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什么樣的人家才備茶呢,支書家,或家里有長秧子病人的人家,才備有個把竹殼子的茶瓶。大多數(shù)村民自己不喝茶,可待客的禮數(shù)他們是懂得的。家里有客人來了,男主人讓老婆快,快去燒茶。風(fēng)箱響了一會兒,柴草煙子冒了一會兒,這家的女人就把茶端到堂屋來了。茶盛在一只平時吃飯用的藍(lán)邊子瓦碗里,碗里冒著徐徐熱氣。熱氣冒得差不多了,碗底出現(xiàn)一些白色的、絮狀的沉淀物。這是什么茶,不就是一碗白開水嘛!對,是白開水,涼水燒開了,在這里就叫茶。茶與水的區(qū)別,就在于水是涼的,生的;茶是熱的,熟的。當(dāng)然了,家里若來了比較重要的客人,女主人會在鍋里打兩只荷包蛋,或往碗里抓進(jìn)一把紅糖。打了荷包蛋的茶叫雞蛋茶,放了紅糖的茶叫紅糖茶。此外,在生產(chǎn)隊時期,每年麥季隊里垛大麥秸垛時,隊長都會派人燒一大鍋竹葉茶。所謂竹葉茶,是臨時到竹園里采幾把新鮮竹葉,放進(jìn)鍋里煮。待竹葉煮得由綠變黃,整鍋的水也微微發(fā)黃,竹葉茶就可以喝了。據(jù)說竹葉茶清熱敗火,一年才讓喝這么一次,對付出辛勞的男勞動力有慰勞和招待的意思。話說到這里,總算說明白一些了。同是一個茶字,在不同的地方,人們有不同的理解。而人們對事物的理解,也不大可能脫離實際。比如說,以前城里人用某種植物的嫩葉芽加工而成的綠茶、紅茶,還有什么花茶,從來走不到鄉(xiāng)下來,鄉(xiāng)下人連見都沒見過,誰知道那也是茶呢!
變化說快也快,現(xiàn)如今,村里人也像城里人一樣,開始喝茶。他們喝的多是那種綠茶。把綠茶放進(jìn)開水里一泡,嫩綠帶點鵝黃的葉芽漸漸伸展開來,茶湯子一會兒就變得綠瑩瑩的。
他們初喝有點苦,喝著喝著,舌根處就有些甜滋滋的,好像一直滋潤到腸子那里。過去把白開水當(dāng)茶,一池好水沒有魚,這讓他們多多少少有點慚愧。現(xiàn)在他們終于認(rèn)識到了,他媽的,這才叫茶,真正的茶。他們喝茶不一定是為了解渴,而是學(xué)城里人的作派,手里拿著玻璃的或不銹鋼的茶杯,這里走走,那里站站,想起來就喝一口。茶和茶杯仿佛是他們手中的一個道具,有道具在握,他們就和城里人的生活比較接近了。
有人不免會問,他們喝的茶是從哪里來的呢?是買的嗎?綠茶的價格可不便宜呀!這個問題問得好,不解釋清楚,就不會讓讀者信服。實言相告,他們喝的茶不是花錢買的,是從茶場里帶回來的。每年初春,這個村里都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結(jié)伴到南方城郊的茶場里打工,采茶。采茶季節(jié)過去,她們不僅帶回了工錢,還順便帶回一包兩包茶葉。這事兒一點兒都不稀罕,她們在城里做勺子,就往家里帶勺子;在城里縫玩具狗,就往家里帶玩具狗;采茶葉呢,她們當(dāng)然要帶茶葉。她們帶回的茶葉不但質(zhì)量不錯,而且肯定是當(dāng)年的新茶。頭兩年,她們帶回的新茶并沒有多少人喝,以致把新茶放成了舊茶,有的還發(fā)了霉。一年又一年,她們把城里人喝茶的理念也帶了回來,她們說,茶可是好東西。喝茶可以幫助消化,醒腦提神,還可以降低血壓,防治癌癥。那些當(dāng)了媳婦的人,把茶葉推薦給丈夫,讓丈夫喝喝試試。有的丈夫把茶水咂了咂,說不錯,能喝,是比白開水好喝些。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村里喝茶的人就多了起來。除了覺得喝茶的確餓得快,一頓飯可以多吃一個饃,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體會:也就是現(xiàn)在,肚子里有點油水了,才敢喝這個茶。要是擱困難時期,喝了這樣的茶,只會餓死得快一些。
楊傳寶是村里堅持喝茶比較好的一個,他上午一杯,下午一杯,喝茶好像成了他的必修課。楊傳寶聽人說過,城里人喝茶,都是坐著喝。他們把茶杯放在辦公桌上,一會兒端起來喝一口。楊傳寶在屋里坐不住,習(xí)慣帶上茶杯,在村里轉(zhuǎn)著喝。他這樣流動性的喝法,可以起到一種宣傳作用。要是不這樣喝,誰會知道他養(yǎng)成了喝茶的好習(xí)慣呢!誰會知道他和城里人的生活已經(jīng)沒有多少差別了呢!誰會知道他的日子過得自在悠閑呢!這天中午,因他上午喝足了茶,撒夠了尿,吃午飯時胃口和每天一樣好。他吃了一個饃,吃了半碗雞蛋炒辣椒,還另外吃了兩碗湯面條。吃完飯,他飽飽睡了一覺,起來泡當(dāng)天的第二杯茶。他的茶杯是玻璃的,看上去有點高,有點瘦,屬于苗條型。茶杯上方,是白色不銹鋼的蓋子。玻璃茶杯透明度高,嫩綠的葉芽在杯內(nèi)瓢飄搖搖,從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這樣不僅看著好看,還能誘發(fā)人的茶欲。這只不錯的茶杯是楊傳寶的老婆林巧云從城里給楊傳寶捎回來的。他往茶杯里注進(jìn)開水,玻璃瓶子有些燙手,他的手不能握茶杯。他把茶杯的金屬蓋子擰上,五個指頭像機(jī)械抓斗一樣巴著金屬蓋子,便出門去了。
季節(jié)是秋天,玉米棒子粗了,豆子黃了,芝麻蒴子炸口了,谷子垂下了尾巴,村里村外到處都是莊稼成熟的氣息。有人掰棒子,有人割豆子,有人砍芝麻,有人刈谷子。收完了秋莊稼,要馬上接著整地。整好了地,就該種小麥了。應(yīng)該說這段時間是農(nóng)活兒比較多的時候,所謂大秋忙月,指的就是這段時間。楊傳寶抓著茶杯,把一條街走了多半條,見家家的院子門都關(guān)著,門上都落著鎖,他連一個人都沒碰到。楊傳寶如此清閑,難道他家里就無活兒可干嗎?有,可他不干。他家承包的責(zé)任田里種的也有玉米,也有豆子,他老婆林巧云下午就拿起鐮刀下地割豆子去了。他看見了,裝作沒看見。自從發(fā)現(xiàn)林巧云和三叔好上之后,他就在家里當(dāng)起了甩手掌柜,什么活兒都不干,別說下地種莊稼,收莊稼。吃完飯,他連碗都不往灶屋里送,就那么往堂屋的桌子上一扔,等林巧云去收拾。他嘗試過要把林巧云痛痛快快揍一頓,讓林巧云知道,他不是一個好欺負(fù)的男人。那天他騎上了林巧云的身,不干正經(jīng)事,卻要抽林巧云的嘴巴子。無奈林巧云比他高,比他壯,力氣好像也比他大,嘴巴子還沒抽成,林巧云三推兩推,三簸兩簸,就把他弄到床下去了。他的屁股先著地,一下子把沒有任何包裝的屁股摔成了兩瓣子。他不能向林巧云提出離婚,一離婚,正合林巧云的心意,用不了多久,林巧云就會和三叔結(jié)婚。他和三叔住的是一個院子,林巧云本來是他的老婆,一轉(zhuǎn)臉若是變成了三叔的老婆,他的臉往哪兒擱。只要他不和林巧云離婚,林巧云名義上就是他的老婆,他就有權(quán)利和林巧云干那個。林巧云若是變成他的三嬸子,三嬸子就不會跟他干那個了。別看三叔偷他的老婆可以得手,他反過來偷三叔的老婆,成不成恐怕難說。揍老婆,揍不過,又不能和老婆離婚,楊傳寶的態(tài)度還是要表一下的。他的態(tài)度就是只吃飯,只喝茶,只睡覺,什么活兒都不干了。他這個態(tài)度有罷工的性質(zhì),有抗議的性質(zhì),同時也是對林巧云的懲罰。林巧云作風(fēng)不正,不知羞恥,就得用勞動對臭娘們進(jìn)行改造。他不幫老婆干活兒,三叔就幫林巧云干。林巧云去村南那塊玉米地里掰玉米,三叔也去那塊地里掰玉米。玉米棵子像樹林子一樣,比較深,林巧云一鉆進(jìn)去就看不見了。三叔一鉆進(jìn)去也看不見了。割豆子有所不一樣,三叔和林巧云并排往前割,因豆棵子比較淺,埋不住人,在地里干活兒的人們一眼就把他們看到了。這樣一來,村里人都知道了,楊傳寶的老婆跟楊傳寶的三叔相好。而且他們的好已經(jīng)公開化了,不必再用玉米棵子遮掩,在豆子地里照樣可以好。楊傳寶走到村口,擰下茶杯蓋子喝了一口,不想再往前走了。出了村口就是莊稼地,他不愿意在豆子地里看見那兩個狗男女。停下來的時候,他看見路中央臥著一條黃狗。俗話說好狗不攔路,攔路沒好狗,這條狗臥在路中央,顯然不是一條好狗。他沖狗又是跺腳,又是瞪眼,命狗滾開。黃狗的樣子似有些不大情愿,但它還是站起來走開了。黃狗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仿佛在說:我又沒跟你老婆相好,你拿我撒氣干什么!黃狗到一個柴垛邊,舉起一條腿,對柴垛撒了一泡尿。楊傳寶剛離開,黃狗又回到路中央臥下。較勁,難道我連一條狗都斗不過嗎!待要找塊磚頭把狗嚇唬一下,卻發(fā)現(xiàn)狗嘴前面放著一只半新半舊的小孩子穿的布鞋。楊傳寶明白了,定是這條狗的小主人把鞋落在這兒了,狗怕別人把鞋撿走,就臥在這里守護(hù)著。好玩兒,楊傳寶這下有事干了。他走過去,飛起一腳,把布鞋踢到了一個墻角。不出所料,黃狗迅速追著布鞋跑過去,在布鞋旁臥下來。楊傳寶再踢,黃狗再追。楊傳寶把鞋踢到一棵樹下,黃狗追到樹下。楊傳寶把鞋踢到一個糞堆上,黃狗一躍躥到糞堆上。幾個回合下來,黃狗似乎也來了興趣,一追到鞋,它就看著楊傳寶,滿懷期待的樣子,像是希望楊傳寶再踢一個,再踢一個。楊傳寶看出了黃狗的興趣,他的興趣反而低下去了,老子跟你玩兒,你他媽的算什么東西!他走到糞堆前,這次沒有用腳踢鞋,用指頭鉤住鞋后跟,把鞋拿走了。拿到鞋后,他對黃狗說:來,來。黃狗跟著他,但有些警惕的與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他走到一個小賣部門前,一甩手把鞋扔到房頂上去了。房頂是一個斜坡,布鞋沒有順著斜坡滾下來,在斜坡上停住了。楊傳寶讓黃狗追吧,接著追吧!他擰開茶杯,把不熱不涼的香茶又喝了一口。黃狗身上沒有長翅膀,無法飛到房頂,只好悻悻地走了。
開小賣部的是楊傳寶的一個遠(yuǎn)門子堂弟,堂弟從小賣部出來,一邊退著身子,巴叉著眼,往房頂上瞅,一邊問楊傳寶往房頂上亂扔什么。楊傳寶先說沒扔什么,又說扔了一只破鞋。堂弟有些不悅,說:破鞋應(yīng)該扔到你們自家房頂上,扔到我這里算怎么回事!你去找個東西把它夠下來。楊傳寶左右瞅瞅,沒瞅見棍子或竹竿什么的,說不用夠,一下雨就沖下來了。堂弟說:你不夠是不是,哪天你老婆過來,我讓你老婆夠。楊傳寶說:那你讓她夠唄。堂弟大概以為楊傳寶沒把他的話聽明白,又說:不要隨便把一只舊鞋說成破鞋,破鞋有別的意思,你知道嗎?楊傳寶說知道,那是過去的說法,現(xiàn)在不這么說了。堂弟說:不這么說不等于破鞋不存在。依我看,現(xiàn)在的破鞋比過去破得還厲害,不是同輩的人都能往里面插一腳。這話說得太明白了一點,楊傳寶的臉臊得像被人抽了一鞋底子一樣。楊傳寶一時無話可說,只好擰開茶杯,把自己的口對在茶杯的口上,又喝了一口茶。這一口喝大了,把兩片茶葉喝到了嘴里。他沒把茶葉吐掉,把茶葉放在牙上嚼碎,咽了下去。堂弟的話還沒完,堂弟說:我看你現(xiàn)在自在得很呢,三叔給你當(dāng)著長工,你不用給三叔發(fā)工錢,自己啥活兒都不用干,一杯綠茶喝半天,恐怕咱村以前的地主老財都比不上你自在。楊傳寶說:誰讓他當(dāng)長工了?我又沒請他當(dāng)長工!他不要臉,我有什么辦法!堂弟說:你這樣講,三叔肯定不愛聽。我倒想聽聽,三叔怎么不要臉了?明知故問,楊傳寶不想跟堂弟說話了,打算走開。
這時,村長拉著一架子車新砍下來的芝麻棵子從小賣部門前經(jīng)過,楊傳寶馬上轉(zhuǎn)向跟村長說話,總算可以把嘴不饒人的堂弟擺脫開。他夸村長家的芝麻長得不賴。村長說還可以。他問村長,一畝地可以打多少斤。這次村長沒有再理他。村長也沒有停下來,拉著架子車一直向前走。他跟著村長,用一只手幫著村長在后面推車。村長感覺到他在后面推車,說得得得,你該上哪兒歇著就歇著去,我可不敢勞動你。你成天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別到腰里,像城里下來的干部一樣,哪里還像個干活兒的人!楊傳寶說:你的批評我接受,我也是沒辦法。他把茶杯裝進(jìn)褲兜里,兩手都上去推。村長家的房子是帶拐角的兩層小樓,院子也比較大,是二進(jìn)院。楊傳寶幫村長把車推進(jìn)院子,接著幫村長卸車。他見村長把芝麻捆子往一個平臺上抱,他也一趟一趟往上抱。他有意表現(xiàn)一下自己,出了汗也不擦,讓村長知道他其實是很能干的。村長果然表揚(yáng)了他,說:我看你很能干嘛!卸完了車,村長讓他喝茶。他把茶杯從褲口袋里掏出來,說:我這里有,再往里續(xù)點開水就行了。村長吸著煙,他喝著茶,二人說了幾句芝麻怕淹不怕旱,話題就轉(zhuǎn)到楊傳寶和老婆的關(guān)系問題上。村長認(rèn)為,楊傳寶在策略上存在很大失誤,噢,你以為你不干活兒就算給你老婆顏色看了,就把你老婆嚇著了,你老婆才不怕呢!你不干活兒,有人幫你老婆干活兒,這樣一來呢,等于你給人家提供了機(jī)會,也等于你給人家讓出了地盤,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楊傳寶想說,這跟他干活兒不干活沒啥關(guān)系,在他干活兒干得很好時,林巧云就跟別人好上了。但他沒有說,村長說啥就是啥,他不能跟村長講理,免得惹村長不高興。村長認(rèn)為他承認(rèn)是這個理兒,接著教導(dǎo)他說:勞動人民嘛,主要靠在一塊兒勞動建立感情,鞏固感情。長期不在一塊兒勞動,感情慢慢地就扯淡了。別說人了,你看樹上的喜鵲,公喜鵲和母喜鵲得先在一塊兒壘窩,把窩壘好了,母喜鵲才準(zhǔn)許公喜鵲騎到它身上去。你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改變策略,緊緊地跟著你老婆,你老婆去東地,你去東地;你老婆去西地,你去西地;你老婆割豆子,你先拿鐮;你老婆做飯,你馬上燒鍋,看你老婆還有什么話說!村長隨便舉了村里兩個例子。一個人在北京撿破爛,他老婆在家里跟別人好上了。他聽說后,馬上從北京趕回來,從此天天和老婆在一起,再也不去撿破爛。還有一個人在上海開大貨車,他老婆在村里也跟別的男人打到一塊兒去了。他開著車回來,第二天就把老婆拉走了,拉到上海跟他住在一起。他白天開車,晚上開老婆,把老婆開得很滿意。村長說他舉這兩個例子的目的,是為楊傳寶提供兩個榜樣,讓楊傳寶向這兩個榜樣學(xué)習(xí)。村長把煙把子扔在地上踩滅,說:就這樣吧,你回去吧。就按我說的話去做,過一段時間再來向我匯報。
楊傳寶不會聽村長的話,別看他在村長面前顯得很服從領(lǐng)導(dǎo),心里對村長并不服氣。上次村長喝了酒,跟別人的老婆在灶屋里干那事,被人家丈夫抓了現(xiàn)行,把村長的臉都揍平了,好長時間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嘴。從村長家出來,楊傳寶拐到奶奶家去了。爺爺死了,奶奶還活著。奶奶有四個兒子,她哪個兒子都不跟,讓兒子們平均給她對面,對油,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子里,每天自己吃,自己做。楊傳寶來時,奶奶正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懷里抱著竹子做成的拐棍,靠著門框曬太陽。奶奶說:小寶兒,你要喝茶,奶奶這兒可沒熱水。楊傳寶說:我在村長家里添過熱水了。奶奶說:茶葉子有啥喝頭呢,苦不拉嘰的,不是跟柳樹葉子一樣嘛!想泡柳樹葉子,咱這兒柳樹多的是。奶奶長出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的人都變了,一說外邊過來的東西,都成了好東西,連外面過來的狗拉的狗屎,都成了香的。楊傳寶對奶奶并不是很尊重,他問奶奶:誰說狗屎是香的,你聞過嗎?奶奶罵了他的娘,說:我沒聞過,你娘聞過。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楊海新是你兒子?他又問。楊海新是他三叔的名字。奶奶說:這話到南地里問你爺去。我認(rèn)為楊海新就是一泡臭狗屎,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奶奶說:你說他是臭狗屎,你就離他遠(yuǎn)點兒,別沾他。楊傳寶說:我不沾他,他找著沾我怎么辦呢?奶奶說:你這孩子今天怎么了,老說你三叔那個壞種干什么!樹怕不要皮,人怕不要臉,他連臉都不要了,你拿他還有什么辦法!我看這事怨老天爺,老天爺拿錯了皮,自給他一塊人皮披。話說回來不是我說你,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你這個男人是咋當(dāng)?shù)哪?!母狗不浪,公狗不上。兩個狗不能光怨一個。你回家把你家的母狗管一管,我看比啥都強(qiáng)。這話楊傳寶不愛聽,他不認(rèn)為林巧云是一條母狗,林巧云還是他的老婆。如果把林巧云說成母狗,他成什么了!他說:奶奶,咱廢話少說,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聲,最近我要做楊海新的活兒,至少把他的蛋子兒割下來,兩個蛋子兒割得一個都不剩,把他變成男婆婆。男婆婆是村里的一個人,因小時候兩顆蛋子兒被豬吃掉了,長大不長胡子,說話娘娘腔,干活兒也缺點力量。奶奶笑了一下,沒表態(tài)。楊傳寶問奶奶笑什么,你不信嗎?奶奶說:你愛割誰割誰,這事跟我說不著。你三叔是我的兒子不假,他在我肚子里那會兒我能管他,他從我肚子里一爬出來,我就管不了他了。這事你最好回去跟你老婆商量,先問問你老婆同意不同意。這話對楊傳寶諷刺得有些狠了,頗有點惡毒的意思。楊傳寶在肚子里把奶奶罵了一句老妖婆子,也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切齒。他說:奶奶你等著,我把你兒子的蛋子兒割下來,在鍋底下燒燒給你吃。你牙口不好沒關(guān)系,燒熟的蛋子兒面乎,你咬得動。奶奶又笑了,笑得露著缺了門牙的牙床,說好,俺孫兒對奶奶真孝順,到時候我吃一個,給俺孫兒留一個。
在家里,林巧云暫時還不拒絕跟楊傳寶干那個。楊傳寶使用的是哀兵之計,一回家就苦著臉子,情緒顯得相當(dāng)?shù)统痢K眠@種辦法讓林巧云知道,由于林巧云跟三叔不干不凈,他在村里丟盡了面子,幾乎做不起人。他之所以什么活兒都不干,是因為他心里難過,難過得連自殺的心都有。他每天晚上都要求林巧云向他道歉,并用實際行動安慰他。林巧云堅決不道歉,說她沒什么可道歉的。安慰他的事,林巧云雖不大情愿,倒還可以做一點。所謂安慰,就是干那個。但林巧云的安慰是有條件的,安慰之前,楊傳寶必須戴上頭套。頭套就是避孕套。頭套拿出來,林巧云讓楊傳寶嘴對著頭套的口往里吹氣,把頭套吹得大頭小頭都鼓起來。楊傳寶說了肯定不漏氣,林巧云還不放心,讓楊傳寶把充了氣的頭套按進(jìn)水盆里檢查,像檢查自行車的輪胎一樣。如果水盆里不冒氣泡,頭套才可以投入使用。有一次,楊傳寶在頭套上用針扎了一個洞,害得她又懷了一次孕,挨了一次刮。她已經(jīng)生過一個孩子,不想再生孩子了,對心存不滿的楊傳寶必須保持警惕。這天安慰已畢,楊傳寶與林巧云探討一個老問題,他問林巧云為什么老和楊海新糾纏在一起,楊海新比她大七八歲,已經(jīng)是一個發(fā)黃的老豆蟲,還有什么勁呢!難道老東西花樣多,會玩些。楊傳寶表示,凡是楊海新會的,他都會,只要林巧云把要求提出來,他一定讓林巧云得到滿足。林巧云雖然并不否認(rèn)她和楊海新好,但她絕不跟楊傳寶透露任何細(xì)節(jié),要么不說話,要么罵楊傳寶不要臉。楊傳寶說:咱倆到底誰不要臉?楊海新是我的親三叔,你知道不知道?你跟我三叔亂搞,就是亂倫。從我三叔的角度講,他跟他的侄媳婦搞,也算扒灰。要是擱舊社會,村里人把你們捆起來,亂棍打死你們,都沒人可憐。林巧云說:對了,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你不能老拿舊社會的標(biāo)準(zhǔn)套新社會的事。楊傳寶說:新社會怎么了,新社會就可以亂倫嗎?林巧云不承認(rèn)自己亂倫,她有她的道理。她說,誰跟誰結(jié)婚,靠的是介紹人亂點,點到誰就是誰。比方當(dāng)初介紹人給她點的不是楊傳寶,而是楊海新,她就有可能成為楊海新的老婆。楊海新的老婆也是,如果當(dāng)初介紹人把楊海新現(xiàn)在的老婆介紹給楊傳寶,就有可能成為楊傳寶的老婆,楊傳寶就不用叫她三嬸子。什么倫不倫的,倫是男人的事,她們女人都是外來人,跟這村的男人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不一定跟著男人倫。女人結(jié)婚之前不自由,挑選男人的余地也很小。結(jié)婚后就可以自由一些,看著哪個男人順眼,不妨和他在一塊兒多待一會兒。楊傳寶說:按你的觀點,三叔可以跟你好,我也可以跟三嬸子好,是不是?林巧云說:可以呀,你跟三嬸子好,我保證連個屁都不放。楊傳寶屁了一聲,說:你這不是成心惡心我嘛,三嬸子那么丑,又一身的病,瘦得像干螞蚱一樣,我看見她就夠了。林巧云說:我看你就是死心眼兒,除了三嬸子,村里還有不少嬸子嘛!你要是不想找嬸子輩兒的,還有那么多兄弟媳婦和侄媳婦呢,你想找誰找誰。楊傳寶說林巧云的思想可真夠開放的,問:我要是找了別的女人,你真的無所謂?林巧云說:不光無所謂,我還替你驕傲呢!楊傳寶說完了完了,看來你是真的不愛我了,我真痛心哪!
只要楊傳寶愿意,他每天都能見到三嬸子。他不干活兒,三嬸子也不干活兒。三嬸子不干活兒不是為跟三叔賭氣,她的糖尿病越來越嚴(yán)重,三叔不花錢給她治,她天天躺在床上,已干不動活兒。他有時拿著茶杯出門,會聽見三嬸子在屋里喊他:傳寶兒,傳寶兒,你過來一下。他聽見了,裝作沒聽見,把腳步放輕,趕快出門去了。這天他又聽見三嬸子喊他,皺起眉,遲疑了一下,到三嬸子屋里去了。他想起林巧云說過的話,想看看三嬸子病得到底怎么樣了,還有沒有好轉(zhuǎn)的可能。三嬸子從床上起來,身體搖晃了兩下,伸手扶墻。三嬸子不是一只手扶,兩只手都往墻上探摸。三嬸子不只瘦得厲害,好像兩只眼睛也出了問題。楊傳寶問:三嬸子,你的眼睛怎么了?三嬸子說:病快把我的眼蝕瞎了,我看東西有點蒙蒙星星。你還能看見我嗎?楊傳寶問。能看見是能看見,就是不太真了。楊傳寶說:人看不見東西哪行,快讓三叔給你治呀!三嬸子說:他哪里舍得花錢給我看病,他巴不得我早點死了才好呢!家里那點兒錢,他都拿去買別人的好去了。傳寶兒,你三嬸子眼瞎耳朵不瞎,啥事兒我都知道,咱娘倆都是苦命人哪!楊傳寶明白三嬸子的意思,但他不愿承認(rèn)跟三嬸子是同路人。三嬸子快要死了,他的身體好好的;三嬸子的眼快瞎了,他的眼睛明明亮亮的;他可以時常把老婆當(dāng)馬騎,三叔恐怕早就不上三嬸子的身了,他怎么能和三嬸子一個命運(yùn)呢!他問三嬸子,喊他有什么事。三嬸子說沒什么事,就是想跟他說說話。三嬸子側(cè)著耳朵往門外聽了一會兒,招手讓他近前,樣子有些神秘。楊傳寶不想靠近三嬸子,讓三嬸子有話只管說吧,外邊沒人,不會有人聽見。三嬸子小聲說:我給你提個醒,你千萬多留個心眼兒,防著他們合伙兒害你。喝茶的時候,你先用舌尖咂咂,舌頭不麻你再喝。吃面條的時候,你先夾給狗一筷子,狗吃了不哆嗦,你再吃。生病的時候,千萬別讓別人給你熬中藥,是藥三分毒,中藥里面的毒最難說。勾奸夫害本夫的事歷朝歷代都有,你可別當(dāng)屈死鬼。楊傳寶咳了一下把三嬸子的話截斷了,他說:誰敢害我,我看敢害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沒生出來。三嬸子要楊傳寶別著急,等她把話說完,這些話她憋在肚子里好久了,要是不說出來,等出了事兒就晚了。三嬸子又說:你去給村長留個話兒,萬一他們把你害死了,不能讓他們馬上拉你去火化,得請縣里的人給你驗尸,替你申冤。這快死的女人,真是越說越?jīng)]譜,越說越恐怖。楊傳寶似乎從三嬸子身上聞到一種行將死亡的腐朽氣息,他說:你歇著吧,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三嬸子伸出一只手?jǐn)r著,不讓楊傳寶走,說她還要跟楊傳寶商量一件事。楊傳寶讓她說吧。三嬸子說:你借給我一點錢,用架子車?yán)胰タ纯床“伞N业牟∫侵魏昧?,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要是這輩子不能報答,我下輩子變牛變馬也要報答你。繞了半天彎子,三嬸子原來是要跟他借錢,讓他帶她去看病,開玩笑!他倘是真的拉著三嬸子去看病,不把林巧云的紅嘴笑豁才怪,也讓村里人更有笑話可看。楊傳寶說這樣吧,過一段時間我準(zhǔn)備出去打工,等我打工掙到了錢,一定借給你。
楊傳寶未能實現(xiàn)和三叔的正面沖突,他幾次向三叔發(fā)起挑戰(zhàn),三叔都沒應(yīng)戰(zhàn)。比如有一次,他在路上碰見三叔,他說:楊海新,你不是人!楊海新說:我是你三叔。楊傳寶說:我看你是一條狗,混眼狗!楊海新還是那句:我是你三叔。還有一次,楊傳寶命走在前面的楊海新站住。楊海新不站。他把茶杯里的剩茶葉水潑在楊海新的后背上,把楊海新的后背潑得一片花,楊海新還是只管往前走。楊傳寶用空茶杯指著楊海新的頭說:楊海新,你記著我的話,我早晚要把你的雞巴割下來!
秋后,林巧云把孩子扔給楊傳寶,只身一人到城里打工去了。楊傳寶問她去哪兒。林巧云說她也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過了一段時間,楊海新也外出打工去了,連他老婆病死,他都沒回來。村里人要通知楊海新回來,可誰都不知道楊海新在哪里。村里人猜測,楊海新和林巧云一定是單線聯(lián)系,他們兩個一定在一塊兒,只要找到一個母的,就能找到那個公的。人們找到楊傳寶,詢問林巧云在哪里。楊傳寶一會兒說可能在北京,一會兒說可能在深圳,他也正在想法兒與林巧云取得聯(lián)系。
事情的發(fā)展沒有超出人們的預(yù)料,第二年過罷春節(jié),在林巧云和楊海新都在家的情況下,楊傳寶突然死了。見過楊傳寶尸體的人都說,楊傳寶的臉有些烏青,不像是好死。人們接著預(yù)料,楊傳寶這一死,林巧云就該與楊海新結(jié)婚了。然而半年過去,一年過去,他倆遲遲沒有宣布正式結(jié)婚??磥砣藗兊念A(yù)料不一定都準(zhǔn)。
2006年8月26日至9月4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