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繼續(xù)。
眼見著親生父親離開，三元沉吟片刻，心生一計。他走到陳夫人屋里，悄聲說：“母親，孩兒昨夜得了一個夢，這夢甚是古怪。母親經(jīng)久識多，特來相告?！?/span>
陳夫人說：“我兒且說來聽聽?！?/span>
三元說：“夢中有一個人，這人自稱名叫吳勝，他說他十五年前被咱家小二當(dāng)心捅了一刀，又說他的尸首被埋在盤山腳下，不得托生。他要孩兒幫他請僧誦經(jīng)，好超度他往生。他還說，如果我不依言行事，就要禍及全家。夢中我十分害怕，醒來卻記得清清楚楚，本來怪力亂神之事，讀書人不當(dāng)存在心上，怎奈那夢中人言之鑿鑿，孩兒思慮再三，不得不對母親言說......不知有沒有這么回事？還望母親備說一二。”
陳夫人聽了這番言辭，嘆氣說：“兒呀，夢中人句句是真?！闭f著，便把十五年前小二害死吳勝謀得千兩金銀一事從頭至尾講了一遍。講完往事，陳夫人又說：“這事原不是員外的主意，都是小二在一旁攛掇著，也是他拿刀害了那人。員外死的那一夜，我也曾夢到一個冤魂，夢中我眼見著他手里拿著一把小刀刺中了員外。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世上，要說鬼還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
三元聽陳夫人如此說，忙說：“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張。”
辭別陳夫人，三元回到書房，左思右想，沉吟良久。他想：原來小二是個殺人兇手，心狠毒辣，歹毒至極。假如我不早些防備，恐遭其毒手，到那時再后悔就遲了。何況我和他又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本是陳府家童，我是陳府正經(jīng)過繼來入了族譜的后人。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幫吳勝報仇，也是快事一樁，并無不可。只是，要想懲治小二，須得依靠官府。看來，這事要小心籌劃才行。想到此，三元嘴里出聲，對空告慰吳勝說：“吳將軍，若你陰靈果在，還請護(hù)我，等我與你報殺生大仇！我該怎么做才能成事呢？若是告官，手上沒有證據(jù)。再說，誰做原告？”
（古代告狀也分原告、被告。三元不能做原告，因?yàn)樵诂F(xiàn)實(shí)中，他和吳勝沒有任何瓜葛，假如他做原告狀告名義上的哥哥小二，法理道德，對三元極其不利。何況，他又沒有人證物證，若是行差踏錯，說不定小二懲罰不了，反搭了自個性命。）
想了一會兒，這三元心中有了主意，他要打一場無頭官司。即便最后無法把小二繩之以法，也能嚇?biāo)粐?，出口惡氣。于是，三元鋪好紙張，提筆寫：
告狀冤魂吳勝，系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為兵士，于萬歷年間，隨征楊應(yīng)龍，得勝還家，路經(jīng)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余兩，頓起兇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尸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莨请y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dú)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臺，嚴(yán)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里人等，親提一鞠。探尸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兇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
（這狀紙寫的有水平，假如我是知縣老爺，即便我不信鬼神之事，但我清楚，官司一事，性命攸關(guān)，普通人是萬不敢無故告官的。因此，有些人為了安全起見，會利用鬼神告狀。他們躲在背后并非要使壞，只是不想惹火上身罷了。多淺顯的道理。至于這狀子接不接，全看爺心情。
樹上有沒有棗，打三竿就知道了?？煽傆星嗵齑罄蠣敳蝗ゴ?，為啥？不愿意做事唄。還能有啥緣故？所謂官場厚黑，“做多錯多，做少錯少；要想不錯，不如不做?！?/span>
以上全是我胡扯。）
三元寫完狀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想：這事準(zhǔn)成！要是真能挖出尸首，那小二必定會被問成死罪。轉(zhuǎn)念又想：這樣的惡人，留他在家里，讓人天天擔(dān)驚受怕。死罪就死罪吧。只是這狀紙雖已寫成，可讓誰拿去衙門呢？
最后，三元決定親自去衙門口一趟，至于到底怎么把這狀紙交到縣官老爺手里，等到了衙門口再隨機(jī)應(yīng)變吧。
這三元揣著狀紙正要出門，正巧有一個人進(jìn)門。這人乃是本縣常來陳府催收錢糧的衙差，也姓陳，大字不識一個。三元看見姓陳的，有了主意，忙喊：“老陳，我這兒有一張催糧單子，受累，勞你一遞，容謝。”
陳衙差說：“小相公，謝倒不必了。若是這單子準(zhǔn)了，這差事就由在下效勞便是了。”
三元說：“可以呀，這事一發(fā)齊全了?！闭f完，把催糧單交給陳衙差。見事情了畢，他轉(zhuǎn)身回書房去了。這陳衙差拿著催糧單回衙，恰好投文牌出來，便把單子投到了里面。
（這里我要仔細(xì)講一講，我不是要講情節(jié)，而是要講和糧食有關(guān)的話題。沒辦法，誰叫咱是農(nóng)村出身呢。人民文學(xué)家趙樹理先生有一篇短文小說，叫《催糧官》，小說里講了一個叫崔九孩的司法警察，他在得到催糧的差事后，先后到了大戶人家和貧民人家，呈現(xiàn)出低聲下氣和官威十足的兩幅不同面孔。結(jié)果是，大戶人家根本不會上交任何東西，而貧苦人家反被崔九孩訛去了五塊大洋。就這么一個故事。
我們都知道古代皇權(quán)不下縣，縣以下的社會自有一套生態(tài)位，但大家真的清楚縣之下的自治社會是什么樣子的嗎？如果你不了解，你就無法從根本上了解古代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那些掌握了筆桿子的知識分子們，有幾個會把筆觸放在縣之下的社會生態(tài)上呢？就是寫，也不過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用一種或憐憫或是拯救的心態(tài)寫出幾個惡劣面孔罷了，至于生出這惡劣面孔的土壤是個什么樣子，沒幾人關(guān)心。一提到上山下鄉(xiāng)扎根土地，這些臭老九都抱怨起來了。讓他們偶爾體察一下貧苦人的生活借此寫出幾篇飽含人性慈悲的文章是可以的，可要是真的雙腿沾上泥巴，那就必須得鬼哭狼嚎了。
趙樹理先生是扎根土地的人民文學(xué)家，他創(chuàng)作的《小二黑結(jié)婚》估計上年歲的人都看過。
我是做過農(nóng)活的，真苦真累呀。不藏不掖，我不愿意在土地里刨食，就算是現(xiàn)在不交糧食稅，給補(bǔ)貼，我也不愿意在土地里刨食。（網(wǎng)上那些表演農(nóng)村生活的類型不在我話題內(nèi)。）做農(nóng)民不單單指你用土地做生產(chǎn)，還包括你要浸泡在一種迥異于城市工業(yè)社會的生態(tài)里面。這種生態(tài)從古至今，變化的速度要遠(yuǎn)低于城市生態(tài)的變化速度。所以，明朝的催糧官和民國的催糧官仿佛就是同一個人。
說說這個姓陳的衙差。他來陳三元家干啥呢？他是官府對接陳員外所在這片村莊的催糧官差。前面我不是說了縣之下的社會是自治社會嗎？那么這個自治社會是怎么運(yùn)行的呢？大白話講就是這個社會誰是治理人/代理治理人呢？我在《明朝為何滅亡？》那篇文章里說了，縣之下的社會是“士紳——地主——胥吏”三位一體的自治體系。大家一定要記著這三個詞：士紳、地主、胥吏。你記住這三個詞六個字，我敢保證你看和古代有關(guān)的文史典籍甚至是現(xiàn)當(dāng)代的部分現(xiàn)象，就會清明許多。
插個題外話，關(guān)于“士紳——地主——胥吏”的相關(guān)介紹，未來我會出文章單獨(dú)來談，多多的談，老規(guī)矩，咱們不做學(xué)問，我會用文學(xué)史上的一些經(jīng)典人物做引子，拿一些大家熟知的文學(xué)或影視劇里的人物做例子，然后再來剖析什么叫士紳、地主、胥吏，以及他們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他們之間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能不能互相轉(zhuǎn)化的問題。
歷史比較復(fù)雜，之所以復(fù)雜，是因?yàn)樗鼤r刻處在變化中。比如講征稅，那就要分朝代，分了朝代還不行，還要分不同的時期?？偨Y(jié)性的文字總是很難下的，我只能嘗試著說一下。在明朝，征收田賦一般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官收官解；一種是糧長征解。官收官解就是州縣一級的官吏派人下鄉(xiāng)督收糧銀；糧長征解是里甲催征、稅戶交納、糧長收解、州縣監(jiān)收。這兩種方式不分好壞，時間一長，好的也會變成壞的，壞了就得換另一種，就得改革，要不斷的改革。所以，歷史上的制度政策總是變來變?nèi)ィ笥覚M跳。
萬變不離其宗的是，交稅應(yīng)征的總是窮苦勞動人民，財主、地主、有錢有勢者總有這樣那樣的緣故逃稅免征。
那么前面問題的答案出來了，問陳衙差為何會出現(xiàn)在陳三元家里呢？很簡單呀，因?yàn)殛惾沂堑刂餮?！可是，陳三元的掛名父親不是陳員外嗎？怎么變成了陳地主？員外在明朝只是個虛稱，好比現(xiàn)在人遇到出手大方的會稱呼對方“老板”一樣。陳員外本來只是當(dāng)?shù)氐囊粋€富戶，后來因?yàn)樾《λ绤莿?，白得了兩千兩銀子，驟然暴富，再后來，“收租囤米，放債買田”，財富滾雪球一樣增長，于是鄉(xiāng)民都稱呼他為“陳員外”。他雖被大家尊稱為“員外”，其實(shí)質(zhì)就是個地主。
為啥員外是尊稱，不能叫他“陳地主”呢？這背后的原委可復(fù)雜了，一兩句話可說不清楚，以后我會專門講這個話題。
反正，由于陳三元家是地主，所以他家也需要交田賦。
陳員外死了之后，陳三元既然是過戶了的兒子，那么陳三元就變成了新地主。因此，陳衙差上門來，陳三元把狀紙偽裝成田賦單，原文寫的是“催糧呈子”，遞給了陳衙差。
陳衙差拿著假糧單真狀紙投到了文牌里，這個投文牌又是個啥呢？大家去一些機(jī)構(gòu)呀都能看到門口掛著的信紙箱吧，大家把文牌簡單理解成信紙箱就行了。
文牌有文牌時間，并非一天24小時都能投“信”，因此文本寫的是“恰好投文牌出來”。陳三元的這個信封是狀紙，他并沒進(jìn)行偽裝，之所以陳衙差看不出貓膩，是因?yàn)樗笞植蛔R一個。從這個信息也能看出古代胥吏的文化水平如何了。）
第二天，知縣升堂，查看投文箱里的文件，看到了陳三元的那個狀紙，封皮上寫著：
若是殉情賣放，辦了棺木進(jìn)來。
（這幾句話本身沒什么可講的，不過，大家可以反過來理解，咱們把陳三元的叮囑提取一下：請火速立案、辦案人員不許延挨、不準(zhǔn)殉情賣放。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陳三元囑咐的這三點(diǎn)在當(dāng)時是固有毛病了。這點(diǎn)，熟悉《金瓶梅》的伙計應(yīng)當(dāng)了解。）
知縣看了，忙下令著兩個公差去辦理此案。二公差飛也似地來到陳家門口，正巧看到小二站在門口，就問他：“貴村有姓陳的嗎？”
小二說：“這里哪個還敢姓陳，只有我家了。你們有什么事？”（這口氣有沒有《阿Q正傳》里趙太爺?shù)姆秲?？?/span>
公差說：“他還差些錢糧沒交，特來尋他?！?/span>
（公差機(jī)智撒謊，可能是知縣教公差這樣說的?；蛘吖钷k差辦多了，了解小二這類人的德行，摸索出了一套對付這類人的辦法。）
小二說：“這等小事，何必大驚小怪?！?/span>
公差說：“錢糧雖不多，上頭催得緊，故而特來動問。”
小二說：“還差多少？”
公差說：“他府上有個小二官，知道底細(xì)?！?/span>
小二說：“我就是陳二爹了?！?/span>
公差聽他這樣說，一把抓住小二，另一個趕緊取出麻繩，套住脖子，鎖住了。
小二開口罵：“可惡！錢糧的事情在我手上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從沒遇到過你們這樣厲害的差人！”
（小二這話里有隱藏著一個信息，古代對于田賦繳納不足的鄉(xiāng)人，會采用拘捕的手段。其實(shí)法律條文里并沒有這種規(guī)定，只不過皇權(quán)不下縣，在縣之下的自治世界中，另有一套辦差的“規(guī)矩”。知縣老爺就是頭頂?shù)那嗵靺取?/span>
為啥西門慶當(dāng)官之后，應(yīng)伯爵會恭維說“不怕官只怕管”呀，這俗語大家也許都聽得起繭子了，可這話的威力要是落在我們身上，還是會讓小老百姓“吃不了兜著走”滴。
小二是陳家人，有頭有臉，陳家欠了稅，公差也得好言好語地來說話，怎么能像對待泥腿子一樣直接上枷鎖呢？陳員外向佃戶收租時還面帶微笑呢，這公差，太不像話了?。?/span>
公差也不答話，鎖著小二找到地方，扯著嗓門喊：“陳小二殺人，我們奉縣太爺?shù)拿?，現(xiàn)著地方里甲，同到盤山腳下，驗(yàn)取苦主尸首，協(xié)同辦理，不得有誤。事畢，大家俱要到衙門回話，聽明白了嗎？”
左鄰右舍聽了這話，大吃一驚，都說：“竟有這等奇事？！”
小二早被嚇得面如土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三元在房里聽到外面吵嚷，要走出來看，被他親父親何立一把扯住，說：“你不能出去。”
三元說：“小二自作自受，關(guān)我何事？況且，家無二犯，不必?fù)?dān)心?！?/span>
（親父親就是不一樣哈，親兒子也不一樣。親的就是親的，親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何立不再阻擋，三元走出門外。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講解。
（這故事還挺長的。有小伙伴在后臺問這是什么故事，我現(xiàn)在統(tǒng)一作個回答：
我講的是明朝書籍《歡喜冤家》，網(wǎng)上就能搜到，感興趣的可以自行搜來看看。我講這個有兩個目的，一是想熟悉一下古人講故事的套路，有助于我自己創(chuàng)作故事，順便大家都聽個樂；二是找找故事背后的歷史線索。
歷史典籍雖多，可大家都知道，有時候吧，制度是制度，生活是生活，兩者不是那么貼合。況且，歷史資料上總是冷冰冰地陳列一些總結(jié)性的文字，具體放到當(dāng)時社會和當(dāng)時人的身上是啥樣子，我們不見得能體會出來。
再說，歷史說遠(yuǎn)也近，多了解一點(diǎn)，沒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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