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思想中所蘊含的辯證精神集中體現(xiàn)于“中庸之道”：“千古圣賢授受，只一個中……學者講學，不過講求此中”。下文就此從兩重視角對中庸思想加以詮釋并厘定其文化價值。
一、思想詮釋
東漢鄭玄在《中庸解題》里將中庸注解為“用中”說：“名曰中庸者，以記其中和之為用也。庸，用也。”北宋程頤講：“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在《四書集注》中，南宋朱熹說：“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背湃送膺€有今人的釋義，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將“中”解為“最合理而至當不移”。
1.方法論總原則。筆者認為，中庸首先是一種方法論總則，可概括為“允執(zhí)其（厥）中”（即誠實地執(zhí)守中道）、無過不及(“過猶不及”），既包括思維方法（認識矛盾），又包括處事原則（處理矛盾）。這是其方法義。實現(xiàn)中庸，必須達到兩點：第一，看問題、做事情全面而不偏激，講求包容精神，追求事物和諧。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币庵笍膯栴}的首尾本末發(fā)現(xiàn)矛盾，從事物的矛盾雙方加以分析，再把問題綜合起來予以回答?？鬃佑终f：“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币蚨扒笠餐?，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所謂“三思而后行”，即擁有一種觀點或做法時必須考慮其對立面，不論“鄉(xiāng)人皆好之”還是“鄉(xiāng)人皆惡之”，都要顧及事情另一方面，“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這里，孔子并未簡單地反對偏執(zhí)，只是強調小心謹慎，“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并非一味地排斥“狂狷”（在他看來總要強過“鄉(xiāng)愿”），而是講這樣往往偏離中道，如他所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臂`行中要時有所偏，或偏向過度，或偏向不及，這樣易于達到中庸。因為“過”與“不及”都已部分地包含了“中道”的因素或萌芽，所以，二者是實行中庸之道必須抓住的“兩端”，即所謂“叩其兩端”。可見，“用中”是通過“執(zhí)兩”實現(xiàn)的。正如王陽明在《傳習錄》中所言，“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即只要能體認到何者為“過”，何者為“不及”，這就自然含有“中和”之義了。第二，在一定原則的基礎上實現(xiàn)多樣的統(tǒng)一，這種原則在行為方面集中表現(xiàn)為適中（適度）、恰到好處。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边@里是講，看到兩點卻不盲從附和、忽左忽右，而是始終堅持正道，即所謂“致中和”。這樣才能切中肯綮。主張?zhí)诶硐雱t不能實行，因而要“和”；太偏于現(xiàn)實則隨波逐流，因而又要“不同”?？傊?，“完整的中道——既和而不流又剛而無虐，或既曲而不屈又直而不倨”。
作為方法論，中庸?jié)B透于孔子思想的諸多層面。在理想人格層面，其一，它表現(xiàn)為行為舉止既不過頭，又不欠缺，即道德規(guī)范上有所節(jié)制?？鬃又赋觯骸百|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逼涠?，它體現(xiàn)為既不要求他人與自己意見絕對同一，又有獨立見解，即待人處事中兼收并蓄?？鬃又v“群而不黨”，還講“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因此，“中行者”善于協(xié)調各方面的關系，勇于進取而又考慮全局，為人正直而又與人合作，能夠實現(xiàn)節(jié)度精神與兼容精神的統(tǒng)一。
2.理想精神境界。所謂“仁者靜”，即在和諧中求發(fā)展，在變中求不變，中庸之道正是這樣一種在亂世中謀求正道的處世原則。如此便在這種意義上“把‘中庸’提升為人類最高的生生之‘德’即最高的生存智慧”。筆者認為，中庸不僅是方法論原則，更可歸為“仁”的理想境界，即格守“善道”。這是其境界義。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薄翱梢娫诳鬃有哪恐?，中庸乃德行的至高境界”。和而求其中，所謂“和”的過程在中國哲學中并沒有精確論證和邏輯推演，它是一種“內在超越”，強調主體通過自身堅持不懈、持之以恒的道德修養(yǎng)，從而達到和諧的理想境界；又只能通過“求諸其身”進行直覺體悟，而“絕妙的直覺判斷的做出更是一種境界的結果”。
實現(xiàn)“中庸”原則的途徑是“擇善而固執(zhí)”（即固守善行）。一方面，“執(zhí)中”在現(xiàn)實中是以“執(zhí)善”來彰顯的。中庸本身內含著“善”的價值取向即中庸取向，“能夠符合‘中’的標準，才是‘至善’；偏離‘中’的‘過’或‘不及’，就是惡”?！吧啤痹龠M一步就是孔子的“仁”?？梢?，作為處世準則的“中庸”同作為道德理想的“仁”是一致的，二者統(tǒng)一之點在于實現(xiàn)身心、人際和諧的終極目標。這樣便使中庸由體現(xiàn)工具性的方法總則上升為體現(xiàn)目的性的道德境界。而這種境界又與“仁”的入世觀念相互貫通并使之得以升華。因此，中庸原則同仁學原則相得益彰，中庸思想完全合于孔子的道德哲學體系?！霸诳鬃拥乃枷胫校省堑赖谋驹?，‘中庸’是道的方法。‘仁’與‘中庸’的相互交織作用乃成為完整的‘道’”。另一方面，庸德總的來說是種不易之道?！鞍钣械溃缡?；邦無道，如矢……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換言之，“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即用道決定自己的進退出處，以弘道自任，反映了儒家“中道而立”、特立獨行的執(zhí)拗品格。孔子在陳國斷了糧，跟隨的人病了，沒有人能振作。子路含怒見孔子說：“君子也有窮困無法的時候嗎？”孔子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彼^“君子固窮”，正是一種中庸精神，“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便是這種精神的具體表征。其中，“和”“中立”即“固”（有節(jié)制），“流”“倚”即“濫”（無節(jié)制）。只有這樣才會達到“從容中道”的境界。用孔子的話表述，第一方面即“得—善”；第二方面即“拳拳服膺”。
總而言之，“中庸是儒家的最高理想和最高智慧”，是智慧與美德、手段與目標的完善統(tǒng)一，最終“成為儒家最高的道德準則和矛盾觀及處理矛盾的方法論”。
二、價值審視
莊澤宣先生認為：“中國民族最講持中之道……中國儒家學說的根本思想便在中庸之道。”的確，中庸乃中華文化之精髓、民族之靈魂。因為它孕育了華夏智慧與文明，并使之生生不息。
筆者以為，中庸對國人的影響主要有兩方面：首先，它教人言談舉止上講究分寸、適可而止，凡事尋求合宜狀態(tài)。這便逐漸塑造了處事恭順、恪盡職守的民族心態(tài)。然而，它又包含了向均衡論轉化的可能，且有“寧不及勿過”的戒懼之嫌，加之中國人謀求行動體系和諧共處和“向后看”的傳統(tǒng)心理，便演化為一種趨同避異、安于既往的價值傾向。培養(yǎng)出明倫守禮的同時卻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左右逢源。其次，它影響到中華民族對待外來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融而圓通、和而不同。這便使得中國文化極少被異質文化所同化，卻總是化解對方及其價值沖突，使之中國化而非本土外化，有利于保持民族的自性。然而，它又使華夏文化持守有余而開放不足，加之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封閉的民族特質，導致舶來文化的精神內核難以介入，不利于吸收外國先進文化。五千年來從未發(fā)生過文化斷裂不但是民族的驕傲，而且是民族的缺憾。
中庸哲學實質是種“和諧的辯證法”——同時觀照兩端（矛盾雙方），又非任何一端（其中一方），這與人類社會乃至宇宙萬物辯證運動的規(guī)律是一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