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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捍衛(wèi)美貌妻子與情敵決斗而死?

普希金1799年6月6日出生。1830年5月6日,他同莫斯科第一美女岡察洛娃訂婚。1831年2月18日,婚禮儀式在尼基茨基門的教堂進(jìn)行。1837年,法國籍憲兵隊長丹特斯瘋狂追求普希金的妻子,普希金和丹特斯決斗。決斗中普希金身負(fù)重傷,1837年1月29日不治身亡,年僅38歲?!?/span>
                                         俄羅斯的傷口

                                                    洪燭

   我印象中有兩大愛情詩人,一個是外國的,一個是中國的,一個叫普希金,一個叫徐志摩。

   普希金比徐志摩要多一些憤怒,也就多一些力量。普希金要為自己尋找一個情敵,為自己的女人同時也為自己的詩歌。否則他就沒有決斗的對象。情敵似乎比朋友更容易使人忘掉孤獨。愛神或詩神,都擅長替那些癡迷者樹立假想敵。為女人而決斗,這樣的事也只有普希金能做出來。尤其這個女人并不是一般的女人,甚至不是他妻子:莫斯科第一美女岡察洛娃,而是繆斯。他必須表現(xiàn)出加倍的勇氣。決斗時岡察洛娃不在現(xiàn)場,而繆斯并未缺席。她溫情脈脈地注視著走向槍口的詩人。普希金之死,并不僅僅為了維護(hù)他妻子的貞操,同時也在捍衛(wèi)詩神的榮譽(yù)。他的情敵丹特士,是否有沙皇撐腰?這不重要。普希金的身后,卻確實站立著流淚的繆斯。

   假如普希金沒有去決斗,或者說,即使他去決斗了,但沒有死,那么將會有怎樣的情況發(fā)生?他肯定會重新拿起筆,寫更多的詩篇,并且愛更多的女人。他會變成另一個歌德。然而長壽的歌德只有一個,短命的普希金也只有一個。他還是死了。這是詩神的損失,也是愛神的損失。有什么辦法呢?好在詩神還會呼喚更多的愛情詩人。

普希金曾是我年少時的偶像,我早期的情詩不無他的影響。屹立在皇村的普希金銅像,曾令遠(yuǎn)方的我激動不已。我熱愛(甚至有點嫉妒)那位以塑像的形式永生的詩人。他戰(zhàn)勝了時間!這比戰(zhàn)勝沙皇要難得多。那時我剛剛寫詩,還是不諳世故的少年,卻有了這樣的夢想:但愿一百年后,我也會被塑成同樣大小的銅像,立于故鄉(xiāng)南京的新街口……我愿意用血肉換取一塊尚未冶煉出來的青銅?;蛟S,那才是我來世的骨頭。

   我38歲時在長篇詩論《我的詩經(jīng)》里寫道:“我今年38歲,正是普希金死去的那個年齡。我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雙重使命:不僅為自己,還要接替另一個人活下去。我要把普希金沒來得及寫的詩全部寫出來。包括他那些還沒來得及開始或完成的愛。我正在把虛擬中的普希金的下半輩子變成現(xiàn)實。這也是我的下半輩子:與另一個活著的死者同在?!?/p>

   我在《我的詩經(jīng)》里還說過:“歌德八十歲了,還會愛上十八歲的姑娘,有火熱的情詩為證。他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年輕人。我從不羨慕那些短命天才。我希望自己有普希金的青春,再加上歌德的晚年?!蔽译x八十歲還遠(yuǎn)著呢,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愛,好好地寫詩。怎么過都是一生,還有比做一個詩人(尤其是普希金那樣的愛情詩人)更有意思的事情嗎?

   普希金之死,并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還在許多詩人的記憶里留下傷口。

   不必說與他同時代的萊蒙托夫了——他在成名作《詩人之死》里憤怒地譴責(zé):“你們即使用你們所有的污黑的血,也洗滌不凈詩人正義的血痕!”即使像茨維塔耶娃這樣遲到的女詩人,也為之心痛不已。茨維塔耶娃敏感的童年,一度籠罩在普希金的死亡陰影里——僅僅因為家中掛有一幅描繪普希金決斗場景的油畫。普希金就這樣進(jìn)入三歲小女孩的印象——而這位女孩長大后決心做他的妹妹,開始寫詩?!拔宜赖钠障=鸬牡谝患?,就是他被人殺害了……丹特士仇視普希金,因為他自己不會寫詩,于是向他挑起決斗,也就是把他騙到雪地里,在那里用手槍射穿肚子把他殺害了。因此我從三歲起就確定無疑地知道,詩人有肚子……我要做妹妹的心愿乃是受了普希金決斗的啟發(fā)。我還要說的是,‘肚子’這個詞對我有一種神圣的東西,甚至一句普普通通的‘肚子疼’都會使我產(chǎn)生一種顫栗的同情感,這種同情感排除一切幽默。這一槍擊傷了我們大家的肚子?!倍亲臃路鸪闪嗽娙松砩献钊彳?、最缺乏保護(hù)的地方——因而最容易遭受打擊。這一切僅僅因為普希金的緣故。普希金那高貴的血,從肚皮上的槍傷里流出來,染紅了俄羅斯的雪地。而這份疼痛,這份被污辱的尊嚴(yán),即使一個世紀(jì)之后仍遺傳在詩人們的記憶里——這幾乎已構(gòu)成一種先天性的記憶。所以俄羅斯詩人總是那么憂傷,那么自尊,在多災(zāi)多難的命運(yùn)面前也不愿意輕易低下驕傲的頭顱。

    葉甫圖申科在《詩歌絕不能沒有家》一文中提及普希金對茨維塔耶娃的影響:“即使在可愛的祖宅,在一個三歲小女孩兒的內(nèi)心便產(chǎn)生了喪失家園的情感。普希金走進(jìn)了死亡——進(jìn)入了不可挽留的、恐怖的、永恒的喪失家園的狀態(tài),而要想把自己當(dāng)作他的妹妹,就必須親自體驗一下這種無家可歸。后來,茨維塔耶娃在異國,由于思念祖國而心焦如焚,甚至企圖嘲弄這種鄉(xiāng)愁,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被什么人打傷了肚子’,用嘶啞的聲音吼叫著……”這一次受傷的是茨維塔耶娃自己了,她被鄉(xiāng)愁折磨得夜不成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只不過她是被無形的對手和無形的子彈擊中了——我們可以把這叫做命運(yùn)。被不幸的命運(yùn)放逐的茨維塔耶娃,變得孤癖了,變得不輕信這個世界了:“一切家園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我都感到空洞,一切都無所謂,一切我都不在乎……”回到祖國之后,現(xiàn)實仍令她失望,她覺得在任何環(huán)境里自己都是個流亡者或局外人,遭受別人的疏遠(yuǎn)與中傷,因而最終走上了自縊的絕路。好在她曾經(jīng)寫過這樣一句詩:“我就是在臨終咽氣時也仍然是一個詩人”——這不僅是她活著時的信條,也將是她死去時的慰藉。她無愧于自己,無愧于作為“普希金的妹妹”而存在的詩性人生。

    茨維塔耶娃是維護(hù)普希金的,她終生都在用自己的詩歌為普希金守靈——于是我們在巨人的身后發(fā)現(xiàn)了另一盞燈,發(fā)現(xiàn)了同樣嘔心瀝血的燭光。她寫過一首《嫉妒的嘗試》:“在卡拉拉大理石之后,您怎能與石膏的廢物生活在一起?”能猜得出它是寫給誰的嗎?它是寫給普希金的妻子岡察羅娃的——因為她在普希金死后居然嫁給了蘭斯科伊將軍。葉甫圖申科說:“茨維塔耶娃是那樣怒不可遏地、幾近女人蠻橫無理地談到了普希金的妻子……這種情調(diào),已經(jīng)是自衛(wèi)的情調(diào)。”她在捍衛(wèi)普希金的同時也在捍衛(wèi)自己的信仰。

    茨維塔耶娃的死因,不像普希金的被殺那樣明顯、那樣富于社會性,但仍然令人心痛。詩人的自殺,同樣是被命運(yùn)傷害的結(jié)果。他(她)本人也是無辜的。茨維塔耶娃的詩里面有一種隱晦的傷口,不流血的傷口——這導(dǎo)致她疼痛、憤怒并且詛咒。有人說她“大膽地將符咒一類的格式引入詩中”,像個叛逆的女巫。還是葉甫圖申科概括得好:“如果試圖找到茨維塔耶娃詩歌的心理公式的話,那么,這個公式與普希金的和諧恰恰相反,是用自然力打破和諧……詩人不怕讓自然力進(jìn)入自己的內(nèi)心,不怕被它撕得粉碎?!贝木S塔耶娃既堅強(qiáng)又溫柔的心被撕碎了,但同樣也構(gòu)成最昂貴的一件犧牲品——祭奠著不滅的詩魂。就像普希金為尊嚴(yán)而犧牲一樣,你不能說她更為卑微或更為脆弱。

    詩人啊詩人,為什么總是那么容易受傷——尤其是精神上?普希金的肚子受傷了,茨維塔耶娃的心靈也受傷了——他們都遭到了致命一擊。從他們的詩篇里能聞見命運(yùn)的血腥——這些滴血的藝術(shù)品,反而顯得更高傲了。它的殘酷也就是它的真實。贗品是不會流淚也不會流血的,贗品制造不出那種先天的敏感。詩人們在損失幸福的同時卻獲得了藝術(shù)的價值——從普希金到茨維塔耶娃,在此之前和之后,都是如此。

    這是一種古老的傷口,在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葉賽寧等其他詩人的作品里仍能找到。甚至馬雅可夫斯基身上也有這祖?zhèn)鞯膫?,只不過他藏匿得較深而已——在其自殺之前,世人都以為這是最樂觀的一位詩人呢。所以傷口已構(gòu)成詩人的集體記憶。他們的詩篇是從傷口里流出來的,染紅了俄羅斯的雪地。而這雪地里掩埋過普希金那光榮的尸體。俄羅斯文學(xué)的輝煌——不管是“黃金時代”,還是“白銀時代”,都是結(jié)疤的傷口演變成的勛章。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感受到他們的疼痛,并且傾聽到他們傷口的傾訴。他們不是為展覽傷口而存在的,卻無意間展示了站在苦難的對立面的自己。這是從普希金開始就一直得到保持的詩人的立場。俄羅斯詩人,可以被自己的時代打倒,卻無愧于更為久遠(yuǎn)的歷史。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詩歌傳統(tǒng)吧?他們可以把被封殺的傷口帶進(jìn)墳?zāi)估铮膊粫駥m廷樂師那樣虛偽地歌功頌德。

    如果說茨維塔耶娃把自己當(dāng)作普希金的妹妹,那么普希金恐怕還有另一個妹妹——阿赫瑪托娃。人們把普希金稱為俄羅斯詩壇的太陽,而把阿赫瑪托娃稱為月亮。她對普希金的敬愛,可借用其一首詩來表現(xiàn):“塵世的榮譽(yù)如過眼云煙……我并不希求這種光環(huán)。我曾經(jīng)把幸福的情感向我的所有情人奉獻(xiàn)。有一個人今天還健在,正和他現(xiàn)在的女友情愛綿綿;另一個人已經(jīng)變成青銅雕像,站在雪花飛舞的廣場中間?!蹦撬芟駸o疑是普希金的。這簡直是一種可以超越時空的愛情。

    阿赫瑪托娃還在《普希金與涅瓦河之濱》一文中,詳盡記述了曾苦苦尋找十二月黨人埋葬地的普希金:“對十二月黨人的想念,也就是對他們的命運(yùn)和他們的死亡的思慮無休止地折磨著普希金……普希金毫無疑問在以此痛苦譴責(zé)尼古拉一世……在《波爾塔瓦》草稿上畫有絞刑架的上方,普希金寫道:‘我也有可能像個侍從丑角’,而在致烏沙科娃的詩中——‘假如我被絞死,您可為我嘆息?’他仿佛把自己也算作12月14日的犧牲者了。他覺得,涅瓦河之濱的無名墓,幾乎就應(yīng)該是他本人的墳?zāi)埂?/p>

   可見普希金在被?;庶h人丹特士及其背后的沙皇殺害之前,早已做好了這樣的準(zhǔn)備。他并不畏懼傷口,所以更不畏懼槍口。普希金血淋淋的傷口就這樣烙印在俄羅斯詩人們的記憶里,甚至連阿赫瑪托娃這樣溫柔的女詩人也不例外,也能意識到它鮮明的存在。她在遭受攻訐之時也拒絕了流亡國外的朋友們的召喚,不愿離開祖國,多少年后她仍然將這種堅強(qiáng)引以為驕傲:“我剩余的青春在這兒,在大火的煙霧中耗去,我們從來沒有回避過對自己的任何打擊?!?/p>

    是的,詩人為什么總是容易受傷——因為他們永遠(yuǎn)也不愿意學(xué)會逃避命運(yùn)的打擊。他們似乎已將受傷視為某種宿命。

    阿赫瑪托娃還詠嘆過跟普希金一樣在決斗中被殺的萊蒙托夫:“迄今,不僅他的墓地,而且他的被害地都充滿對他的懷念。好像他的靈魂飄蕩在高加索上空,與另一位偉大詩人的靈魂互相呼喚:……”這是萊蒙托夫在高加索的墓志銘。

   普希金曾寫過長詩《高加索的俘虜》,萊蒙托夫《詩人之死》的開頭就引用了:“詩人死了!光榮的俘虜——倒下了,為流言蜚語所中傷,低垂下他那高傲不屈的頭顱,胸中帶著鉛彈和復(fù)仇的渴望!”而萊蒙托夫本人,是在高加索山地遇難的,成為死神的俘虜。胸中也一樣帶著鉛彈與復(fù)仇的渴望。我們會訝異于他的傷口,跟普希金的傷口驚人的相似。僅僅間隔著四年,他們先后倒在決斗場上——以鮮血染紅白雪覆蓋的俄羅斯大地。不能說萊蒙托夫重演了普希金的悲劇,這簡直像同一位詩人,被以同樣的方式,連續(xù)擊中了兩次。

   普希金的傷口如此醒目,俄羅斯詩人們又怎么能夠忘卻呢。而他那高貴的血統(tǒng),畢竟在后來的詩人們身上得到了延續(xù)。所以我說俄羅斯詩人的遺傳基因里,有那么一種受難意識——他們總是挺起胸膛去接受打擊。密集的傷口,與其說表示著他們心靈的脆弱,莫如說證明了一種超越與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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