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改革家王安石,不僅具有心憂天下的政治襟懷和高人一籌的政治識見,而且具有特立獨行、一往無前的政治與人生品格。他清廉自守,勇于任事,敢于改革,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王安石雖出生在江西,但是卻與南京有著深厚的緣分。王安石十七歲那年,因父親王益任江寧(今南京)通判,于是隨父親遷來江寧居住。兩年后,他的父親因病逝世,葬于南郊(今中華門外)。于是,19歲的王安石就在江寧鐘山守孝,銳志讀書。他在江寧度過了青春時代,又分別為父母兩度在金陵守孝,三任江寧知府,兩度辭相后回到金陵,在江寧城與鐘山之間一個叫“白塘”的地方買了一塊地皮,造了幾間房屋,種上幾棵樹木,過著隱居的生活。因那里距離白下門和鐘山都是七里路,故稱“半山園”。王安石最后終老江寧,葬在江寧鐘山腳下。王安石顯然已經視江寧為歸宿,江寧也可以看成他成長生活的實際故鄉(xiāng)。
他的一生,大多是在京城(今開封)和金陵之間流轉。每一次回京他都是叱咤風云的政治家,每一次回歸金陵,他又是清麗脫俗的詩人。王安石踏遍了金陵的山山水水,金陵的山山水水里滲透著他的金陵情結。金陵的山山水水勾勒出王安石或執(zhí)著憂思或恬淡悠然的心路歷程,也成就了史上獨一無二的王安石。他從金陵山水景物中汲取靈感,創(chuàng)作了很多優(yōu)美的詩詞。這些詩詞,或用語精煉,或手法高妙,或角度獨特,或立意深刻,歷來為人稱道,與他相關的諸多事跡也已凝固成為具有特定文化內涵的詞語,成為中華詞庫中一筆不可或缺的財富。
一、山水寂寥埋王氣,風煙蕭颯滿僧窗。(《金陵懷古四首》其三)
從這兩句中我們可以領會王安石作為思想家那深沉的睿智和政治家那匡時憂國的懷抱。作者以金陵的山水入詩,并將其作為金陵的守護者,寫出了其滄桑寂寥的內心世界。
金陵占據(jù)天險,萬里東下的長江和高入云間的天闕山(今牛首山)雙峰,一向都是據(jù)守金陵的天然屏障,但在五代十國的群雄角逐中,趙匡胤卻能突破這道天然屏障,從中原揮軍南下,占領金陵建立新王朝。相比之下,割據(jù)者在金陵的“王氣”只能黯然而收,只剩下蕭颯的寒風吹拂著佛寺的僧窗。
盡管金陵有著“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的美譽,可以說是占盡天時和地利,但是統(tǒng)治者不思進取,一味沉湎于享樂的話,那么就算是天然屏障也無法保其永享太平。作者巧借自然風物,寄托興亡的感慨,進一步豐富了詩歌的內涵,深化了詩歌的主題,比起一般的歌功頌德的作品來,更值得回味和思索。
二、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桂枝香金陵懷古》)
與許多詩詞一樣,作者將宏大的歷史主題融入江水之中。歷史陳跡皆隨流水而去,眼前只有寒煙籠罩下的衰草,凝結成一片傷心的綠色。按照常理,衰草的顏色應是枯黃的,但綠色在古典詩詞中往往被賦予一種傷心慘目的象征意義,詞中的凝綠更能襯托出作者悲痛的情懷,也流露出作者對北宋王朝不能勵精圖治的不滿情緒。
當時的北宋王朝,表面上鶯歌燕舞,一派承平,實際上則積貧積弱,日益衰頹。以英宗為首的統(tǒng)治者不圖振興,卻一味放縱享樂,于國于民而不顧。“將五十年興亡看飽”而又具有“矯世變俗之志”的王安石,看到眼前金陵的景象,懷古傷今,不禁憂從中來:他意欲革除弊政而又苦于不被重用,積郁在胸中的憂憤之氣和忠貞的愛國之心無處申訴和寄托,只能通過一反常態(tài)的“凝綠”之“衰草”借物抒懷。
三、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鐘山晚步》)
王安石寫初夏景物,細描寫膩,溫柔多情,全然不是政治家的肅穆或者雄渾。
作者著眼于細小的楝花。所謂楝花,就是楝樹之花,開在初夏,花小,淡紫色,有清香。作者首先是看楝花為何而落,不是“驚風亂飐”、“密雨斜侵”,而是小雨清風,雖然是寫本該讓人感傷的落花,卻有了一種詩意浪漫的色彩。然后才是細看楝花本體:其花小,其色紅,其體輕盈柔軟。為了突出楝花的特點,王安石首先用借代、比喻的修辭,以“細紅”代指楝花,同時也突出了楝花的色彩,“如雪”喻指楝花在輕風中輕盈飄飛的姿態(tài),“點平沙”生動描寫楝花墜落平地的美態(tài),表現(xiàn)楝花的輕盈、美麗。
畫家可以無須費力即可作出一幅幅迷人的畫來,王安石就像一位丹青圣手,看似信手拈來,卻為大家呈現(xiàn)了一幅精致清麗的鐘山美卷。透過這幅畫卷,我們看到了作者對春景的喜愛,也能體會到作者的閑適與淡然,“晚步”賞景之情趣也自然顯現(xiàn)。
四、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北山》)
這兩句是從唐朝王維的《過楊氏別業(yè)》中“興闌啼鳥散,坐久落花多”兩句點化而來。王維詩中說,他游興盡了,坐得久了,這時啼鳥也散了,落花也多了。王安石把這兩句借過來,有了別樣的意境:由于“細數(shù)落花”而坐得久,由于“緩尋芳草”所以回得遲。一掃原詩的倦意,流露出對落花、芳草的憐愛,富于動感,而且對仗很工整,讀起來又覺得自然。這就像黃庭堅稱贊的杜甫作詩、韓愈作文那樣,“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點,點鐵成金也”。
世間萬法,皆盛極而衰、盛中有衰。就花本身來說,繁花開盡,即有落英繽紛,就整個春天來說,北山輸綠、橫池滟滟時,花已開始飄零。但王安石寫落花絕不是在傷春,而是久久地坐在那里“細數(shù)落花”,花葉飄零,我要細細數(shù)個明白。在數(shù)落花的同時,他還去尋找芳草,但不是急切地尋找,而是緩尋。細數(shù)落花,緩尋芳草,這真是不喜不悲、無懼無憂的禪境。這樣的境界,既要有像王安石這樣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又要有他這樣飽學之士的大智慧,最后還得他的才情與妙筆才能寫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