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場相遇布下漫天疑云
1、偶然的相遇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從一次偶然的相遇寫起——
話說當日林沖正閑走間,忽然背后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
這場相遇先敘東京過往,一是林沖曾經(jīng)看顧李小二;二是他偷人錢財,林沖出頭作主;三是資助盤纏,讓其另謀出路,然后逗出一句“不想今日卻在這里撞見”。
再后李小二和林沖各敘往日經(jīng)歷,又引出一句“不想今日在此見你”。
所謂久旱逢甘露,他鄉(xiāng)遇故知,人生快事之一。當日飲酒至夜,次日又請。
至此,李小二便正式登場,而且與林沖交往親密。作者以一句“自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收束。收束之前又宕開一筆,先寫李小二“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后寫林沖常把些銀兩與小二做本錢。
至此,鋪墊已然充分,正戲即將開場。
這里有一處細節(jié)不可忽略,便是李小二在此處的謀生手段——于牢城營前開了一個茶酒店。
必是牢城營前,方才方便差撥與管營前來。必是茶酒店,方才引出陸謙二人前來吃酒。
這一切和后文均有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接下便以茶酒店為主場,以李小二為主角,以他之眼寫出一段奇文。
2、奇怪的酒席
忽一日,李小二店里來了兩個奇怪的客人,在此吃了一場奇怪的酒宴。
其怪一,在于二人并非大模大樣的走進店里,而是“閃將進來”。
其怪二,在于兩人吃酒,并非一同進來,而是“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
這里可以和魯迅先生《秋夜》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一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怪三,在于酒未飲錢先付,這絕非生活常理的行為背后必有隱情——
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
其怪四,在于二人請管營差撥飲酒卻不告知姓名——
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
其怪五,在于稱同坐之人為伴當——隨從的仆役,趕出李小二。
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span>
如此奇怪的兩人,如此奇怪的酒席,當然引起店二小二的懷疑。如此便有了后文閣子背后的偷聽。
3、絕妙的偷聽
因為那二人的東京口音,又因“高太尉”三個字,更因為前文和林沖密切的交往,于是懷疑和林沖有些關系,李小二便差他老婆去閣子背后偷聽。
小二之妻不負重托,冬天里閣子背后站立一個時辰。當她出來之時,你我急欲洗耳恭聽。然而作者偏偏寫出“不聽得說甚么”一句,令人郁悶。
然而雖然未聽得說甚么,但還有差撥“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jié)果他生命”一句,另外還看見一個約莫包著金銀的帕子。
或許感覺讀者尚不盡意,作者又補充了離去的管營手中拿著一封書信,以此照應前文怪事之四。
再補敘初始進來的二人在管營、差撥離去之后又低頭而去,可謂是怪事之六。
這一段偷聽雖然忽斷忽續(xù),忽明忽滅,但加上后文林沖在李小二的復述中認出陸虞侯,有一件事情確定無疑,那便是四人閣子之中所議之事與謀害林沖有關。至于如何謀害,則一字未及。
必有禍事發(fā)生,明明白白;怎樣的禍事,如何發(fā)生卻又云遮霧罩,也正因此才是絕妙的偷聽,絕妙的文字。正如金圣嘆所評——
去了一個時辰,卻不聽得,可云不快,然不快者事,快者文也。
這種文字和《紅樓夢》中秦可卿托夢王熙鳳一段有著同樣的功用——
“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兵P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
至此,小說的開篇收束。
作者好似出了一個謎語,又好似布下漫天的疑云,讀者的好奇心被充分吊起,而這一切都因著那一場偶然的相遇。
二、一塊石頭道出驚天秘密
前文所寫漫天疑云,都因后文一塊偶然存在的石頭給出答案。
文中有關石頭的描寫一共有三處——
一處,林沖“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旁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二處,“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里來;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
第三處,林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哪里去!’”
三處描寫,第一處是無意之舉,因為有風,所以只是掩門并無法阻止風的進入,恰巧此處正有一塊大石頭,于是掇將過來,用以擋住廟門。因之,廟門之內(nèi)便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空間。
就在林沖于這個小小的空間之內(nèi)安安靜靜地吃肉喝酒之時,廟外漫天的風雪之中火光沖天,草料場里大火燃起,林沖大禍臨頭厄運將至,正待開門救火之際,那放火殺人的三人也來到了山神廟。
因為版本的不同,這里關于石頭有幾種不同的描寫,一是“止有一塊大石頭”;二是“正有一塊大石頭”;三是“有一塊大石頭”;筆者以為“正有”為好,它很好地突出了這塊石頭出現(xiàn)的偶然性。
恰恰因為這塊偶然出現(xiàn)又被林沖掇將門后的石頭,止住陸虞侯三人進入廟門的可能,一塊大石頭使得門內(nèi)與門外成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兩個世界之人又是如此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門內(nèi)是只想隱忍求全的受害者,門外是一心想要殺人立功的害人者。
因為無法進入廟內(nèi),又因為要看火燒草場——那是他們精心謀劃勝利在即的大火,當然想要好好看上一看,于是陸謙一方以為荒郊野外山神古廟,無人偷聽,所以便肆無忌憚得意洋洋地把其陰謀鬼計險惡用心昭告出來;而林沖一方因有廟門和大石隔擋,故而能在廟內(nèi)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
恰如畢飛宇在《“走”與“走”——小說內(nèi)部的邏輯與反邏輯》文中所寫——
現(xiàn)在,這塊大石頭不再是石頭,它是麥克風,它向林沖現(xiàn)場直播了陸虞候和富安的驚天陰謀。
于是才有第三處掇開石頭,憤怒復仇的一段文字,才有后文林沖雪夜上梁山高潮的達成。
可以說一塊偶然出現(xiàn)的石頭,既讓陸謙等人自訴罪惡,又揭示出前文漫天疑云中的驚天秘密。
林沖與李小二的偶然相遇,引出了閣子背后第一次的偷聽。山神廟里偶然出現(xiàn)的大石頭,引出林沖廟內(nèi)第二次的偷聽。
兩次偷聽全都指向一個事實——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只不過——
第一次是密謀,是暗寫,因而寫得隱隱約約云山霧罩惜墨如金。
第二次是實施,是明寫,因而寫得驚心動魄一清二楚潑墨如云。
第一次是有意偷聽聽不清,第二次是無意偷聽聽得切,可謂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旦坐實是陸虞候火燒草料場,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必定會殺人。
如若沒有茶酒店的密謀設計,如果沒有山神廟的無意聽見,或者說如果沒有那一場偶然的相遇,沒有那一塊偶然出現(xiàn)的石頭,林沖的命運便會改寫,也不再有我們熟知的完整意義上的林沖。
誠然,所有偶然的背后都有必然的影子,然而那偶然出現(xiàn)的人與事還是命定的改變了我們,連同我們的人生。
正如可憐的瑪?shù)贍柕滤鶈枴?/span>
要是那時候沒有丟掉那掛項鏈,她現(xiàn)在是怎樣的一種境況呢?誰知道呢?
也正如《項鏈》的作者莫泊桑所寫——
誰知道呢?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變幻無常啊,極細小的一件事就可以敗壞你,也可以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