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世間多悲涼、多悲愴、多悲壯,以致于昨天在前往祭奠一遠房親戚的雨霧重重的路上潸然淚下,今天在曬進屋里的冬陽里又暗自流了一次淚。我一介病夫,活得茍且,但還不悲觀。發(fā)一則小文,紀念我們曾經熱血沸騰過的一代人。
“人去舟橫柳蔭稠,觀云聽浪度春秋。釣得大魚酒助興,吟罷小詩煙消愁。雨打花飛逐逝水,風吹浪起泛輕舟。作個閑人天已許,逍遙自在待白頭。”這是1980年代中期,陳鵬在蒙自一中教書時,寫下的幾首古體詩《南湖酬唱》中的一首。三十多年過去了,南湖畔的曉風殘月、魚戲清波,仍會時不時浮現(xiàn)于蜇居昆明安寧的陳鵬的夢鄉(xiāng)里,非常遺憾的是,在人生的顛沛流離之中,當年的詩稿多已遺失了。
1987年我在蒙自一中讀高二,上學走南湖北岸,從學校前門入校,放學則走的是后門,出學校穿武廟街回家。學校后門處,是一片白墻灰瓦的平房,許多老師就在這些老舊的房屋里住家。初冬下午放學,經過后門時,常常會看見一排老屋前,稀薄昏黃的陽光里,一張圓形藤幾上擺著一副木棋盤,一旁是兩個白瓷茶杯,兩個青年男老師在慢悠悠下圍棋,其中一人,穿米灰色高領毛衣,靠坐在藤蔑椅里不言不語,一手指間夾半截紙煙,一手捻著一粒棋子,目光透過方框近視眼鏡盯著棋盤在思考。當時覺得此人面容老成,相貌硬朗,在我眼里像條漢子,但就是沒機會結識,畢竟師生有別。直到高中畢業(yè)以后,參加本地民間的一些文學活動,慢慢的才對上號,這個下圍棋沉默穩(wěn)重的男老師,就是陳鵬。
那個活力十足的年代,正是各種思潮萌發(fā)騷動,各類文化風起云涌的時期。那個時候的陳鵬,悉心教授初中《中國歷史》之余,經常三五好友雅集喝茶飲酒,與志同道合者結社組織文學活動,自己也深夜里白酒作伴紙煙提神,在煙霧繚繞的斗室之中筆耕不輟,用質樸生動的白描式筆法,寫老蒙自市井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大井巷人物系列頗得明清筆記體小說的精髓;他還用一手蒼勁的鋼筆字,在素箋上豎寫下許多抒發(fā)情懷的古體詩。那是充滿無窮激情,多么令人懷念的歲月啊,精力充沛才華橫溢的陳鵬,整個人的模樣和精神狀態(tài),既像個“五四”熱血青年,激昂慷慨,又有魏晉風骨,落拓不羈。
1980年代就要結束的時候,一場風波驟然而至,隨即而來的秋后算帳,顛覆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陳鵬的人生走向也因此改變。剛結婚沒多久的他,身不由己的由縣城調往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任教。那所中學所在的鎮(zhèn),當年曾開辦過一個五七干校,是眾多知識分子勞動鍛煉的地方,陳鵬的這次調動,多少也有些流放的味道。下鄉(xiāng)鎮(zhèn)報到的頭天夜晚,陳鵬將新婚妻子支使回娘家,約我秉燭夜談。夜深人靜的校園一片沉寂,穿過教師宿舍曲折幽暗的走廊,我和陳鵬一起回到他的新家。在明亮溫暖的燈光里,他鄭重地托付我代他行主編之責,編好文學同人的民間刊物。我應了陳鵬的請求,但也固執(zhí)地堅持只幫他編輯稿件,決不代理主編之事。當時的情景有些悲壯,今日憶起仍舊歷歷在目。夜深了,大門已緊鎖,我只好留宿陳鵬家,與他共眠一床。那是我第一次睡席夢思,軟得有種無力的沉陷感。在關燈后的黑暗中,他和我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交談,直到黎明時分,才迷迷糊糊地淺睡了一會。天亮之后,該說的話已經徹底說完說盡了的兩個男人,沒有感傷地匆匆揮手作別,懷揣著彼此的囑托與應諾各奔東西,開始了艱難塵世間的新的輾轉奔波。
那個時候的通訊極其落后,我在縣城就與在鄉(xiāng)鎮(zhèn)的陳鵬基本斷了聯(lián)系??傄^好些日子,民間文學社有了活動,才能見到他。他變得愈發(fā)沉穩(wěn),常常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不動聲色地抽煙。透過一陣陣煙霧,他的沉默與滄桑,與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在我看來,他臉上不易察覺的淺淺倦色,并不全來自身體的疲憊,更多是源于精神困頓。好在后來有了轉機,陳鵬得以調回縣城,到教育局上班。而我組稿編輯兩三期民刊后,因文學觀念差異而不合群,便順水推舟將編輯的差事交還給文學社社長,并由此與本地文人雅士漸漸拉開距離,最后各行其道不相往來。而不知什么原因,陳鵬雖然回城,卻沒有重新?lián)撈鹈窨骶幍穆氊?。又因為各自不得不為現(xiàn)實生活忙碌,陳鵬與我之間的聯(lián)絡也越來越少,后來雖居住同一小縣城,竟也長年難以相互見上一面。
再見亦師亦友的陳鵬,竟然已是1997年的秋天,那時我剛由企業(yè)工人考錄為體制內小公務員不久。是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在殘聯(lián)開辦的小餐館,我與陳鵬不期而遇,當時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他脖間搭一條毛巾,系著漬印斑斑的圍腰,嘴角叼著一枝煙,在昏暗的燈下?lián)]一把大勺炒菜,儼然一副大師傅模樣。上菜完畢,邀他同飲,兩人舉了酒杯,半鋼化杯白酒一飲而盡,竟是喝出了往昔的好滋味。交頭接耳絮談后得知,陳鵬由教育局調入殘聯(lián)已三年多,平時下班后要是沒事,經常到小餐館搭把手幫忙,喜歡客串炒菜師傅練練廚藝,遇到熟人來就餐,也會坐下來聊聊天,陪著喝點小酒。重逢把酒言歡,別后各自奔忙,我和陳鵬之后也沒機會見面深敘。等聽聞到他的消息,已是一年多以后,1998年底,有朋友告訴我,陳鵬家庭發(fā)生變故,加上工作也不大順心,于是下了決心出走蒙自,在一位摯友的幫助下,遠走他鄉(xiāng),調到昆明安寧廣電局工作。
浮生如夢,杳無音信二十載,直到2018年冬,我才在好友舒吟特意安排的晚宴上,與兩鬢泛白但目光依舊炯炯的陳鵬,顫巍巍的握手相見。酒還是要喝,一杯、兩杯、三杯,三杯過后已是微醺,歲月不饒人??!已經不是能夠淋漓痛飲、酒歌奔突的年齡了。從此,中斷的聯(lián)系得到恢復,時不時通過微信進行聯(lián)絡。
看陳鵬的微信朋友圈多了,大致就對他近些年以來的工作、生活現(xiàn)狀有了不少了解。他遠離故土蒙自,只身游走安寧二十多年,已完全融入當?shù)厣鐣?。上班盡力當好記者,每天扛著攝像機跑跑新聞現(xiàn)場,回到辦公室,三下五除二揮筆寫就報道稿,工作做得游刃有余。下了班,專注寄情于個人的興趣愛好,在自家不大的天地空間里種制盆景,為一棵棵奇形怪狀的樹樁仔細修枝剪葉,重新塑造形狀,普通的苗木樹樁經過一番造型鑄魂后,脫胎換骨重獲新生,長得身姿俊逸,神態(tài)雄渾。盆景玩累了,少不了喝點酒放松,抽些煙解乏。只是,酒后已很少行白話文寫作,就靜泡一壺普洱陳茶,有一口無一口地品啜,吟賦幾句古詩詞自樂。更多的時間,沉迷的是書法。對于書法,陳鵬沉潛日久,苦苦求索,已頗有自家筆意。我對書法絕對外行,什么門道都不懂,但喜歡刷朋友圈看陳鵬的字。他時常在微信上曬字,紙不大,一二尺見方;字也不大,但錯落有致。他寫的字,有行有草,有筋有骨,有疏有密。我覺得他寫得確實有些樸拙,雖不窈窕出入、飄揚灑落,但就是好看耐看,郁拔縱橫,清朗超逸,真是落筆滿紙起煙云,收毫整幅現(xiàn)趣意,既展示他的人生氣度,也顯現(xiàn)他的精神心境。
年青時桀驁而風流倜儻,壯年拋家別親離鄉(xiāng)背井,中年孓然立命安身異鄉(xiāng),及至已望耳順之年,仍痛飲陳年酒,躬身制盆景,揮毫寫書法,閑吟詩詞賦,這就是我的朋友,名士一樣生活的陳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