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風
全文共2662字
棟子和梁子是親弟兄倆,一奶同胞,相差三歲。
棟子渾身上下瞧不出毛病,是挺健全的一個人——如果非要尋出點瑕疵,那么,缺陷就是他的那張嘴了。
棟子有點兒地包天。不熟悉他的人,乍一看,還以為他老是噘著嘴生悶氣呢,其實不然。
梁子身上的缺陷很大。
大到往人堆兒里一杵,就立馬成了焦點,好像他身上藏著一塊吸鐵石似的,一下子就把人們的目光“唰”地吸到他的右腿上。
因為幼年生過一場小兒麻痹,梁子瘸了右腿。為了走道方便,他的胳肢窩下面從未離開過一副棗木拐杖。
兩兄弟的父親,是村里人盡皆知的泥水匠周老漢。周老漢一輩子沒啥大能耐,就在砌磚壘墻上稍稍混出點兒名堂。
天有不測風云。
五十歲那年,一群泥瓦匠幫著主家上梁,不知怎的,繩子沒綁牢靠,一下子脫了扣,從高空滾落下來后,恰巧砸中了在下面指揮的周老漢。
周老漢當場就昏了過去。
一番搶救,命算是保住了,可從此卻只能癱在床上了。
勞苦慣了的莊稼漢子,哪受得了天天躺著吃白食。
在寒冬的一個大雪天,趁老伴兒外出串門,周老漢從床上翻下來,爬到門后,擰開一瓶農藥,一口氣喝了下去。
老伴兒回家發(fā)現周老漢時,周老漢的身子早已經涼透了。
這一年,棟子二十五歲,梁子二十二歲。
周老漢過了一周年后的第二天,周老太就開始忙著幫棟子操辦起了婚事。
那時,家里已經沒剩下幾個錢了。
雖說周老漢出意外時,主家賠了些錢,可周老漢的醫(yī)藥費、喪葬費,再加上一家子的吃喝用度,一圈圈盤下來,就算當初人家給了座金山,放到現在也都被掏空了。
更不“爭氣”的是,周老太的身子骨并不怎么潑辣。
一年到頭,頭疼腦熱拉稀跑肚的小病不斷,一發(fā)病她就離不了藥,所以,她一直是村頭小診所里的???。
看病吃藥,哪有不花錢的。周老太每年積攢下來的藥單子,用鐵夾子夾在一起,眼看就要趕上墻上掛著的萬年歷的厚度了。
可無論如何,都不能耽誤了孩子娶媳婦的大事。
賣空了囤里的糧食,又向娘家和孩子的大姑家抻手借了幾筆款子,再加上家里還剩的那點子積蓄。
終于,大兒子的新房在村東頭的漫野地里蓋起來了。
那時,農村的彩禮雖沒有現在離譜,但已經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許是為了省點兒彩禮錢,周老太給大兒子找了個蠻子。聽媒人說,是貴州一帶的。
那女人的個子不高,說話嗓門卻極大,似乎脾氣也不小。棟子稍有不如她意的地方,她就愛用方言破口大罵。
棟子也曾試著用家鄉(xiāng)的方言(濰坊話)與之對罵,可幾個回合下來,就灰溜溜地敗下陣來。
從此,一見女人臉色不對,他就腳底抹油,快步溜出家門。
女人給棟子生了一個女孩后,就不再愿意生了。
周老太曾旁敲側擊地提點過,棟子也曾軟言蜜語地哄勸過,可女人就是一副王八吃秤砣的架勢,堅決不生!
棟子也動過歪腦筋。
有次把女人灌醉,趁她迷迷糊糊之際,想來個霸王硬上弓,可這邊扣子還沒解開,他的小腹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原來,女人的酒量比他要深得多。沒轍兒,只能唯夫人之命是從了。
孫女降生以后,周老太經常悄悄把棟子叫到身邊,一起低聲商量梁子的婚事。
梁子確實也老大不小了。
若不趁著這幾年快刀斬亂麻幫他哄個女人回家,再拖下去,恐怕這輩子就沒什么希望了。
對于梁子的婚事,當親哥的自然早就擱在了心上。
可是,這事還真挺愁人的——
梁子拖著一條瘸腿不說,身上也沒啥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哪家姑娘會閉著眼睛往火坑里跳?
在托媒人幫梁子四處打聽有無合適的碴口(方言,指對象)時,棟子的眼光放得更遠,他緊鑼密鼓地去鎮(zhèn)上拜訪了幾位工匠師傅。
在鎮(zhèn)上,工匠師傅們都是靠著手藝吃飯。有做木匠活的,有打鐵的,也有編籃子的。
棟子的想法很實在,只要梁子能學會其中一項安身立命的本領,這輩子也就餓不死了。
可是,梁子這人心氣挺高。每家鋪子各待了不超過十天,就一臉委屈地打道回府了。
問及原因,梁子的兩眼霎時開始往外泛出淚花——
木匠,整天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像個小鬼;鐵匠,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還一身臭汗;篾匠就不用說了,第一天,他的手上就被劃出好幾道血口子。
棟子無言以對,圍觀者笑而不語。
于是,梁子繼續(xù)以幫人家打零工為生。
看在周老漢的面子上,村里的建筑隊很是照顧他。
別人一天的工錢滿打滿算是五十塊,梁子這半拉人,一天也能劃拉個四十塊。
一家子省吃儉用,終于,幫著梁子在老屋的舊址上蓋起了三間瓦房(其中一間留給了周老太?。?。
有了房子后,梁子娶媳婦的底氣足了不少。
一條條的香煙丟出去,一箱箱的白酒送出去,光媒人就托了三四位,可一趟趟的相親場子跑下來,梁子的心就漸漸開始涼了。
他的那條瘸腿,簡直把他拖累得死死的!
再到后來,梁子再向媒人談及他的擇偶標準時,他就識趣地把標準精簡成了六個字:
女的,不老,能生。
至于對方長得是美是丑,身體是否健全,是不是二婚,帶不帶孩子等,這些在梁子心里已經不重要了。
他只想找個女的,能幫他暖被窩,能給他生娃娃。
條件放寬后,還真被媒人尋到了一個姑娘。
姑娘住在八里地外的山坳里,小時候也得過小兒麻痹,一直瘸著個左腿?,F年已經二十八了。
聽說了梁子的情況后,姑娘覺得可以試著聊聊看。
梁子精心打扮了一番,把拐杖擦了一遍又一遍,興沖沖地趕了過去。
兩人四目相對,姑娘含羞地低下了頭,梁子也不好意思地轉過了身子。
有戲。雙方家庭一拍即合,決定年底就完婚。
周老太一家馬不停蹄地準備了整整一個月,紅包袱打點好了,酒席也定下了,只等著好日子那一天到來了。
誰知,大喜的前三天,女方家托媒人來了信。姑娘反悔了,彩禮悉數退還。
揪著媒人問到底咋回事,媒人支支吾吾地說:“人家找了個健全的漢子?!?/p>
唉,沒法子,空歡喜一場!
在原定大喜的那天晚上,棟子和梁子兩人坐在屋里,就著發(fā)潮的花生米,一口一口喝起悶酒。
全程,梁子一言不發(fā)。棟子也不知該如何解勸他。
喝到深夜,墻頭外傳來喚棟子回家的尖銳聲音,他就踉蹌著步子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周老太來叫梁子吃飯,推開門,才發(fā)現他已經直挺挺地掛在了房梁上。渾身新郎子的裝扮,喜慶又恐怖。
他的腳下,丟著一副磨得發(fā)亮的棗木拐杖,乍看起來,像極了兩條無比健全的人腿。
周老太放聲大哭??伤薜迷賯?,梁子也聽不到了。
梁子出了頭七后,一天夜里,棟子的蠻子老婆悄悄地湊到他的身邊,一會兒撩撥他的頭發(fā),一會兒又像小貓似的依偎進他的懷里。
這種示愛,讓棟子有些無所適從。
母老虎獻柔情,事出反常必有妖。棟子知道媳婦定有所圖。
果然,媳婦說,她想住進梁子留下的新房里去。說完,還含情脈脈地噘起了嘴。
棟子地包天的嘴囁嚅了幾下,沒有開口。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棟子就揣著兩封白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