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所思》自序
這些隨感大部分是從我過去十年的日記和一些筆記中選錄出來的，
而只有小部分是后來作勢要弄一本小書時寫下的，因此，可把這書看
成是我個人內(nèi)心生活經(jīng)歷的某種供狀。雖然我覺得它是真誠的，但也
清楚地知道這真誠的性質(zhì)，知道這真誠畢竟是一種當(dāng)時的真誠，歷史
的真誠。一位詩人在對一位女性說他要終生愛她時是真誠的，后來對
她喊：" 我討厭你，給我走開！" 時也是真誠的。這本書里同樣可能
有前后抵牾之處。十年來，我自覺雖然有一些大的東西沒有變，但畢
竟有些想法還是改變了。不過，我基本上仍然不動它們，甚至在修辭、
風(fēng)格上也不動。我想，讓思想保留著──正如克爾凱戈爾所謂的" 原
始的臍帶" ，原始的悸動，可能更有意義。在編排次序上我也保持了
某種隨意性，它們既不是按年代也不是按主題排列的。我想讓長話和
短話、聰明話和蠢話都摻雜在一起說。
至于取" 若有所思" 為書名則有兩層意義，首先，" 若有所思"
可以指一種神態(tài)，即" 似乎在想什么" ，也可以指一種結(jié)果，即" 似
乎想到了什么" 。本書作為一種成品，自然是指后者，但卻又不敢肯
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到了什么值得拿來發(fā)表的東西，因此，就在" 所思
"前加上"若有" 二字，以抽去一些肯定，增添一些懷疑，給" 所思"
裹上一層仿仿佛佛的色彩，玩弄的手法有點類似于以姓氏" 吳" 使后
面的名字" 德" 轉(zhuǎn)為反面，" 賈" 使后面的" 寶玉" 失去價值，而"
何" 則給后面的無論什么都打上問號。但說實話，我私心也是頗有點
喜歡這種不敢肯定的態(tài)度的。
第二層意思則跟我對" 思" 字的偏愛有關(guān)，我倒不覺得愛思就會
成為一個思想家，愛智就是一名智者或哲學(xué)家。何況現(xiàn)在玩弄思想也
可以賺錢，一本書有時不僅可以給作者飯吃，而且給許多人飯吃。因
為思想有時可以貶低到這一地步，以致使一些真正的思者寧愿使自己
俗化，而把頭銜奉獻給另一些人，于是象跟人說" 寫作這門手藝" 、
"音樂這個活兒"、" 繪畫這個行當(dāng)" 一樣，說" 哲學(xué)這個飯碗" ，或
者說" 我什么都是，唯獨不是哲學(xué)家" 。但思畢竟是值得嘗試的，在
我的詞典里：" 思，絲也。" 思乃我生命的游絲或觸須，在風(fēng)中試探，
試試看能抓住什么。思乃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對死亡的抗拒?；钪?，就意
味著思考。進一步，也可以說，思考的人是有尊嚴的人，人在思考時
最能表現(xiàn)出他的特性。
最后，抄錄梭羅的一段話：" 年輕人搜集材料，預(yù)備造一座橋通
到月亮上，或者也許在地球上造一座宮殿和廟宇，而最后那中年人決
定用這些材料造一間木屋。" 因為它正好代表了我此時此地的心情，
我也已近造木屋的年齡了，活了三十余年，最大的一個收獲就是知道
了自己的平凡；知道了自己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而本來能做的一
些事也隨著時光的流逝和機會的錯過而成為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1987·11
道德之維
1
忠實于自己，然后才能忠實于別人。然而，最大的困難也就在這
里。要防止那些對人說出的謊言，首先要防止在自己思想中潛行的謊
言，而這難乎其難。于是，我們又不妨從忠實于別人開始。
2
向著崇高的努力是一種巨大的努力，也是一種微小的努力。一些
人本能的傾向于達到的狀態(tài)，卻要使另一些人奮斗許多年。
3
當(dāng)人們不能以高談闊論引起人們的夸贊時，他們常常以沉默來引
起人們的注意。
4
比起忍受偽善來，人們有時寧愿忍受赤裸裸的惡，那樣至少更痛
快些，至少不會有一旦醒悟的痛苦和絕望。
5
容易受騙常常不僅不是一個不讓人討厭的缺點，而是一個常常使
人覺得可愛的優(yōu)點。
6
也許我們不可能在一切事情上保持真誠，那么讓我們在詩中保持
真誠；也許我們會敷衍許多東西，但愿我們不要敷衍對真心愛我們的
人的感情。
7
完全真誠是多么難，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借助于較大的自
由度，真誠將比較容易一些，越是不自由，偽善越多。
8
最高的道德水平總是在個人而非社會那里達到的。他們與一般道
德水平的差距就跟天才與一般智慧水平的差距一樣令人瞠目結(jié)舌。
9
最深的痛苦和屈辱莫過于在突然發(fā)覺自己朋友身上的污點的同時
也看到自身宿命般的不潔。
10
用語言道歉的人有時是因為他不準備用行動道歉。
11
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作惡與行善一樣困難，需要同樣大的勇氣。在
他們那里，行善如上坡（困難）、作惡如下坡（容易）的比喻應(yīng)該換
成這種比喻：欲行善者站在谷底面臨一陡峭的石壁，而欲行惡者卻是
立在峰頂面臨一黑暗的深淵。雨果的冉阿讓令人難于置信，薩特的葛
茨也只是一種戲劇的虛構(gòu)。
12
天真的人能得到他們的天真的保護，心直口快的人能得到他們的
心直口快的保護，只要他們確實使別人相信了他們的這種品質(zhì)，造成
了他們具有這種品質(zhì)的名聲。
13
虛偽使一切的德行變味，而真誠使惡行甚至也幻出一層光彩。
14
我們讀過、今天我們的孩子還在讀的小學(xué)課本中的一課是：放羊
的孩子幾次說謊，叫喊" 狼來了" ，結(jié)果最后一次被狼吃了。這還不
是從道德的角度，而是從功利的角度反對說謊，然而" 文革" 時批判
這個故事說它是污蔑勞動人民，卻可一笑。
15
最惡劣的私心有時可以表現(xiàn)為一種最無私的激動。
16
有時社會壞到了這一地步；做了件好事竟會使自己害羞和別人感
到意外。這時，行善真是需要巨大的勇氣。
17
在一些陰晦的、處于道德低潮的年代里，少數(shù)特立獨行的人就像
陰云中一角晴朗的天空，像漆黑雨夜中的一顆星──就這么一點點光
芒，也會使人們提高許多許多的。它將給同時代人一種希望，給后來
者一種指引，使某一在人類中延續(xù)的線不致中斷。
18
有的人愿意充當(dāng)一個鷹犬的角色，并頗以自己嗅覺靈敏而自鳴得
意。
19
把人們實際上奉行的道德原則揭露出來，常常會引起眾人的憎厭。
人們寧愿這樣做，卻不愿這些原則被公開主張，這使人很懷疑他們是
要從隱瞞這些原則中得到好處，正像一個反對說" 自我設(shè)計" 的人所
說的：" 那誰來掏糞呢？" 這說明：第一，他對人性實際上抱有一種
很陰暗的看法（而他還以為他在反對這一看法呢）；第二，他希望不
是由自己來掏糞，而是干干凈凈地坐在辦公室里。
20
什么時候可以對人性信任到這種程度呢，說：真誠就是我們的道
德。
21
" 能" 言" 善" 辯──古希臘" 能" 即為" 善" ，" 能""善" 結(jié)
為一體的意義一直影響到當(dāng)代。
22
會有一些以非道德主義者面目出現(xiàn)的人自豪地宣稱：我非難人們
一切所謂德性恰恰是依憑真誠的德性──這是所有德性的靈魂。但這
里還要注意：一個理論上的非道德主義者并不等同于一個實際上的道
德敗壞者（甚至按照常規(guī)的標準），人們做出各種惡行往往是因為他
們的性格、氣質(zhì)而非他們的思想、觀點。
23
人們是多么愛好虛榮啊，即使他們明明知道那是言不由衷的贊揚，
卻仍然愉快地接受它們。
24
在幾乎擺脫了一切缺點的人那里，我們卻看到他也擺脫不了虛榮
；不過使我們聊以自慰的是：虛榮倒也促成了許多善。
25
在人面前的嚴厲的自責(zé)，有時僅是一種試探，看是否別人也如是
看自己；而當(dāng)別人表示哪怕自己明知是虛假的異議時，他就甚感寬慰，
似乎自己的過錯已不再是過錯。
26
一些人老覺得自己遇到好人，一些人老覺得自己碰著壞人；其實
他們碰到的人可能是差不多的，問題在于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和性格是容
易引出別人的善還是別人的惡。
27
大人們常常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自私，但常常是禮節(jié)上的不自私。
28
把我們沒做到或無能力做到的事情說成是我們不愿做或不屑做的
事情，是我們欺瞞自己和別人的一種慣伎。
29
人不僅會因無緣無故地傷害別人而感到快樂，還會因無緣無故地
傷害自己而感到快樂。
30
有學(xué)匪是因為有學(xué)閥。
31
笛卡爾說：" 誰在隱居中生活誰就過得最好" ，但隱遁也可以成
為一種博取名聲的努力。
32
聰明的奉承差不多是百發(fā)百中的，而笨拙的奉承也能擊中許多人。
33
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是為別人的看法活著。許多美德是來自這一
點，許多惡也來自這一點。
34
太多的顧及別人使別人膩味和自己疲累，重要的是保持一種敏銳
的正義感，不要錯過一生中不站出來就會終生后悔的時機。
35
一種自制和平衡的生活也同樣顯示著人的意志的力量。
36
人往往要在處于某一道理的受惠者的地位時才明白和堅持這一道
理。例如應(yīng)尊重和善待自己的父母的道理往往要到老年才懂得，只有
這時他才深深體會到老年人特有的孤獨和凄涼及其與世界的隔膜和對
溫情的渴求，然而，他再嘮叨這些道理卻又常常只能讓人生厭，因為
他已經(jīng)不處于可以自己履行這些道理的有利地位了。
37
在道德上，比起對于何為得體不得體的一種精細辨別力來，更寶
貴的是一種不拘小節(jié)卻深明大義的品質(zhì)；比起一種謹小慎微的癖性來，
更寶貴的是一種見危授命的氣度。
38
我們很少有權(quán)利糾正別人，別人那樣做有他那樣做的道理，而那
道理也許還是我們達不到的。
39
我們習(xí)慣于把一切現(xiàn)實的東西看成是必然的，然后又把必然的東
西看成是合理的，最后又把合理的東西看成是道德的。
40
在打死了那吸我們血的蚊子之后，我們可以減輕我們被咬的疼痛。
41
在做任何事情時不妨先檢查自己的動機，不去做那些動機是討人
歡心或嘩眾取寵的事情。
42
有一些人認為別人的幫助是理所當(dāng)然的，是別人應(yīng)該對他們盡的
義務(wù)，當(dāng)別人不愿如此做時就譴責(zé)別人是自私或小氣。
43
有一種降尊汙貴的恭維，如果不得到加倍的回報，馬上就變成怨
恨。
44
不要老是對你做過的錯事加以解釋，我們意識到自己錯了時只需
改變自己的行為。
45
我們很容易感到別人對我們的妨礙，卻很難覺察我們對別人的妨
礙。
46
在痛苦的人面前談?wù)撃愕目鞓肥鞘謿埲痰摹?o:p>
47
我們很容易忘記別人的恩惠，卻死死記得別人給予我們的侮辱。
48
任何沒有經(jīng)過誘惑的人都不能說他是純潔的，任何沒有遭受過拷
打的人都不能說他是堅強的。因此，人啊，不要太匆忙和苛刻地譴責(zé)
那些有失足和變節(jié)行為的人們。
49
人們常常以一種使人們不使受惠的方式來施惠，因而使受惠者拒
絕這一恩惠，而這可能正是施惠者潛意識中所向往的。
50
自欺者最能欺人，因為欺騙能生效，往往是因為其中有真誠在，
而且是巨大的真誠。
51
能夠達到愉快地分享朋友和他人的成就和才華而不摻雜一點嫉妒
是不容易的。
52
事后人們解釋自己做某些事的動機都是有條有理的，可是你不要
相信這就一定是他開始做這些事時所想到的。
53
不要輕信我們當(dāng)時的許愿。當(dāng)我們真心地感激某人時，我們想以
后報答他，可是這許諾的報答以后大半會無形中勾消的，只要后來并
無新利益的牽導(dǎo)。
54
貧苦的圣徒，極少有的；而且即使現(xiàn)在處在貧苦中的圣徒，也大
都是從高貴溫柔之鄉(xiāng)中毅然掙脫出來的。
55
我對于人格的理想純粹是形式的：即一種豐富而又單純的人格。
56
理想的作用在于牽導(dǎo)而非允諾。
57
在我看來，樸素是對一部作品最高的贊辭，也是對一個人最高的
贊辭。
58
責(zé)備──責(zé)人就有求備之意；
責(zé)難──故君子不敢輕易責(zé)人。
59
一個人的利己主義有時可以用另一個人的利己主義來醫(yī)治，但正
像任何藥物一樣，這并不總是靈驗。
60
一個人隨意品評別人往往有損其德；而一個組織卻使品評別人成
為" 正當(dāng)" 的了，乃至于使之成為一種" 義務(wù)" 。
61
在有些時候，至少對有些人來說，德行不在勤于為善，而在懶得
為惡。
62
" 大人與小人" 的區(qū)別在今天可能比" 好人與壞人" 的區(qū)別更為
重要，因為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小號了。
63
壞人經(jīng)常不是被好人打敗的，而是被別的壞人打敗的。惡惡相克
即為善，或即無惡，世界上比起善惡相爭來更多的是惡惡相爭，而惡
惡相爭有時也能爭出善的效果。善不必與惡爭，或至少不必死爭，即
便" 人而不仁" 也不要" 疾之已甚" 。"
我這里說的是" 惡人" ，對人我們總還得溫存一些，這還因為對
人并不是能很快、很準確地判斷；但當(dāng)明明白白的" 惡行" 與你遭遇
時，你卻不能不挺身而抗。
64
有關(guān)" 好人與壞人" 的另一點觀察是：一般的好人可能確實比一
般的壞人多，但十全十美的好人卻肯定要比十惡不赦的壞人罕見，甚
至可以說人世間沒有，而人世間確有我們在有生之年對之絕望的壞人。
65
只有" 付出" 、" 給予" 才能留存。" 得到" 是自己得到了，吸
收了，所以隨自己的消失而消失；而" 給予" 是給別人，所以自己消
失了，依然能在他人那里存在。
66
不能以似乎小的不義反對大的不義；不能以自己的后發(fā)的不義反
對別人的已發(fā)的不義；不要存一勞永逸地消除不義之念。
戰(zhàn)爭頻繁的一個原因，就是人們老想發(fā)動" 最終結(jié)束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
"。
67
首先是" 臨財，毋茍得" ，" 臨難，毋茍免" ；然后才是" 見危
授命，見利思義" 。而大多數(shù)人可能就停留在第一步，對一個社會來
說，這大概也就夠了。
道路
1
遠大的目標不可能具體，有時不妨只滿足于確立一種原則：即每
過去一天，就懂得一點什么；或者說：既然來到了這世上，就不要白
走一遭。
2
使自己有多種多樣的期待是防止期待變成一種折磨的良策。
3
人至少從外表看，是相當(dāng)對稱的：兩眼、兩耳、兩手、兩足，而
只有一個的器官則處在中線：如鼻子、嘴、肚臍，因而可以均勻地從
中線把人一分為二。這引導(dǎo)著人們把和諧對稱視為美，把中庸之道視
為善。
4
驚人的淵博往往要以驚人的無知為前提。
5
那些天生使自己對社會新聞和小道消息不感興趣的人是幸運的。
6
把握真正的中道是很困難的。
討厭的是往往在爭論之初就出來個第三者說，你們兩方各有幾分
道理，但又不全有理，各有對的地方，也各有錯的地方。他這樣說也
許沒說錯，可等于什么也沒說。
7
我贊美達于兩極的中道，在走極端的努力中，達到一種豐富、深
刻的中道。
8
我們總是說要限制我們自己的精力，我們卻總是走上一條又一條
岔路。
9
誰也不敢說自己一生走過的道路最適合于自己。
10
以仿佛你即將赴死和永遠不死的方式生活，以仿佛你一無所知和
無所不知的方式思考，以仿佛你是庸才和你是天才的方式寫作。
11
在兩極中把握中道，并使這兩極如大鵬之雙翼。
12
成功就是當(dāng)洋溢的生命力突然沖決堤壩而匯入了一條合適的渠道。
13
愿天底下愚蠢的考試不淘汰聰明人，可是當(dāng)聰明人參加那種考試
時他卻是愚蠢的。
14
想先寫一批通俗作品掙錢再來寫純文學(xué)作品的人，或先到印度做
生意再回英國本土寫作的人，總是要面臨手段成為目的的危險。
15
我們的起點常常就是我們的終點，但我們不能也不會固守這一點，
我們必須兜開去才能豐富自己，并且兜的圈子越大越好，但是我們很
可能兜不回來，生活中的一條分岔把我們引入另一條分岔，除非我們
借助某種超越或飛升。
16
在一座名山的道路上人群從早到晚總是絡(luò)繹不絕，而離開道路僅
僅幾米的灌木林卻成為人跡罕到的地方，是道路禁錮了人們。
17
處在海的底部，倘若不是一顆強力的深水炸彈怎能撼動波瀾于表
面，否則就得甘心忍受那黑暗的寂靜和寒冷。
18
人們常常譴責(zé)悲觀主義者，可是往往譴責(zé)者還不如被譴責(zé)者做出
那樣多有益的工作。
19
生態(tài)環(huán)境、資源保存的問題可納入代際正義的范疇，此即所謂"
要對得起子孫后代" ，乃至" 即使不久于人世，也要栽種樹木" 的精
神。然而，不僅僅在社會層面有代際正義的問題，在個人和家族的延
續(xù)上似乎也有這個問題。有的偉人后代之畏縮、之碌碌無為，簡直令
人懷疑他們的精力和才華被他們的父輩占奪盡了。還有客觀上的遮蔽，
有的兒子自暴自棄只是因為其父親太偉大、太光輝燦爛，他怎樣努力
也超不過去，人們說到他永遠只是說他是" ×××的兒子" 。因此，
我們在使用和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時，有時不免會猶疑：也許這里不僅有
我們先人的遺留，還有我們后代的一份。因而就要像節(jié)省地球上的資
源一樣，也不讓我們的才華和名聲顯露過份。
20
學(xué)術(shù)界成名的一個標志就是：越來越多地在自己預(yù)先不知道的情
況下被人引用，也就是說，自己的作品和名字越來越不屬于自己。
21
我們一生能做多少事呢？做不了多少事。生命已經(jīng)立秋，馬上會
有果實掛在枝頭，但也會有黃葉飄零。
22
到了一定的時候，你就必須用你的寫作來說話、來交往、來回答
門鈴、來舉起詢問可否進港的小旗。到了一定的年紀，你也要漸漸學(xué)
會說" 不" ，并讓人知道你開始說" 不" ，知道你不僅對他，對其他
人在同樣情況下也是說" 不" 。
而到了最后，你就注定只能以沉默來表示你的存在。
23
驕傲常常不是要對別人發(fā)生影響。實際上，在熟人中間，很少有
人會相信那些驕傲地說出來的話，很少有人會相信驕傲者的自我評價，
這時，驕傲就主要是對自己發(fā)生作用，是要確立和強固自己的信心和
行動能力。
24
一個人的才能可能是多方面的，但你必須選定一個你最擅長的方
面來用足你的力氣。
25
老子深沉而無需好斗，王充好斗而欠深沉，孟子是又深沉又好斗
的，帕斯卡爾與尼采也都是深沉而又好斗的。
很喜歡這兩個形容詞：即深沉又好斗。
如果兩者可以去一或必須去一，那么當(dāng)然是去掉好斗。再沒有比
淺薄的斗士、嗶眾取寵的斗士、胡亂咬人的斗士更讓人討厭的了。
然而，命運和時代有時使一個深沉的人注定也要成為一個好斗的
人。
這時，我們對一種冷冰冰的博大精深也就不無微辭了。
26
我們很難判斷現(xiàn)在對我們發(fā)生的事情是好是壞，很多事是好是壞
只有在我們結(jié)束生命的那一刻才能做出判斷，因為只要活著，壞事就
可能被利用，苦難就可能使之變得有意義，而好事也可能引起消極的
后果，一個一直順遂的人可能因這順遂鑄成一個使他最后受盡折磨而
死的錯誤，那怎么能說他幾乎一生的順利是好事呢？同樣，一個默默
地在平凡生活中度日的人，卻可能因他在這種平凡中鍛煉成的一種高
貴品質(zhì)而有一個輝煌的結(jié)束。這一輝煌像落日一樣使他平靜一生的天
空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
27
人生的真諦要從下面往上看，而這觀看者最好又是從上面落下來
的。
28
我們一生中有多少發(fā)展不了的才能？！要發(fā)展任何一個人的潛在
才能都不是一輩子能完成的事，因此，我們必須從另一方面得到補償
：即在一個自由聯(lián)合體中，我們從我們所喜愛的別人的巨大才能中得
到滿足和快樂，那種才能本來是我們也可以發(fā)展，但因為我們選擇了
別的幼芽而使其萎縮了，所以，人的全面發(fā)展需要從整體的意義上去
理解。
29
首先是生活，首先是行動，然后才是其他。趁著我們還年輕，我
們還來得及，我們前面還有明天的時候就行動。因為我們會有來不及
的時候，會有最后一個明天無可挽回地變?yōu)榻裉?、并永遠結(jié)束明天的
時候，當(dāng)計算機輸出的紙帶上最后打出"end" 字樣的時候，我們是否
能說前面的程序不是一個無意義的零呢？
30
當(dāng)一件事做過之后不是問" 你是否取得了很大成功？" 而是問：
"你是否盡了最大努力？"這將使我們在體面的失敗時心地泰然，在偶
然的勝利時不盲目陶醉。
31
但愿我們在晚年變得像大河一樣寬容平緩，可是這也許就要求我
們的青年像湍急跌宕的溪流，然后我們才能沖出局促的峽谷，容納和
匯入其他的精神之流。
32
有時候想，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會去生兒育女，而想多生，所以我們
可以免去自己使人類延續(xù)的義務(wù)。
33
成功的一個秘訣就是與眾不同，就是出眾。
34
是的，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對功名心的超脫，但最好在有能力取得或已經(jīng)
取得功名時說這番話才有意義。
35
限制造就成功，不僅是自己限制自己，使自己的精力集中到一個
方向上來，而且社會的限制亦未嘗就無有益的一面：它戒除浮躁，使
人們轉(zhuǎn)向深沉扎實的努力。
36
憔悴是可以恢復(fù)的，衰老卻不會恢復(fù)。
37
時常有失望，但不要絕望；時常有灰心，但不要死心。在這方面
我們依憑的不是理智，而是我們的生命力。在失望時最好的辦法是使
自己的生活依照原有的習(xí)慣行進，在鐵錘般枯燥和機械的一下下敲打
中，慢慢又會產(chǎn)生出新的希望的火星。
38
要使一件事取得最大成就，常常要以一種認為他所做的這件事是
世界上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事的信心投身其中，就像一個生物學(xué)家
在與另一個人談話時所感到的那樣：天哪，他竟然不知道草履蟲！
39
當(dāng)一個人志得意滿時，可以不去接近他，哪怕他曾經(jīng)是你的朋友。
尋求刺激也不要，我指的是那種使自己發(fā)憤的刺激，因為你尋求到的
常常是有意無意的輕蔑和難以忍受的降尊汙貴，你如果感受多了這輕
蔑，以后得志時也許會照此辦理的。
40
我們應(yīng)該重新去感覺那種克制自己的快樂，在這里同樣可以找到
通往人的真實存在的一條道路，同樣可以保證自己不被官僚化和庸俗
化，甚至同樣可以使自己在學(xué)術(shù)或文學(xué)上取得比瘋狂的熱情更大的成
就：我們要為喚回自己的意志和毅力而快樂。
41
我們能責(zé)備一個不名于世、卻是力竭而死的人嗎？
42
驕傲必不可少。用軟弱的謙虛、羞怯的內(nèi)向來保證自己不致庸俗
化還不如用內(nèi)在的驕傲。是的，內(nèi)在的驕傲，心靈的自豪！如果我們
不驕傲，我們還能做點什么呢？！
43
由靜入動難，由動入靜亦難。啟動難，停止亦難。善于靜默和退
出是人生一種偉大的藝術(shù)。
44
當(dāng)在田野里汗流滿面、泥沒腿肚時，很難醞釀出一種陶淵明心情，
倒是在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上帝對犯原罪后的亞當(dāng)所說的話來。
45
正在換毛的小鵝那粗聲嗄氣的聲音和斑駁混雜的羽毛都是不討人
喜歡的，然而，不經(jīng)過此，就不能變成一只偉岸、威風(fēng)的大鵝。
46
目標遠大、志向高遠，同時又不拒絕一切凡俗的快樂，此即所謂
"立上等愿，結(jié)中等緣，享下等福"吧。
47
一種是對社會民族的巨大責(zé)任感，一種是認為自己才配得上的個
人使命感，這兩種情感結(jié)合在一起就產(chǎn)生巨大的行動力量。
48
太早的成功妨礙著真正的成功。
49
青年人不會用老年人的口吻說話，他們的血液還沒有冷卻到這個
程度。
50
成功給一個人的思想定向、行為定勢；成功使天平?jīng)Q定性地向一
方傾斜而不再擺動，這是好事，但也可能是壞事。它消除了徬徨但也
可能遮掩了最值得也最適合你做的事情。
51
真正能有成就的人是善于把激動和興奮轉(zhuǎn)變成一種持久的努力的
人。
52
學(xué)術(shù)之道就是限制之道，不斷地接近目標就意味著不斷地限制自
己。
53
庸才也常常感到懷才不遇。
54
后一代人肯定是要超過我們的，但讓我們的努力能使我們有權(quán)這
樣說：是的，他們是要超過我們的，然而這是就整體而言，從個人來
說，只有少數(shù)人，甚至很少數(shù)人能超過我們。
55
想想自己是什么樣的地方走出來的，在這外在的世界里，就沒有
什么真正值得害怕的東西了。
56
當(dāng)有一個最大的英雄的時候，誰都別想成為英雄。
57
我佩服一切勤奮工作、一切靠自己的氣力──無論體力還是腦力
掙錢養(yǎng)家的人。
58
一方面是對成功、對榮譽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害怕斗爭、潔癖、
對血和污穢的厭惡，我這與生俱來的矛盾啊!
59
朋友說現(xiàn)在的人都喜歡看極端的東西，我說，" 如果溫和到極端
呢？" 朋友說：有溫和到極端的東西嗎？我說：" 我們不是有時會說
某某是一個極其溫和的人嗎？"
我確實喜歡這樣的性格：極其溫和而堅定。
關(guān)于孩子
1
使孩子可愛的經(jīng)常是他們身上非理性的東西──即所謂天真，是
他們奇怪的邏輯和不可理喻的行為。因而，也可以說，對孩子的熱愛，
就是對我們自己身上已被抑制的非理性的東西的熱愛。
2
我們?nèi)绱藧畚覀兊暮⒆拥奶煺鏍€漫，可是我們?yōu)樗麄儨蕚淞艘粋€
怎樣的世界？
3
我對一個有點懊喪的父親說：" 沒有丑的孩子。" 而一個孩子還
告訴我：" 沒有丑的動物。"
4
遠方的父母說要來和我們一起過春節(jié)，而女兒在元旦前就等不及
了，寫了一張明信片寄回去：" 元旦就是春節(jié)，快點來！"
元旦就是春節(jié)。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的孩子，你教給我的勝
過一個邏輯學(xué)家。
5
過了一個年，腦海里只有一團忙忙碌碌的雜亂印象。過年對中年
人意義最少。然而，當(dāng)看到孩子的雀躍和老人的微笑時，又覺得值得。
我們都會老，我們也都有童年。
6
躺在地上，看房間里的東西，馬上使自己獲得了一種新的視角，
于是理解了孩子們?yōu)槭裁磿矚g鉆到床底下、桌子底下──這樣他們
能發(fā)現(xiàn)許多新鮮的事情，甚至創(chuàng)造出美麗的童話或駭人的故事來，而
我們大人卻因所謂不雅而失去了這一機會。
7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天下兒女志。
8
我們的兒童時期，有一段是我們可以真實地加以回憶的時期，有
一段則是夢與真混淆的時期，我們不知道那在回憶中呈現(xiàn)的印象是我
們當(dāng)時的真實情況還是我們后來所做的夢。而再往前的一段記憶則是
由他人，由我們的父母和親人保管的。
9
對一個女孩，我們更希望她幸福而不是她成功；
對一個男孩，我們更希望他成功而不是他幸福。
10
孩子許多" 無理" 的要求你過后都會覺得有理，他們的思想有自
己的思路，自己的理性，很難說成人的理性就勝過孩子的理性。
11
只要善于體會，孩子教給大人的東西并不亞于大人教給孩子的東
西。
12
現(xiàn)代派繪畫大師的某些大作和孩子們的胡鬧任意之作的區(qū)別常常
在于：前者也能畫出逼真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他們經(jīng)過了學(xué)院的正規(guī)訓(xùn)
練，或者有某些學(xué)位、頭銜保證他們不是胡鬧，他們在別的方面都很
正常甚至嚴肅，他們有精湛或者廣博的專業(yè)或?qū)I(yè)以外的知識，他們
懂外文或者會彈鋼琴，或者對婦女彬彬有禮，最后他們還往往有理論
來說明他們的作品。
13
幼童最大的進步是進入一個語言的世界，然而這一進步是通過損
失對圖形和形象的敏感獲得的。
14
在剛實行夏時制的日子里，父母按撥快了的表繼續(xù)讓孩子準時睡
覺，孩子卻不干了：" 怎么，剛天黑一會兒。" 他們不受鐘表的影響、
時間概念的影響，他們的時間就是他們的感覺。
15
看女兒的繪畫：她畫母雞要畫出雞肚子里面的蛋蛋，畫小鳥要畫
出里面的心臟，畫人的鼻子要畫出兩個朝向我們的鼻孔，并把自己感
興趣的細節(jié)不管比例地擴大，如指甲、扣子、牙齒。由此，體會到孩
子的思維倒是立體的、穿透性的。
16
孩子們喜歡信手涂鴉，而大人卻總是想讓他們走描紅的老路。
17
父母對子女的愛勝過子女對父母的愛，這正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
18
對兒童，可以使他們受到考驗，使他們常常面對困難，可是永遠
別使他們屈辱，使他們感到世上無一人同情他。
19
女兒不愿意要弟弟、妹妹，而非要媽媽給她生個哥哥或姐姐，她
大惑不解怎么會不可能再有這一幸運了。并且，她不認為人不吃飯就
會死，而是認為會變小，變得就像" 我不懂事的小時候" 那樣，她只
有四歲，可是我有一次發(fā)現(xiàn)，她和幼兒園的朋友都互稱" 老何" 、"
老李" 了，留給我的只是" 老爸" 。她說" 一個毛毛，長大了就變成
阿姨、叔叔、老了就是爺爺、奶奶，再老，老完了就死了，媽媽，我
不要死，我不要死嘛！" 在孩子那里，我們發(fā)現(xiàn)比大人更執(zhí)拗的對于
時間的抗議。
歷史文明
1
對于某些問題，我們只能談歷史，這不僅因為我們常常只被允許
這樣談，而且，唯其如此，我們才談得深刻。
2
歷史所開的一個大玩笑是：當(dāng)行動者自以為是在從事一件偉大的
事業(yè)時，他們實際上只是在進行一場熱鬧的笑劇。幾乎所有偉大的歷
史事變差不多都是當(dāng)事人未曾料到的，或做了別樣的理解。真正偉大
的是使人忘記偉大的東西。
3
許多古代典籍毀于兵燹火焚未嘗不是我們精神的一種幸運，就像
冷藏技術(shù)的發(fā)達和不廉價使我們免除了這世界要擺滿尸體的恐懼。
4
人們現(xiàn)在如此熱心于發(fā)現(xiàn)、收集以致復(fù)制古董，但我奇怪為什么
不發(fā)起一場" 創(chuàng)造古董" 的運動，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顯神通，想辦
法把自己的一卷手稿、一束頭發(fā)甚至一顆牙齒保存起來以讓后人去發(fā)
現(xiàn)，這樣，當(dāng)我們作古以后若干年，我們就可以讓后人去發(fā)掘了。而
且這還是一件名垂青史的事情。
5
就像一個人一樣，一個民族也常常是以自己最近的念頭行動的，
甚至以一種難以捉摸的民族下意識、集體無意識、人心、士氣之類行
動的，它并不是以其自己對于歷史的全部總結(jié)行動的。
6
人類總是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的，這樣試試，那樣試試，而且就
是在一種多刺難受的結(jié)構(gòu)里，也會想辦法磨平那些刺的。即便一幅木
軛，一具馬鞍，如果暫時擺脫不掉它的話，人類也至少會使它對自己
舒服些。所以，那些暗無天日的時代遠非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暗無天日。
7
今天西方世界上的人在隱隱期待著一次大轉(zhuǎn)變，一次類似于基督
教興起或文藝復(fù)興那樣的大轉(zhuǎn)變，但現(xiàn)在還看不到這種轉(zhuǎn)變會是什么
樣的，不知道從燃燒的灰燼中會飛出一只怎樣的鳳凰，不知道人類還
能有什么樣的發(fā)明，似乎人能依憑的東西都已經(jīng)試過了，但人類以前
也有過這種似乎日暮途窮卻又柳暗花明的時候。
8
有時是長歌當(dāng)哭，有時是沉默當(dāng)哭，而歷史照舊走自己的路。
9
許多歷史理論給人的印象是：它們把箭射中的所有地方畫成靶心，
然后說這就是射箭人的目的。
10
相比于其他哺乳動物，人的較長的無自助的幼年期是文明的一個
結(jié)果。
11
也許，在探討某些對人來說是根本的問題時，把它放到開端來處
理會更好，因為文明是一件衣服。
12
論戰(zhàn)的一個訣竅是：以輕蔑的口吻俗化那些重大的事情從而使它
們意義頓時喪失許多，例如，我們對工業(yè)文明可以說，不就是" 從土
里挖出了那么一點東西變成了機器" ，對性的問題可以說，不就是"
被窩里的那點兒秘密" 。
13
小時納悶：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好名字都讓它們給取走
了。大了明白取這些名字的是我們中國人自己。
14
兩種文明相遇，如果一方老是翻來覆去地爭論是應(yīng)當(dāng)拒斥還是吸
收，而另一方卻淡然置之，雙方的優(yōu)劣不是很明顯嗎？
15
文化是浸到骨子里去的東西，而不僅僅是放在書架上，掛在墻壁
上，擺在客廳里。
16
文化是人類生命力的結(jié)晶，是人類不可遏止的生命力活動的產(chǎn)物，
然而，文化又可能反過來使生命萎縮和僵化。
17
面向生命，面向自然，付諸行動，投身創(chuàng)造，這樣，也許可以使
我們已經(jīng)有些蒼白的生命增加一些血色，使我們馴服而沉重的文化傳
統(tǒng)增加一些野性和輕盈。
18
文化中本質(zhì)的、作為原動力的東西就是生命──歸根結(jié)底是個體
的，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指族類的生命。
19
要學(xué)會以平常心看歷史，而勿以殺伐心，爭斗心看歷史，即不把
歷史僅僅看成" 相斫書" ，為此，就要稍稍脫離一點政治。
20
對人類來說，最長的" 長時段" 就是頭上的星空，它已接近永恒，
而超越于歷史了。
21
" 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 ──這句話最好地說明了歷史上那
些英雄豪杰、帝王將相的作為，他們總是如此，他們自己并不清楚他
們所做的事情的意義，而后人反要清楚一些，因為后人有了距離，他
們事業(yè)的后果也比較充分地顯示出來了，他們只是應(yīng)戰(zhàn)、創(chuàng)業(yè)、轟轟
烈烈、驚天動地。從表層看，歷史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是他們改變的，他
們總處在事件的中心；但從深層看，他們的意圖并未達到，他們還是
歷史的某種工具。歷史的合理性或" 合目的性" 常常是一種客觀的、
事后的合理性和" 合目的性。"
22
" 創(chuàng)造" 歷史的英雄們是盲目地在創(chuàng)造；至于大眾，他們的" 創(chuàng)
造" 歷史主要是提供人類生存下去的基本手段，這誠然很重要，沒有
這些生存資料，人類社會就會一天也維持不下去，但他們是處在一個
"底線"之下，只有越過這一底線，才能對歷史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
使之發(fā)生變化而非僅僅延續(xù)的影響，并且，即便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方式
和產(chǎn)出的大小，也受到各種精英（不僅政治上層，還有民間的各種精
英）的決定性影響。所以，" 誰養(yǎng)活誰" 的問題今天必須重新思考。
23
對歷史的認識不能不是后見之明，但這種后見之明是否也能對現(xiàn)
實與未來產(chǎn)生某種影響呢？后見之明多是保守的，一個人太明白了就
幾乎無法行動。然而歷史還是會變化，生命本能還是會發(fā)生作用，最
后，個人的作為可能還是要歸結(jié)到氣質(zhì)問題，和理性并無多大關(guān)系。
24
歷史經(jīng)常是" 歪打正著" 或" 正打歪著" 。但前后的" 歪""正"
不同，并且不能夠說" 正" 也是" 歪" ，" 歪" 也是" 正" 。
25
中國的隱士從來就是極少數(shù)，他們的生活方式從來不可能在社會
層面普遍地推行，甚至他們自己有時也難以始終一貫地實行。但卻使
我們的社會保持了一種靈性、一種光彩、一種非功利、非政治的東西，
一份對人類失去的原始價值的懷念和向往，這就是這極少數(shù)的意義。
26
歷史差不多總是跟著勝利者走的，總是去追尋勝利者的來龍去脈。
27
不崇拜任何東西，包括不崇拜文化，尤其是不崇拜那種萎靡、柔
弱的文化；
不把任何東西奉若神明，包括不把書奉若神明，尤其是反對把古
籍奉若神明。
28
對文化的崇拜實際上就是崇拜人自己，崇拜人留下的痕跡。
時代與社會
1
對于某些問題，我們只能談歷史，這不僅因為我們常常只被允許
這樣談，而且，唯其如此，我們才談得深刻。
2
歷史所開的一個大玩笑是：當(dāng)行動者自以為是在從事一件偉大的
事業(yè)時，他們實際上只是在進行一場熱鬧的笑劇。幾乎所有偉大的歷
史事變差不多都是當(dāng)事人未曾料到的，或做了別樣的理解。真正偉大
的是使人忘記偉大的東西。
3
許多古代典籍毀于兵燹火焚未嘗不是我們精神的一種幸運，就像
冷藏技術(shù)的發(fā)達和不廉價使我們免除了這世界要擺滿尸體的恐懼。
4
人們現(xiàn)在如此熱心于發(fā)現(xiàn)、收集以致復(fù)制古董，但我奇怪為什么
不發(fā)起一場" 創(chuàng)造古董" 的運動，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顯神通，想辦
法把自己的一卷手稿、一束頭發(fā)甚至一顆牙齒保存起來以讓后人去發(fā)
現(xiàn)，這樣，當(dāng)我們作古以后若干年，我們就可以讓后人去發(fā)掘了。而
且這還是一件名垂青史的事情。
5
就像一個人一樣，一個民族也常常是以自己最近的念頭行動的，
甚至以一種難以捉摸的民族下意識、集體無意識、人心、士氣之類行
動的，它并不是以其自己對于歷史的全部總結(jié)行動的。
6
人類總是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的，這樣試試，那樣試試，而且就
是在一種多刺難受的結(jié)構(gòu)里，也會想辦法磨平那些刺的。即便一幅木
軛，一具馬鞍，如果暫時擺脫不掉它的話，人類也至少會使它對自己
舒服些。所以，那些暗無天日的時代遠非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暗無天日。
7
今天西方世界上的人在隱隱期待著一次大轉(zhuǎn)變，一次類似于基督
教興起或文藝復(fù)興那樣的大轉(zhuǎn)變，但現(xiàn)在還看不到這種轉(zhuǎn)變會是什么
樣的，不知道從燃燒的灰燼中會飛出一只怎樣的鳳凰，不知道人類還
能有什么樣的發(fā)明，似乎人能依憑的東西都已經(jīng)試過了，但人類以前
也有過這種似乎日暮途窮卻又柳暗花明的時候。
8
有時是長歌當(dāng)哭，有時是沉默當(dāng)哭，而歷史照舊走自己的路。
9
許多歷史理論給人的印象是：它們把箭射中的所有地方畫成靶心，
然后說這就是射箭人的目的。
10
相比于其他哺乳動物，人的較長的無自助的幼年期是文明的一個
結(jié)果。
11
也許，在探討某些對人來說是根本的問題時，把它放到開端來處
理會更好，因為文明是一件衣服。
12
論戰(zhàn)的一個訣竅是：以輕蔑的口吻俗化那些重大的事情從而使它
們意義頓時喪失許多，例如，我們對工業(yè)文明可以說，不就是" 從土
里挖出了那么一點東西變成了機器" ，對性的問題可以說，不就是"
被窩里的那點兒秘密" 。
13
小時納悶：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好名字都讓它們給取走
了。大了明白取這些名字的是我們中國人自己。
14
兩種文明相遇，如果一方老是翻來覆去地爭論是應(yīng)當(dāng)拒斥還是吸
收，而另一方卻淡然置之，雙方的優(yōu)劣不是很明顯嗎？
15
文化是浸到骨子里去的東西，而不僅僅是放在書架上，掛在墻壁
上，擺在客廳里。
16
文化是人類生命力的結(jié)晶，是人類不可遏止的生命力活動的產(chǎn)物，
然而，文化又可能反過來使生命萎縮和僵化。
17
面向生命，面向自然，付諸行動，投身創(chuàng)造，這樣，也許可以使
我們已經(jīng)有些蒼白的生命增加一些血色，使我們馴服而沉重的文化傳
統(tǒng)增加一些野性和輕盈。
18
文化中本質(zhì)的、作為原動力的東西就是生命──歸根結(jié)底是個體
的，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指族類的生命。
19
要學(xué)會以平常心看歷史，而勿以殺伐心，爭斗心看歷史，即不把
歷史僅僅看成" 相斫書" ，為此，就要稍稍脫離一點政治。
20
對人類來說，最長的" 長時段" 就是頭上的星空，它已接近永恒，
而超越于歷史了。
21
" 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 ──這句話最好地說明了歷史上那
些英雄豪杰、帝王將相的作為，他們總是如此，他們自己并不清楚他
們所做的事情的意義，而后人反要清楚一些，因為后人有了距離，他
們事業(yè)的后果也比較充分地顯示出來了，他們只是應(yīng)戰(zhàn)、創(chuàng)業(yè)、轟轟
烈烈、驚天動地。從表層看，歷史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是他們改變的，他
們總處在事件的中心；但從深層看，他們的意圖并未達到，他們還是
歷史的某種工具。歷史的合理性或" 合目的性" 常常是一種客觀的、
事后的合理性和" 合目的性。"
22
" 創(chuàng)造" 歷史的英雄們是盲目地在創(chuàng)造；至于大眾，他們的" 創(chuàng)
造" 歷史主要是提供人類生存下去的基本手段，這誠然很重要，沒有
這些生存資料，人類社會就會一天也維持不下去，但他們是處在一個
"底線"之下，只有越過這一底線，才能對歷史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
使之發(fā)生變化而非僅僅延續(xù)的影響，并且，即便他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方式
和產(chǎn)出的大小，也受到各種精英（不僅政治上層，還有民間的各種精
英）的決定性影響。所以，" 誰養(yǎng)活誰" 的問題今天必須重新思考。
23
對歷史的認識不能不是后見之明，但這種后見之明是否也能對現(xiàn)
實與未來產(chǎn)生某種影響呢？后見之明多是保守的，一個人太明白了就
幾乎無法行動。然而歷史還是會變化，生命本能還是會發(fā)生作用，最
后，個人的作為可能還是要歸結(jié)到氣質(zhì)問題，和理性并無多大關(guān)系。
24
歷史經(jīng)常是" 歪打正著" 或" 正打歪著" 。但前后的" 歪""正"
不同，并且不能夠說" 正" 也是" 歪" ，" 歪" 也是" 正" 。
25
中國的隱士從來就是極少數(shù)，他們的生活方式從來不可能在社會
層面普遍地推行，甚至他們自己有時也難以始終一貫地實行。但卻使
我們的社會保持了一種靈性、一種光彩、一種非功利、非政治的東西，
一份對人類失去的原始價值的懷念和向往，這就是這極少數(shù)的意義。
26
歷史差不多總是跟著勝利者走的，總是去追尋勝利者的來龍去脈。
27
不崇拜任何東西，包括不崇拜文化，尤其是不崇拜那種萎靡、柔
弱的文化；
不把任何東西奉若神明，包括不把書奉若神明，尤其是反對把古
籍奉若神明。
28
對文化的崇拜實際上就是崇拜人自己，崇拜人留下的痕跡。
哲學(xué)與真理
1
哲學(xué)的路比文學(xué)的路更窄，所幸的是，擠在這條路上的人也許要
少些。但仍然可以說這樣的話，即：使哲學(xué)得救的希望就是少一些人
去搞它。
2
當(dāng)哲學(xué)的路不是通向真理，而是通向權(quán)力時，它就走上了一條死
路。
3
為了給自己的靈魂拓展空間，就必須徹底，也就是說在每個方向
上都要盡量使思想深入、更深入，即使慟哭而返，也要窮到盡頭，這
就需要我們總是毫不畏懼地想下去。
4
一邊是一百萬人搞哲學(xué)，但一百萬人卻只有一種思想，一種風(fēng)格
；一邊是十個人搞哲學(xué)，但十個人卻有十種思想，十種風(fēng)格，哪一邊
是哲學(xué)的繁榮？
5
給出一個杯子，那么，現(xiàn)象學(xué)就是想從這個杯子里搞出一套哲學(xué)
來，實用主義就是想讓哲學(xué)生出杯子，分析哲學(xué)是把杯子打碎拿來分
析，我們則要端起杯子喝水。有一首詩寫道：
" 我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诳剩?o:p>
幸而我們知道杯子是用來喝水的。"
6
哲學(xué)的起因是非邏輯的，對它的回答卻常常不能不是邏輯的。
7
我們有時會捉摸一些思想家的姓名，但知道這不可以算作學(xué)問。
我們也捉摸他們的生卒年月，比方說，請注意1889，這一年誕生了最
多的對二十世紀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人物：希特勒、湯因比、海德格爾、
維特根斯坦，……尼采一直拖到1900年才死，似乎也有一種意義。諸
如此類，我尚不清楚這樣做的動機。
8
問題很少是解決的，而是消失了，被新的問題擠到了旁邊。而一
些根本的問題僅僅是改換了形式。
9
要特別注意那些在大批成熟之前就已掉落和在大批采摘之后依然
留在枝頭的思想果實。
10
在做了一番闡述之后，" 然而，這是真的嗎？" ──這才是一個
真正的哲學(xué)家的思路。
11
解釋已有的概念已經(jīng)是一件夠沉重的工作，我們很難有精力去鍛
造新的概念。
12
正像有一種方式最適合你寫作一樣，可能有一種姿勢最適合你思
考。
13
精神與年齡似乎有一種對應(yīng)的階段性，有一種不可提前性和不可
逆性，你不能超越，但可以準備。哲學(xué)上真正的收獲可能要到四十歲
以后，五十歲以后。
14
思想的藝術(shù)首先是使大腦凈空的藝術(shù)。
15
努力地想清楚并說清楚──這就是我在學(xué)術(shù)寫作中要求于我的，
就這樣也不容易做到。
16
同一件事情，晚上想它和白天想它不一樣，躺著想它和站著想它
不一樣。
17
一種含有真理的學(xué)說常常表現(xiàn)為偏激、極端的形式，而這正是因
為它要反對的東西，與它對峙的東西，以致將要反對它的東西也是偏
激的、極端的。說出來真是讓真理蒙羞，真理老是像鐘擺一樣擺來擺
去，而且擺動的幅度愈大，其真理性的程度倒愈高。
18
真理應(yīng)當(dāng)是一條流動的可載人遠行的河，而不應(yīng)是一座不動的、
擋住去路的山，這正是我對真理的理解。
19
真理并非總是采取邏輯的形式，甚至并非總是采取語言的形式。
誠如歌德所言：" 只要它像在我們四周輕輕飛翔并帶來和諧的精靈，
只要它像莊嚴而親切的繞梁三日的鐘聲，那就夠了。"
20
捫心自問：我是否無所顧忌地追求過真理呢？
21
夏天的傍晚，太陽下去了，天還亮了很久。我們看得見那些西方
天空的云彩，那些云彩看得見太陽，我們知道這一點，因為它們被落
下去的太陽勾勒出了一圈圈金邊。我們可以直視剛升或?qū)⒙涞奶枺?o:p>
但要看其他時候的太陽就須透過墨鏡或類似別的什么東西，我們看不
到太陽時就通過早霞和暮靄來測知它。現(xiàn)在如果以人們熟悉的比喻─
─把真理比喻成陽光，我們將體會到真理的一些意義。
22
我們蹣跚著以為另一端有真理，就像螞蟻爬過一段鋸齒。
23
真理，如果有，也往往是以一種最稚拙的方式發(fā)現(xiàn)的，以一種最
樸素的方式闡明的。
24
不要在人生途中太早或太晚發(fā)現(xiàn)真理，正如不要在車行道上太早
或太晚看到綠燈。
自己
1
不可能有自己的花園、自己的草坪，而又不甘心只有自己的床、
自己的枕頭，于是渴望有自己的房間。
2
三十歲之后，就不再有" 舍我其誰？" 的感覺了，知道這世界舍
誰都可以，自然，也知道我可以舍它──即舍舍我者。
3
任何掩飾，任何對自己的夸大，任何有意無意的炫耀，最終都會
被別人覺察出來，因為，對你的缺點，別人比你更敏感，即使當(dāng)時人
們并未覺察，過后也會在回憶中重新發(fā)現(xiàn)，這至少在功利層次上也為
樸實提供了一個理由。
4
和諧、完整，我希望最后的結(jié)果是這樣；而在開始，我寧愿走點
兒極端。
5
在今天這個時代，" 認識我自己" 對我來說就意味著：認識我要
做的事情，認識我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情。不和這些事情發(fā)生聯(lián)系，我就無法
認清自己，甚至無法去認識自己。
6
回顧這十多年來發(fā)現(xiàn)：你總是想做的事情你終究會去做它。在某
種意義上說，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無一不是你曾經(jīng)想做的。而你將要做
的事情，不過是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而已。沒有多少新事情。一件
事情，若你遲遲沒有做，你就會老是想到它，直到你把它做掉。而從
一百多年的歷史來看，我們要做的也不過是那些前人已經(jīng)開始做，卻
老是被打斷的事情。
7
我們不僅要常常與別人保持距離，而且時常要與自己保持距離。
8
發(fā)展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逃脫概括的努力。
9
有幾個思想家是留給我自己的。我心里總是為他們留著地方，我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進入，我也不知道這個日子早些來臨是幸耶不幸，
但我知道，那是在我心如死灰的時候，雖然，也許從那死滅中又會生
長起一種綠色的植物，只要我的心還沒有冷到冰凍三尺，還沒有板結(jié)
到不能灌溉，我就要悄悄地和他們談話，但我暫時不說他們的名字。
10
假如我的生命力注定是一個常量，那么我現(xiàn)在寧愿它是一晝夜的
熊熊燃燒，而不愿它是煨在灶灰下的一百年的茍延殘喘。
11
有的時候?qū)ψ约赫f：別以為你自己什么都能做，你不過有幸學(xué)會
了認字。這是對我有時候的狂妄的一種有用的清醒劑。
12
寧可在少數(shù)的一派中坐第一位，不愿在多數(shù)的一派中做第二、三
名，寧為小國之君，不為大國之相，我想許多人都是這樣，我也是一
樣，不同的是我這小國小到只剩自己。
13
目的地不明，在我面前幾乎總是目的地不明。我老是說，我不知
道自己要干什么，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干什么能干得最好。隨著年齡的
增長，我的同伴們都已經(jīng)開始據(jù)守一個領(lǐng)域了，而我還是無所適從，
從一個領(lǐng)域轉(zhuǎn)到另一個領(lǐng)域，我想，最好是每離開一個領(lǐng)域，都在這
個領(lǐng)域留下痕跡──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的記錄，都要是外在的，形
式化了的。
14
" 自力更生，奮發(fā)圖強" 的口號是有意義的，它意味著：一、現(xiàn)
在正處于一種積弱和危機的狀態(tài)；二、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獲得新生
和強大。問題是還要把這兩句話落實到個人，而不是使其專利權(quán)僅屬
于群體和國家。
15
宣布自己確定了某種對人生和世界的系統(tǒng)看法是容易的，但那只
不過是兒戲，很容易在實踐的壓力下轉(zhuǎn)向自我否定。
16
恰如其分地估價自己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在厄運中對自己與其
做計過低，不如估計過高；而在順境中對自己與其估計過高，不如估
計過低。
17
我讀著十年前寫的東西，覺得自己并沒有聰明多少，十年來的學(xué)
院式訓(xùn)練不過使我的思想穿上了一件學(xué)者的外衣罷了，而就憑這件外
衣，人們卻能給我一個博士的頭銜。
18
總想著寫一本書，一本可以排擠掉其余的寫作計劃的書。有時只
要做出一件事就會使一個人生活中的其他一切瑣事、甚至浪費和閑逛
都顯得有意義。
19
回想起以前的一些時光，確實有一些寶貴的東西在那寶貴的時刻
失去了。有些事只能在那些時候做，然而沒有做。每念及此就黯然神
傷，記起來總想痛哭一場！
20
一天一天過去，就像一片片相似的葉子，一棵樹上的葉子。這個
月這棵樹是翻譯，下個月這棵樹是寫作。但有時半年都是翻譯。外人
一定覺得我的生活極其枯燥和單調(diào)，我有時也不覺得做這些事有很大
的樂趣。我只是服從于我生活的一種節(jié)奏，我相信機械性穩(wěn)定人的情
緒的力量。另外，這也可以維持生計，即使已經(jīng)有了一種" 懶漢津貼
"，但還想活得好一些。
21
從燦爛熱烈的陽光轉(zhuǎn)入那寧靜澄明的月光，這就是我所希望的，
適應(yīng)于從青年轉(zhuǎn)入中年，從文學(xué)轉(zhuǎn)向哲學(xué)。
23
有時存心浪費時間，有時放任自己，這不僅是因為止不住脫韁的
馬，而且是因為不這樣就不能做事。一個人似乎在一種自責(zé)心情中做
事效率最高，就像人類憑一種原罪意識來維系道德。
24
我們常常得求助于別人，但永遠不要忘了自己；無論站起來、走
下去都要靠自己。在所有信任中，最大的信任是對自己的信任；在所
有尊重中，最大的尊重是對自己的尊重；在所有愛中，最大的愛是對
自己的愛。
25
我不知道最后環(huán)境會把我塑成什么樣子，但我知道我身上決不僅
僅有可塑性。我們最后的樣子可能都是環(huán)境壓力和個人意志合力的結(jié)
果 。但不管最后這副模樣討不討人喜歡，我希望那更多的是我自己
的力量所致。我要這樣說：" 命運，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但我做的比
你做的要多。
26
如果一部過后看并不怎樣的作品曾經(jīng)使你感動，那么那使你感動
的東西并不一定是在作者那里，而在你自己的心靈深處。我記起自己
童年的時候常在一些快樂而簡單的故事里讀出悲哀來，而如今重讀卻
不能再喚起那種情緒了。
27
人有時會失去自己，所以人確實應(yīng)該經(jīng)常要去尋找自己。
28
我知道我寫的很多東西都是為了說服我自己。
29
想過一種對得起自己靈魂的生活，擺脫無窮無盡對于生計的考慮。
30
我曾去看過我住過的房子被拆毀后露出的土地，我吃驚于它們占
的地方是多么小，而當(dāng)我住在房子里時卻覺得自己是擁有一個廣闊的
世界。
31
有的人講舊的題材也能講出新的東西，有的人講最新的題材也是
講的舊東西。某個人在同一題材上發(fā)表一連串的文章卻絲毫不給人以
枯燥之感的秘密是在他自己心里。
32
我們對別人心靈的研究和觀照必須建立在對自己的心靈進行研究
和觀照的基礎(chǔ)上。
33
有時出門去爬山，走很多很多的路，累得精疲力盡的回來，倒不
是為了欣賞自然，不過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體力，證明自己在智力衰
竭的時候體力并沒有衰竭，這樣，我就還有救。
34
有些人活得很難：他們老是要陪小心，看臉色，小心翼翼，瞻前
顧后，說了句不得體的話就后悔不迭，做了件不恰當(dāng)?shù)氖戮蛷匾共幻?o:p>
……一個人不就活六、七十年，多則八、九十年；而我們可能已經(jīng)都
活了一半、一大半，因此，何必擔(dān)那么多心事，陪那一份小心？為什
么不痛痛快快地說話行動，一生做它幾件真心想干的痛快事情。
35
說出來的驕傲要傷人，所以我不說出來，雖然還是驕傲。
36
一般來說，一個人追求什么，最后大致都會得到什么，雖然程度
不同、滿足不一，所以，對于學(xué)者的名聲，我大致也是丘吉爾對于勛
章的那種態(tài)度，也就是從不追求，從不拒絕，但也從不炫耀，我甚至
寧愿它來得晚一些。一切自然而然，寵辱不驚。如果說每個人都是一
顆恒星，凡升起的都是太陽，那么我希望我的太陽緩緩地升起。
37
對目前的我來說，做一個歷史學(xué)家意味著扎實，做一個社會學(xué)家
意味著思想，現(xiàn)在要把這兩者結(jié)合起來，并仍然稍稍偏向于思想。
38
我總是急于把做過的事拋到身后，當(dāng)人們談?wù)撍鼈儠r，我早已不
在那里了。而當(dāng)我又回來時，他們又不在那里了。
39
心想，我就在零點作出決定……又是一年時間，我這些年像是作
了一個夢。而在一切客觀的，或者說物質(zhì)的東西里面，于我最寶貴的
也許就只有時間了！
我必須掌握自己的青春，拿什么來換，我也不給，為占有它，要
付出什么代價，我也肯。
40
愈是不依賴他人和他物的事業(yè)愈清冷，但也愈是可靠。
宗教精神
1
生來就具有一種宗教氣質(zhì)的人是有福的，生來就是一個快樂主義
者的人亦是有福的，雖然他們是有兩種不同的福分，并互相覺得對方
的悲慘。
2
每天都是在黑夜中交接──舊的一天的結(jié)束與新的一天的開始，
很少有人在這一交接時刻是醒著的。而為了使人類在一個偉大的交接
時刻不致錯過，就得有人長久地在黑夜中守候，以便在這一時刻來臨
的時候，叫醒盡量多的人們。
3
如果我們把《圣經(jīng)》看做一種古老的智慧而非宗教教條，那么耐
人尋味的就是上帝創(chuàng)世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先要有光。
4
圣徒是絕對不可以要求的，圣徒是一種顯示而非教誨，圣徒是一
種生活方式而非理論原則。
5
每座城市都需要一座鐘樓，在最漆黑的夜里或夜的最深處，傳來
一下又一下悠揚而深沉的鐘聲時，你會感到，不是別的，正是它，是
這個城市的靈魂。
6
我們對于無限的思考就是我們的上帝，它伴隨著無比的莊嚴和寧
靜。
7
最美的鐘聲是晚禱的鐘聲，最美的屋頂是教堂的尖頂。
8
對于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宗教，不是我超越了它，而是尚未達到它。
對它有一個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
9
希望在人間，希望不在人間。
10
有時持一種自由保守主義是為了給更高的希望騰地方，以堅持起
碼的道德準則，同時又節(jié)省精力。
11
現(xiàn)在中國基本上還是適應(yīng)世界的時期，即主要是為適應(yīng)世界而變
革中國傳統(tǒng)，而中國未來未曾沒有可能那一天不會面臨一種新的超越
精神，我們還完全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道它的先知，更不要說創(chuàng)始
者。我們現(xiàn)在還處在一個不僅前" 耶穌" ，甚至前" 施洗約翰" 的時
期，某個圣者可能在我們最難以預(yù)料的某個" 馬槽邊" 誕生。
12
當(dāng)馬丁·路德要求個人的信仰自由時，他也為大眾要求了自由，
他以為他們會和自己一樣奔向神，然而，他們卻自由地、歡欣鼓舞地
奔向面包了。
13
一批新教徒開始是想以人間的經(jīng)濟成功來證明自己的精神──后
來卻只剩下人間的成功。
14
該嘗試的似乎全都嘗試過了，該看的似乎也全都看過了。這個世
界還會有什么新鮮事情發(fā)生呢？社會看來已經(jīng)定格在一種平穩(wěn)的、實
惠的、崇尚經(jīng)濟奇跡、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唯一新鮮而獨特
的事只有上帝了。" 但愿他也不要只是成為一道菜。
15
時──史──死（永恒）：它們大致發(fā)同一個音，但卻抑揚頓挫，
似乎構(gòu)成一種奔赴。
16
要打破人的循環(huán)，絕對必須到人的外面去。眼光專注于人，只能
到人那里去；在人那里，永遠只能達到人。在人那里，至多是單純的
你- 我關(guān)系，至多是無法解脫，永遠循環(huán)的西西弗斯似的抗爭，并且，
最大的" 悟" 也只是生死泯滅、善惡泯滅的" 悟" 。
17
我需要同時強烈地關(guān)注人與神、時代與永恒、社會與個人，而不
僅僅是關(guān)心一端。
18
歷史就是" 歷死" ，就是經(jīng)歷一次次死亡。在我們自己的身上也
是如此。
19
對" 我們向何處去" 的問題的回答，也許隱藏在" 我們我們從何
處來" 的問題之中。
20
我們要少說世界應(yīng)當(dāng)怎樣，我們最好接受它。在上帝的眼里，一
切沉浮和所有的成敗都是微不足道的。
21
在人群中，你應(yīng)當(dāng)驕傲；但在上天面前，" 高傲的人，低下你的
頭吧，游手好閑的人，拿起手邊的工作吧！"
《若有所思》是我出版的第一本自己寫的書，或者還可以說，是
一本為自己寫的書，因為其中的大部分寫的時候并沒有想到發(fā)表。
然而，它成書卻又是最快的，從動手到寄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能夠這么快出世，那一定是因為它在我心里已經(jīng)生長了許久。
然后，我就不怎么呵護它了。一本書出世了，它就有它自己的命
運，我的興趣轉(zhuǎn)到了別的方面，并且很慚愧，雖然屢有修改擴充的機
會，我只是作了不多的訂正補充，我沒有像惠特曼對他的《草葉集》
那樣精心地使之不斷繁茂壯大。
雖然它是寂寞的產(chǎn)物，漸漸地卻有了一些回音，不斷地有一些來
信，尤其是從我幼時生活的南方的來信，有時則只是書店轉(zhuǎn)來的一張
簡單的、卻使我怦然心動的字條。年來，書付印了7 次，印數(shù)也逾7
萬，也就是說，它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生命，而這生命不全是我賦予它的，
它已經(jīng)不僅僅屬于我，由我支配了。
一本書，先是在一個人的心里萌芽，然后在許多人的心里生長，
我想，這就是始作者最大的欣慰了。我深深感謝我的讀者。
一棵樹，或者一棵草，它自己需要生長，而它也還需要別的樹木
和綠草，需要陽光、水份和大地。所以，我曾在《若有所思》第一版
的勒口上寫道：希望讀者由此對自己發(fā)生興趣。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獨特的自我，都有自己某種特殊的才能和稟賦
需要展露和生長。而真正能使我們成為自己的，正是我們心里那些有
生命力的種子，是我們生活中那些能夠生長的東西。與成批制造相比，
生長常常是慢的，剛剛迸出的嫩芽也總是不起眼，但它卻有自己獨特
的生命和長久的價值。而一下子能夠得到的東西，即使一時有炫人眼
目的外觀，也能夠一下子就失掉。
對能夠生長的東西，我們總得有耐心。它們有的如曇花一現(xiàn)，我
們必得在靜夜中守候；有的如鐵樹開花，我們必得長久地等待；而有
些根本沒有燦爛的花朵，而只有一絲綠意，但這卻是我自己生命的一
絲綠意。
我們還得謹慎小心，時時愛護那使各種有生命的東西得以生長的
土壤和植被--我們的文化。或者如艾略特所說，文化可以比之為一片
草原，如果你把它毀了，就必須等到青草重新長高，羊吃青草長出羊
毛，你才能把羊毛弄來制一件新大衣。為此你得先經(jīng)過若干世紀的野
蠻狀態(tài)。這一警告是對于現(xiàn)代人的警告，因為，快速增長的批量生產(chǎn)
有可能吞噬一切。
1996·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