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敬儀從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林忠軍先生門下獲得博士學位之后,來到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從事博士后研究,《惠棟易學研究——以范式轉移為視角》是她在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專著。作為她博士后研究期間的合作導師,我樂見其多年來學業(yè)不斷精進,學有所成。
該書不僅深入研究惠棟易學,而且對于推動當代易學的理論研究多有啟發(fā)?!断缔o上》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薄吨芤住分鉃檠耘c象之本,而意生生,自古難以窮盡,圣人之意實實在在,雖然奧渺深邃,但并非不可窺其奧義。圣人通過設立卦畫,以象征的方法,來盡可能全面呈現(xiàn)其難以表達出來的人天之意,在天與人相遇之際,生生不息,綿延無盡。邵雍在《觀物內篇》說:“生生者,修夫意者也。……修夫意者,三皇之謂也?!笨梢?,三皇都是修行此生生之意的,“觀”意而體悟其中深意的人中豪杰。他還說:“三皇同意而異化?!笨梢姡酥惺バ?,必于天人之際,體悟出同樣的“意”,所以他們都于后人的生活世界當中,時時體悟著先天的生生之意。由此可見,“意”為先天之本,天地之心意是邵雍之“觀”的核心。
惠棟上“觀”天心,下察人情,對于先圣精深奧義,多有體悟發(fā)揮。敬儀博士沉潛有年,察悟奧意,似總能于天“曉”微“明”之時,悟萬物春生之“翠”“意”,以通先圣至賾之辭,明其奧意,如此深察先圣之言而后成文,論斷審慎,立論堅實,新意迭出,難能可貴。對于惠棟易學,學界已有多人研究,此書是對惠棟易學之范式轉化的研究,她立足前人取得的學術成就,提出了不少新的見解。
比如,學界普遍認同惠棟首標“漢幟”,轉變當時學風,并確立十八世紀經學研究方向。作者從學術思潮入手,以范式轉移為視角,通過分析當時易學話語的系統(tǒng)轉化,把惠棟“學術”放入易學史、經學史、思想史中加以研究,不僅深入考察其易學體系,而且努力把握其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角度,突出說明其學術研究具有的歷史感、哲學的邏輯性和思想的深刻性。
本書注意到學界關于惠氏研究尚未充分留意之處,從以下三方面推進了惠棟易學研究:首先,惠棟是復興漢易的主將,但其目的未局限于漢易,這是學界應該留意的,因為惠棟治學目的是要成一家之言,究圣人之意,用今天的話來說,是要推動那個時代哲學思想的進步,他也因此不僅是一個學問家,而且是個真正的哲學家。其次,學界雖然注意到惠棟崇漢學抑宋學,但之前很少注意到惠棟其實已經開始力圖融匯中西,尤其在天文歷法的研究方面,雖然他受時代局限,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全面地吸收西學的長處,但其“通于時變,守于正中”的精神仍然值得今人借鑒。最后,惠棟之學是從宋學轉向漢學的標志性成果,其學無疑推動了易學范式的轉化,正如作者指出,今天我們“不僅要深入研究惠氏的易學突破,更要跳出惠氏易學,看到惠氏易學在經學史上,甚至中西文化交流當中的重要范式意義”??梢姡藭呶萁?,視域寬廣,不僅在惠棟易學研究,而且在當代經學研究、哲學研究方面都多有新意。
惠棟生于經學世家,其父惠士奇論《易》就提倡漢儒之說,認為圣人之《易》說,漢代猶存,可惜“王弼盡改為俗書,又創(chuàng)為虛象之說,遂舉漢學而空之,而古學亡矣?!笨梢姡蹂鰭呦?,可謂改圣學為俗學,圣人之《易》道,其實到王弼之學就已經終結了。其說甚為有理,從這個意義上說,孔穎達《周易正義》接著王弼的“體無”之《易》往下講,可以說已經不得圣人之道了,也就自然貽誤后學,至今已近千五百年。
在二十七歲那年,惠棟因母病,發(fā)心撰《太上感應篇注》,并得實證,可謂用心轉變天地陰陽。他認為漢代魏伯陽《周易參同契》繼承了圣人之道,所以荀爽、虞翻、干寶諸儒注《易》他都多加采用。這說明,惠棟認為象數(shù)之學是《周易》之道的核心,提出“圣人贊化育以天地萬物為坎離”,可見,他認為王弼掃蕩象數(shù)的流弊實在太深,于是秉承家傳漢易傳統(tǒng),重建王弼前易學的新范式??梢哉f,惠棟易學是對王弼開創(chuàng)的義理易學之范式傳統(tǒng)加以否定,他致力于復興從漢代到清初已中斷近一千五百年的漢易傳統(tǒng),可以說功勞甚巨。正如梁啟超所指出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顏元各家學說,都不是真正的“漢學”,后來戴震、段玉裁、高郵二王的學說也不是真正的“漢學”,真正確立乾嘉考據學范式的,其實就是惠棟之學。所以說,惠棟之易學重新梳理和確定了漢易范式,試圖突破王弼所開啟的、在他看來已經偏離了圣人之道的義理易學范式。
惠棟易學的興起背景是漢學對宋學的反動,宋學在過分發(fā)揮義理的方向上越來越遠,不僅僅在學術上,而且在社會生活和人生修養(yǎng)方面,都走向了反面,于是如惠棟這樣的有識之士就希望走出宋學的泥沼,不局限于空疏的義理發(fā)揮中,而要回復到扎實的經典脈絡當中,研究每個字的出處和來源,參究古義,絲絲入扣地發(fā)明。就易學研究來說,孔穎達、程頤的義理之學雖然離開象數(shù)而自成體系,但脫離象數(shù)根基的易學研究,容易游學無根,支離漫衍。以王弼易學簡化的幾條規(guī)矩代替易學體系的綱目,其實是謬種流傳,誤導甚深。尤其是王弼其實繼承了漢代易學家們的卦變說,但因為他沒有明確提到,導致后代學者認為卦變不重要,這就離開了《周易》卦爻辭構架的核心系統(tǒng)。易學與一般的經學不同,有其卦爻象數(shù)系統(tǒng)作為字句義理的根據,樸學家排斥圖書象數(shù)之學,其實就是希望割斷《周易》經傳文義與圖書象數(shù)系統(tǒng)的關系。
惠棟是樸學復興的主將,希望重新回到漢唐經學,在易學方面,力主掃除圖書象數(shù)之學,繼承發(fā)揚易學辨?zhèn)蔚臅r代工作,樸學家們對易學進行辨?zhèn)?、校正、補注、訓詁、音韻研究,希望改變宋明易學的研究傾向。百年以來,經學被打倒之后,現(xiàn)當代易學研究者對這些方法的使用可以說不斷升級,在不面對易學思想之精髓本身的歷史時代,不重視哲理的考據工作成為代表。可以說,惠棟開啟的是清初易學辨?zhèn)蔚姆妒?,為的是革周敦頤和邵雍一派的命,這個學術范式影響至今,當時作為對宋學的反動,當然有時代進步意義,只是今天在中西哲學交融的時代背景之下,還需要加以新的審視,比如經傳義理與圖書象數(shù)的內在關系,不宜被輕易否定。
可見,惠棟易學之劃時代意義,在與王弼易學對峙,其漢易范式對今天繼續(xù)恢復王弼易學之前的易學,仍然具有重大意義。正是因為有惠棟這樣的“漢易范式”在前,有宋儒等追求“孔子易學范式”之努力,今天我們才有可能建立“文王易學”的新范式。正如惠棟其實并不完全否定朱子《周易本義》,他作《周易本義辯證》五卷,對朱子《周易本義》進行考辨和增補。從該書內容可知,惠棟并非對宋學持極端否定態(tài)度,也可能因此原因,導致其弟子江藩的《漢學師承記》不錄。敬儀博士持論公允,考證全面,說明惠棟真正在意的,是“經典本來之意”,此意也可以說是圣人作《易》之“意”。如果我們折中漢宋,會通中西,建構文王作卦爻辭的真意,那就有可能建構出中西哲學交流背景下的“文王易學”新范式。
王弼亂《易》,去卦變之骨骼,諱言陰陽消息之本義,化用老莊,迎合俗義,唐宋之間,義理易學蔚為風尚,迄今不絕??上У氖牵笫蓝嗖幻骺追f達《周易正義》實不夠“正”之義,貽誤后學,其害不淺,及清初之時,已經千載,惠棟奮起厘清王學得失,極其重視李鼎祚《周易集解》一書,認為該書收集了漢易的精華,所以他重視辨象證義,其《周易述》引《周易參同契》疏解經文不少于三十次。可見其對《參同契》所涉及的漢代煉丹術之精華,如天文歷法、孟喜、京房卦氣說、納甲說及陰陽五行等說法,都有所借鑒,并認為這些說法才是圣人之意。他認可十二消息卦的合理性,對卦氣說、卦變說都有深入的研究,試圖推進改善虞翻的卦變系統(tǒng),于發(fā)揚漢易功莫大焉。只是可惜惠棟沒有認定十二消息卦變出六十四卦之卦變體系的純粹性和完備性,直至近人馬恒君才基于十二消息卦變出六十四卦的卦變體系來細解卦爻辭,后經完善,今人才有基于卦變綱領“文王卦變方圓圖”深入解悟卦爻辭之可能。
眾所周知,漢易最大特點在于重視名物訓詁和以象治易。在名物訓詁方面,惠棟認為宋儒“不識字”,所以他對通行本《周易》經傳的異字、錯字、脫衍文皆進行了大量考證和???,但后人對其批評也不少。其改經之法也值得檢討,如傳世之《五經》,當成書于訓詁學著作《爾雅》之前,后世根據訓詁學來改動經文,在一定意義上就是以末正本,顛倒主次。因為《周易》古來傳本很多,如果說很多人認為通行本錯誤百出的話,那么經過改動之后的版本,更是混亂,不通之處仍然比比皆是,而且這種改動經文的工作,代不乏人,可是時至今日,雖然通行本《周易》經傳文早被改得千瘡百孔,但是通行本仍然屹立不倒。既然經傳本義歷經研討,可以說越來越清楚明白,那么就不必疑古過勇,改動過多。
在以象治易方面,以孟喜、京房、鄭玄、荀爽、虞翻等為代表的象數(shù)派注重《易傳》“觀象系辭”“易者,象也”之教,力圖辨象證義,找出經文的象數(shù)根據,并用訓詁來解釋字詞句義,以精確求得經傳文背后圣人的本意。顧炎武、毛奇齡、黃宗羲、黃宗炎、胡渭等人相繼著書立說,對宋易加以辨?zhèn)闻?,清初之時,學人如惠棟力圖回歸漢易,建立新的文本和解易范式。宋易中的太極圖學、先天之學和圖書之學,清儒攻擊甚力,惠棟更是盡量清算,并基于此建立自己的易學范型。然而,公允地看,宋代易學的內容,雖然在歷史上相對漢易來說是后起之學,但其實大有補益于易學之發(fā)展,故今世學者當虛心領會其中深意,而不可步清儒后塵,將漢易和宋易對立分治,崇象數(shù)貶義理,重訓詁輕文義,而應該綱舉目張,互不偏廢。
實際上,清代樸學并非純粹的漢代學術,“漢學者,不過是立足文本,運用訓詁考據和象數(shù)方法重新建立的一套易學解釋范式而已。”惠棟易學是在反對宋學之學術背景下興起的,他是建構新易學范式的主將。本書作者在詳細掌握相關材料的基礎上,對惠棟的學術創(chuàng)見闡發(fā)精細到位。比如,多數(shù)學者認為,惠氏篤信漢易,但較少提出新的理論,也缺乏思想性的構建。
本書認為,通過考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惠棟是有義理學的,只不過他是從象數(shù)符號和宇宙圖式出發(fā),兼以訓詁來推闡義理,并建立自己的范式,其理論體系,既有別于漢易象數(shù)學,也跟宋易義理學有所區(qū)分。書中對于惠棟如何繼承和推進漢易,如卦氣、納甲、爻辰、律呂、天象、八宮、卦變等各方面問題,都做了細致入微的分析,層層深入的考辨,足見敬儀博士對漢代易學所用功力之深,突破了不少前人在相關問題上的研究。
在范式轉化的研究方面,敬儀博士深入研究了惠棟的哲學思想,從“論易中乾元”“ 致中和以修德”“ 贊化育以致太平”三方面,勾勒出惠棟“元”視域下的義理思想。她認為,惠棟對“道”加以新釋,突破宋明理學的“理”形上本體說;立足元氣說,發(fā)揮太極說,通過分析“元”概念來揭示“易元”大義,奠定義理系統(tǒng)的基礎;他以易學會通《中庸》之學和禮義之學等儒家義理,恢復“理”的本義,反對理學家們超越的、形上的、規(guī)范性的“天理”學說。其實,他通過注經解說自己理解的圣人之意,雖然排斥宋學方法,其實立意與宋學并無大異,而所究天地之道,那就更是殊途同歸。敬儀博士對惠棟哲學義理的精深理解,幫助我們樹立了一個立體的惠棟形象,惠棟不但是個易學家,而且是個哲學家、思想家,他雖然一生以著書立說為業(yè),但心系蒼生,胸懷世界,是一個有著宇宙人生情懷的“大人”。
該書對于惠棟解經之方的總結,對今人研易治易,有相當大的啟發(fā)意義。比如,惠棟為了探索經文的深層意義,力圖融匯訓詁與象數(shù),由此可見,后世偏執(zhí)單純以訓詁解易,以致排斥象數(shù)解易的解經方法,其實已經在開歷史倒車。這也說明,運用易象,還是運用訓詁來解易,這兩種方法歷來可以并行不悖,而不應該相互排斥。其次,惠棟雖然秉承家傳之學,卻能將各種家法和師法融會貫通,多有斷見,這對后代很多治易學者,謹守一管之見,不越雷池半步的所謂嚴謹,不啻當頭一棒。還有,惠棟雖然推崇虞翻象數(shù)易學,但能夠吸收王弼義理易學的長處;他極其尊重鄭玄之易,卻毫不盲從。這些解經之方都說明,惠棟能以得圣人之意為解經之根本,以融會貫通為要務,彰顯出綜羅百代的易學宗師氣象。
和惠棟一樣,敬儀博士把學術視為生命,長期埋頭書齋,甘坐冷板凳,為了感興趣的問題,孜孜以求,對于她力圖解決的學術問題,她總是深入思考并付出艱辛的努力。她在日常生活當中踐行易道,表現(xiàn)謙遜,尊師敬長,關心師友,樂于助人。因為博士期間積累深厚,思考深入,所以此書多有創(chuàng)見。其書行文合乎學術規(guī)范,文筆嚴謹,語言流暢,條理清晰,論述精辟。在博士后研究期間,敬儀博士好學深思,對于易學、中國哲學、比較哲學相關問題深入鉆研,其努力程度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取得了比較豐碩的成果,衷心希望她今后能夠在學術上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