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這輩子很“精彩”,小時候家里缺吃少穿,長大了解放后由于家里太窮了,二十六歲才娶了個媳婦。
外婆是資本家的小姐,我們村以前是二戰(zhàn)機場,美國人、國軍部隊在這里駐扎,人來車往很繁華。
外婆的姐姐家里開餐館,還在縣城開了木材廠,還開大煙館。家里金銀無數(shù),解放后,外婆的姐夫(安徽人,在本地無親無故)因為是資本家被抓起來了。后來受不了凌辱,吞金自殺,被拉去隨便埋了(現(xiàn)在都找不到尸骨)。
家里財產(chǎn)在他的告誡下全部上繳,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日子越來越艱難。
外婆的姐姐不到三十歲,帶著三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又回到了村子。
剛好我外公當時在村子里做民兵隊長,幫了她家很多忙,姨婆看我外公雖然家里窮苦,但為人踏實可靠,就想把妹妹托付給他。
外公本來是不同意的,覺得這是乘人之危,但是看著姨婆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同情這家人的不幸,便答應(yīng)讓外婆做童養(yǎng)媳。
姨婆害怕外公一家嫌棄她家資本家的身份將來反悔了,便說:“要娶么就要明媒正娶,我也是十六歲就做媳婦。我妹妹十五歲已經(jīng)可以做大媳婦了?!?/p>
就這樣,我外公一頂破花轎,一床席子,一床粗布被子就撿了個媳婦。
我外婆一歲那年,她媽媽就生病沒了,五歲的時候,劁豬匠兼獸醫(yī)的爸爸抽大煙也沒了。兄弟姐妹幾個還小,因為天冷燒火取暖,把臨街三間房子燒沒了半邊。十三歲的姐姐帶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們艱難地討生活。
好心的二嬸介紹姐姐在隔壁餐館幫工,姐姐飯都不敢吃,有客人吃剩下的,也都是偷偷地藏起來,留著帶回家養(yǎng)活弟弟妹妹。
姐姐十六歲那年,嫁給了餐館安徽老板的侄子。后來安徽老板回家了,餐館老板看著他們一家四個孩子太可憐,就讓他侄子自己出去單做。走的時候告誡他,既然遇到了一定要養(yǎng)活這幾個孩子,要不然有罪過。
姐夫留了下來,把燒毀的房子修好又開了餐館,孩子們都在餐館幫忙,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大的兩個弟弟挑水劈柴,小的弟弟擇菜掃地,我外婆最小,就幫忙看姐姐的孩子。
后來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搬去了縣城,又幫助年長的弟弟成了家,沒幾年解放了,弟弟們都不愿意照顧最小的妹妹,對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姐姐也是避而不見。
由于各種歷史原因,一家人又經(jīng)歷了很多變故,人情薄涼,遭遇那叫一個悲慘。
我外婆是個俊俏的姑娘,跟著姐姐這些年只給帶孩子、守鋪子,沒學(xué)過做飯做農(nóng)活,也不會做針線活,一天還無憂無慮的只知道玩。
外婆嫁過來后,村里很多人都說,這個媳婦遲早要飛掉;外公家里又窮、沒吃的,根本栓不住。
外公好脾氣,溫和容忍,太奶奶手把手教外婆做飯,教人情世故……家里有了好吃的都讓外婆吃,別人開玩笑讓外公打媳婦,外公常笑著說,本來就好不容易才有個媳婦,再打跑了去哪里找。雖然是玩笑話,可見外公家有多心疼媳婦。
外婆看不上外公,因為外公年紀大,還一臉的麻子,坑坑洼洼的。外公就說,沒有這些麻子我早就死了,哪里可以遇到你。
外公不止臉上有豆大的麻子,而且全身都是。太奶奶告訴外婆,外公十一歲那年的夏天,全身長滿了蠶豆大的水泡,高燒了好幾天沒有退,只剩下一口氣。
由于太奶奶一家孩子金貴,一直舍不得丟掉。當時就只剩下這么一個孩子,其他的都夭折了。眼看外公就要成年得力了,怎舍得撒手,于是太奶奶每天精心呵護,整宿整宿地守在身邊。
外公全身的水泡成了黑褐色的膿包,衣服都穿不上,天氣太熱,太奶奶就給外公嘴含著水對嘴一口一口喂些冷開水。
后來聽說白酒擦身體有用,她特意去找有錢人家要來了半碗酒,小心翼翼地用鵝毛擦在膿包上。
一個星期后,外公是氣若游絲還是沒有氣,不得而知,反正給人感覺就是死了。鄰居和親戚朋友都來看,有人說,大黑痘容易傳染,讓家里人直接埋了。
太奶奶死活不相信他的兒子就這樣死了,哭得撕心裂肺,不讓埋,還說家里難留孩子,外公爸爸的大哥家生了十二個孩子都沒有一個養(yǎng)大到十歲。
大家看這樣子,心軟了,只能把外公先停放在家里,等太奶奶情緒穩(wěn)定下來再打主意,于是就先找來香點上了。
一次三根,點了三百香,大概第二天十一點的樣子,突然聽見外公咳了一聲,然后坐了起來。
就在一家人驚恐得不知所措的時候,外公問了句,媽,怎么還點香了?
太奶奶趕緊跑過去抱住兒子,說,你睡著了,我們只是點著熏蚊子。外公說,肚子餓了想吃飯,太奶奶趕緊去做飯給家人吃。
大家七手八腳地幫著撤走了香和木板,看見外公復(fù)活了,親戚朋友奔走相告,都說這小子死里逃生必有后福。
外公的大媽(外公爸爸的嫂子)給外公做了加豬油和鹽的白米稀飯,外公幾口就吃完了,還想吃。
太奶奶哄外公說沒有了,并說你先睡一下,我去做,等你醒了再吃。其實不是稀飯沒有了,是不敢讓他多吃。外公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吃東西了,吃下去怕他肚子里受不住。
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慢慢的,外公身上的黑色痘疤結(jié)痂脫落,也能起床走動了,后來能跑能跳,腦子也是正常的,終于撿回來一條命,只是身上、臉上留下來很多坑坑洼洼的麻子。
后來很多人問外公他的這段經(jīng)歷,這其中也包括我。
外公說,印象最深的是,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身體輕飄飄地走著去了幾公里外的外婆家,看見他的兩個舅舅在推石磨磨豆?jié){,他外婆在鍋里煮豆?jié){做豆腐,院子里還有兩板做好的豆腐。
他一看心里可高興了,想著等鍋里豆花熟了有豆腐腦吃,就蹲在外婆家灶門前幫忙看灶膛里的火。
等著豆花點好可以吃了,他看沒人注意,用瓢舀了些蹲在灶門口吃起來??粗鴦e人自顧不暇忙忙碌碌的,也沒人搭理他,以為是外婆家里不想給他吃,頓感沒趣。
心里面有些生氣,就向家的方向走回來,一路上越走越急,回到家就醒了??匆娏思依锏囊荒唬矝]有在意,只是感覺很餓,還想吃東西,吃了點稀飯就又睡著了。
外婆知道這件事的始末以后,也不敢再嫌棄外公了,知道外公是閻王殿打過滾的人。
外公對家人、對村子里的人都真誠相待,這也讓外婆心生敬畏,踏踏實實地和外公過起了日子。
兩年后,外公外婆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大舅,外公有后福的日子才剛剛開啟,以后的幾十年里,夫妻和睦,以禮相待,兒孫滿堂,家庭幸福。
外公八十七歲高齡平靜離世,也帶走了他的點點滴滴。留下來給外婆和我們的,只有無盡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