覺——他“過頤”,可以說是方面大耳,滿臉福相;也可以說是腦后見腮,不可往來,后有反骨。他“豕視”,像豬一樣看東西,表面上很糊涂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精明,而且不時地偷看兩旁的東西。
就在孟子適齊前夕,列國的局勢有了新的變化——宋國的國君稱王;韓、趙、魏、燕、楚五國聯(lián)合攻秦,結(jié)果于函谷關(guān)戰(zhàn)敗。這一仗動搖了強秦和東方列國之間的均勢局面,也刺激了齊宣王勵精圖治的決心。因此,齊宣王第一次與孟子論政,便問道:“孟老夫子知識淵博,能將齊桓公、晉文公春秋稱霸的詳情與道理講給寡人聽聽嗎?”
孟子答道:“孔門弟子無談?wù)擙R桓、晉文之事者。故而后世無傳,臣也就無從知曉。倘陛下定要知道如何治理天下的話,何必定要了解齊桓、晉文稱霸諸侯的道理呢?讓臣來給陛下講講治理國家,統(tǒng)一天下的王道政治吧?!?
孟子熟悉古代的歷史典籍,豈能不知齊桓、晉文之事,只是不愿提及而已,孟子既然根本不贊成追求霸政,一開始便撥開齊宣王問話的方向。孟子就是這樣方正,不轉(zhuǎn)一點彎子,若是縱橫家,決不會這個談法。
孟子有不僅能治理好國家,而且能統(tǒng)一天下的政治,齊宣王自然要迫不及待地洗耳恭昕,于是急切地問道:“一個國君,須具備怎樣的德行和才干,方能統(tǒng)一天下?”
孟子果斷地回答說:“一切為百姓之安居樂業(yè)著想,欲王天下,誰人能夠阻擋!……”
宣王追問道:“依夫子高見,似寡人者,能夠王天下嗎?”
孟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當(dāng)然能!”
孟子愈是回答得干脆,肯定,齊宣王愈是不放心,還以為這是阿諛之辭呢,他要弄個明白,問道:“夫子何以知寡人能王天下呢?”
孟子不能不說出一番理由來,而且舉事實為證。
原來齊臣胡齡曾告訴過孟子一件事。
一天,齊宣王正坐于金殿之上批覽奏章,忽然有一個人牽著一頭牛從殿下經(jīng)過,宣王一時興發(fā),問道:“汝將牽牛何往?”牽牛的人答道:“前去宰殺,將以其血釁鐘?!毙醯溃骸胺帕怂桑此澣艉Y糠,無罪而送進屠場,像殺一無辜之民,寡人實在不忍。”牽牛人反問道:“那么,廢除祭鐘儀節(jié)嗎?”宣王果斷地命令道:“豈可廢除,以羊易之!”
講完了這件事,孟子說:“憑著陛下這種不忍見牛觳觫(húsù)之心,擴而充之,便可實行王道,統(tǒng)一天下。雖齊之百姓皆以陛下為慳吝,但臣知陛下有仁慈不忍之心?!?
齊宣王聽了搖頭嘆道:“確有一班無知之民以為寡人吝嗇,竟舍不得宰一頭牛去釁鐘。齊國疆域雖小,難道會舍不得一頭牛嗎?寡人確系不忍心視其顫抖哆嗦,無罪而被送進屠場,像一個無辜的人而被牽去殺頭,故以羊易之?!?
孟子說:“請不要責(zé)備百姓錯怪大王的美意,羊小而牛大,羊賤而牛貴,陛下以小易大,以賤易貴,百姓豈能體解陛下之深意!倘說大王可憐那牛無罪而被送進屠場,那么,羊和牛又有何不同呢?”
齊宣王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不時地抓耳撓腮,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呀,這究竟是為什么?連寡人自己也說不清,但可對天起誓,寡人絕非吝嗇錢財而以羊易牛。可是,宰羊與牛,究竟有何不同呢?看來百姓說寡人吝嗇,不無道理……”
齊宣王不忍心殺牛,這是一片好心,百姓不但不領(lǐng)情,反而說他小氣吝嗇,萬一弄不好,這位國君一發(fā)怒,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頭落地。所以孟子設(shè)法緩和齊宣王的情緒,作一疏解。其次,孟子也為了要齊宣王接受他提出的意見,施行王道仁政,所以,在這里以幽默和輕松的口吻把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此乃小事一段,百姓如此誤解,倒也無妨,臣知陛下有一顆仁愛之心,陛下見牛而未見羊,君子對于禽獸,見其生則不忍見其死,聞其聲則不忍食其肉,故君子遠(yuǎn)庖廚而居?!?
齊宣王聽后,那團籠罩在心頭的霧靄被一陣清風(fēng)吹散了,心的海洋里泛起了興奮與激動的波瀾,他無限感慨地說:“《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說的便是孟夫子這樣的人呀!寡人雖說是這樣做了,但卻說不出其中的道理,經(jīng)夫子這一指點,心中頓覺豁然明亮起來。不過,這種不忍之心與行王道、統(tǒng)一天下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孟子避開了宣王的問題,反問道:“倘使現(xiàn)在有人向陛下報告說:‘予之力足以舉千鈞,但不足以舉一羽,予之視力能明察秋毫之末,但卻看不見一車柴薪?!垎柋菹?,您能夠相信嗎?”
齊宣王捋著稀疏的短須,搖著頭嘿嘿地笑著,心里想:“你孟夫子在跟寡人開什么玩笑呀!”但他知道君子無戲言,笑過之后肯定地答道:“當(dāng)然不相信!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哪有這樣的事呢?”
孟子知道齊宣王不會相信這不合事理的假想,但他要齊宣王親口否定,才好作深一層的進言。所以齊宣王一否定了這比喻的可能性,他立刻收斂了那漫不經(jīng)心的神態(tài),漸漸變得莊重嚴(yán)肅起來,說道:“陛下不忍之心恩澤禽獸,卻未能使百姓擺脫痛苦,過上安和樂利的生活,這是為何?由此看來,舉不起羽毛者,因為他不肯用力;不見輿薪者,是因為他不肯用明;齊之民不得安寧者,是因陛下不肯施恩于民也。依臣之見,陛下未能統(tǒng)一天下,是不肯為,而非不能為也……”
孟子說齊宣王有行王道,統(tǒng)一天下的能力,但卻沒有去實行,齊宣王想,我齊國如此富強,要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而你還說我沒有做,那么怎么樣才算是做了呢?于是他反問道:“請問夫子,不肯為與不能為,二者有何不同?”
孟子回答說:“倘使叫一個人挾泰山而超北海,他說不能,誠不能為也;倘使命其為長者躬身施禮,他說不能,是不肯為,非不能也。”
孟子在暗示齊宣王,他有此權(quán)能不是做到做不到的問題,而是肯做不肯做的問題。因此答復(fù)了齊宣王的問題之后,馬上直截了當(dāng)?shù)刂傅绞聦嵣蟻恚o接著說:“倘陛下肯施仁政于民,肯行王道政治,以齊當(dāng)前之國力和所處之政治環(huán)境,統(tǒng)一天下,非屬挾泰山超北海之類,而屬向長者躬身施禮之類?!?
孟子不待齊宣王插嘴,繼續(xù)說道:“尊敬自己的尊長,從而推及到尊敬他人的尊長,愛護自己的子女,從而推及到愛護他人的子女。一切政治措施均由這一原則出發(fā),統(tǒng)一天下則易反掌!”《詩》云:“做妻子的榜樣,再推及到兄弟,一進而推及到封邑和國家。即是說一個人應(yīng)將自己的好心美意由近及遠(yuǎn)地推廣開去。為人君者,推恩足以安天下,不推恩難以保妻子,歷史上有多少刻薄寡思之君,皆不得善終。古之圣賢,諸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乃至齊桓、晉文這些人,他們在思想上、功業(yè)上,之所以能夠超過常人,令人望塵莫及,關(guān)鍵在于他們能推己之仁心,推己之善行,即:孔子所謂推己及人之恕道。如今陛下的不忍之心足以使禽獸沾光,百姓卻不得獲益,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凡物稱然后知輕重,量然后知長短。物尚且如此,人心更是如此,要經(jīng)過某些標(biāo)準(zhǔn)的衡量,才能對自己有所認(rèn)識,有所改善。
“陛下頻頻發(fā)動戰(zhàn)爭,興師動眾,將士歷險赴難,結(jié)仇構(gòu)怨于諸侯,莫非陛下惟此而愜心悅意嗎?”
齊宣王急忙解釋說:“不,不,寡人豈能愜意于生靈之涂炭!不過是為了滿足寡人之最大欲望而已?!?
“陛下之所大欲是什么,能講與為臣聽聽嗎?”孟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