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誦讀《春江花月夜》.m4a 來自一天一首古詩詞 00:00 04:25
01
“春江花月夜”
真正的含義
《春江花月夜》的作者是張若虛,他的詩作留存下來的非常少,可是后人提到這首詩,稱它是“以孤篇壓倒全唐之作”。做詩人做到這樣真是很過癮。我第一個想跟大家交換的意見是關(guān)于題目的??赡苣銈冊诤芏嗟胤铰牭竭^“春江花月夜”這個名字,有一首民樂的曲子就叫作《春江花月夜》,其實它早先的名字叫《夕陽簫鼓》;很多中國的畫家也愛畫這個主題。張若虛寫了這首詩以后,“春江花月夜”這個名稱就延續(xù)下來,變成了美好時光、黃金歲月的代名詞。
很多人會認為斷句的時候應(yīng)該斷在“春江”兩個字后面,下面是“花月夜”, “春”是在形容“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春天的江水。那“花月夜”的中心詞就應(yīng)該是“夜”——有花有月亮的夜晚,聽起來其實挺俗氣的。《春江花月夜》插畫
將“春江”理解為春天的江水可能是一個錯誤,最有趣的是,這五個字全部是名詞: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
我將這五個名詞看作一首交響曲的五個樂章,整首曲子有五個主題,分別是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和夜晚。五個主題在交錯,它們之間發(fā)生了三棱鏡般的折射關(guān)系。這首詩之所以迷離錯綜、意象豐富,是因為它的五個主題都是獨立的。我們可以把這首詩像欣賞交響詩一樣,一個樂章一個樂章慢慢地欣賞。02
最重的詩句
“江畔何人初見月”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書法局部
第一段顯示出平緩與自然。詩人不準備采用一種驚人的方式開始,只是描述自己站在江河的前面,感覺到花在開放,月亮在升起來,夜晚在來臨……當他慢慢地帶我們進入“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的生命狀態(tài)時,我們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詩人體驗到的那樣,跟河流一起蜿蜒流轉(zhuǎn)在花的土地當中。這個感覺很特別。這里用到“宛轉(zhuǎn)”兩個字。“宛轉(zhuǎn)”是唐詩常用的表達,白居易寫楊貴妃最后被賜死時說“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宛轉(zhuǎn)”是心情上的遲緩,我們有時候覺得一個情感很粗糙,就是因為太直接了。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書法局部
“江畔何人初見月”,張若虛在公元七世紀左右,站在春天的江邊看夜晚的花朵,然后他問:誰是第一個在江邊看見月亮的人?這個句子字面意思一點都不難懂,可我們聽到這個句子會嚇一跳。任何一個黃昏,我們在西子灣看到晚霞,如果問是誰第一個在這里看到晚霞的,那就問到本質(zhì)了。
通常我們很少看到這么重的句子,因為這完全是哲學(xué)上的追問,他忽然把人從現(xiàn)象中拉開、抽離,去面對蒼茫的宇宙。唐詩之所以令我們驚訝,就是因為它有這樣的力量,也就是宇宙意識。大部分朝代的文學(xué)沒有宇宙意識,可是唐詩一上來就涉及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中的“念天地之悠悠”也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與空間里的茫然。這是《春江花月夜》第一段當中最重的句子。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么重的句子出來以后,接下來怎么辦?他接著給出一個非常平凡的空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彼耆猛ㄋ椎膬?nèi)容來把“江畔何人初見月”這么重的句子收掉,第一個段落就此結(jié)束。
唐詩好就好在可以偉大,也可以平凡、簡單,什么都可以包容。如果選擇性太強,格局就不會大。比如南宋的詞,大多非常美,非常精致,但包容性很小,通常只能寫西湖旁邊的一些小事情。而唐朝就很特別,燦爛到極致,殘酷到極致。我們常說“大唐”, “大”就是包容。下面起了另外一個部分,從宇宙意識轉(zhuǎn)到人情感的主題。我們看結(jié)構(gòu)中的呼應(yīng),不只是四句一段,九段組合出來的結(jié)構(gòu),甚至是兩個大結(jié)構(gòu)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很有開創(chuàng)一代詩風(fēng)的氣度。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書法局部
先是寫實,一片白云飄走,剛剛發(fā)芽的青色的楓樹,接著鏡頭推出扁舟子,然后從扁舟子開始把鏡頭調(diào)到明月樓,從明月樓推出女性心情的復(fù)雜。“月徘徊”, “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卷不去”, “拂還來”,這么多哀愁與思念,全部在講情感的若斷還連,無情的時候都是斷的,有情的時候又都連接起來。
《春江花月夜》插畫
大部分的情感是在安定與不安定的狀態(tài)當中,就是又好像斷又好像續(xù),這是最奇怪的狀態(tài),但所有情感的特征大概都是如此。而在情感中,通常的情形是“此時相望不相聞”,就是沒有可能在一起的時候,彼此的牽掛是最大的。牽掛、思念、幻想的時候,情感大概是最飽滿的?!按藭r相望不相聞”也是在講情感的牽連。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愿逐月華流照君”是非常美的一個句子,也是唐代詩人在描寫宇宙間的深情與人的深情時出現(xiàn)過的最美的句子。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從這里開始結(jié)尾。我想這首詩的重要,是因為它將整個宇宙經(jīng)驗擴大了,也許我們并不需要逐字逐句地去做注解。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我總覺得詩是一個遺忘的過程,越忘得干凈它越容易跑出來跟你對話。我相信好的詩不是專業(yè)研究的對象,好的詩是活在口邊的,它常常被人脫口而出,契合了生命在剎那的狀態(tài)跟經(jīng)驗。詩其實是很好玩的,最不容易學(xué)到詩的感覺的地方可能是大學(xué)課堂,講到最后的時候全部變成嚼蠟燭。我也很害怕自己在講詩的時候成了這樣。有一年春天我在巴黎,忽然抬頭看到前面的一棵樹,花瓣全部飄落,一下呆住了,“昨夜閑潭夢落花”這一句就出來了。
很多儲存在我們心里的零散、破碎的小片段,在生命的某些經(jīng)驗中會忽然活過來,活過來不是因為我們閱讀它,反而是因為我們忘掉了它。希望大家讀過這首詩,一走出去就忘掉,把它忘得干干凈凈,有一天,你不要盼它,它就會回來。它會變成你生命的一個部分,躲在角落里,忽然就告訴你“江天一色無纖塵”,也許在希臘,也許在高雄,你也不知道它在什么樣的時刻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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