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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知幾《史通》(二)

《外篇 史官建置第一》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駒之過隙,猶且恥當年而功不立, 疾沒世而名不聞。上起帝王,下窮匹庶,近則朝廷之士,遠則山林之客,諒其于 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圖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稱 不朽乎?蓋書名竹帛而已。
  向使世無竹帛,時缺史官,雖堯、舜之與桀、紂,伊、周之與莽、卓,夷、 惠之與跖,蹻,商、冒之與曾、閔,俁一從物化。墳土未干,則善惡不分,妍 媸永滅者矣。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 同星漢。
  用使后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干載,見賢而思 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 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 急務(wù),為國家之要道。有國有家者,其可缺之哉!故備陳其事,編之于后。
  蓋史之建官,其來尚矣。昔軒轅氏受命,倉頡、沮誦實居其職。至于三代, 其數(shù)漸繁。案《周官》、《禮記》,有太史、小史、內(nèi)史、外史、左史、右史之 名。太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內(nèi)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 史記言,右史記事?!肚Y》曰:“史載筆,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大戴禮》曰:“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則有司過之史?!薄俄n詩外傳》云: “據(jù)法守職而不敢為非者,太史令也。”斯則史官之作,肇自黃帝,備于周室, 名目既多,職務(wù)咸異。至于諸侯列國亦各有史官,求其位號,一同王者。
  至于孔甲、尹逸,名重夏、殷,史佚、倚相,譽高周、楚,晉則伯黡司籍, 魯則丘明受經(jīng),此并歷代史臣之可得言者。降及戰(zhàn)國,史氏無廢。蓋趙鞅,晉之 一大夫爾,有直臣書過,操簡筆于門下。田文,齊之一公子爾,每坐對賓客,侍 史記于屏風。至若秦、趙二主澠池交會,各命其御史書某年某月鼓瑟、鼓缶。此 則《春秋》“君舉必書”之義也。
  然則官雖無缺,而書尚有遺,故史臣等差,莫辨其序。案《呂氏春秋》曰: “夏太史終古見桀惑亂,載其圖法出奔商。商太史向摯見紂迷亂,載其圖法出奔 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亦以其法歸周?!庇帧洞呵铩窌x、齊太史書趙、崔之 弒;鄭公孫黑強與于盟,使太史書其名,且曰七子。昭二年,晉韓宣子來聘,觀 書于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比粍t諸史之任, 太史其最優(yōu)乎?至秦有天下,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章》。此則自夏迄秦,斯職 無改者矣。
  漢興之世,武帝又置太史公位在丞相上,以司馬談為之。漢法,天下計書先 上太史,副上丞相。敘事如《春秋》。及談卒,子遷嗣。遷卒,宣帝以其官為令, 行太史公文書而已。
  尋自古太史之職,雖以著述為宗,而兼掌歷象、日月、陰陽、管數(shù)。司馬遷 既歿,后之續(xù)《史記》者,若褚先生、劉向、馮商、揚雄之徒,并以別職來知史 務(wù)。于是太史之署,非復記言之司。故張衡、單飏、王立、高堂隆等,其當官見 稱,唯知占侯而已。
  當王莽代漢,改置柱下五史,秩如御史。聽事,侍傍記跡言行,蓋效古者動 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此其義也。漢氏中興,明帝以班固為蘭臺令史,詔 撰《光武本紀》及諸列傳、《載記》。又楊子山為郡上計吏,獻所作《哀牢傳》, 為帝所異,征詣蘭臺。斯則蘭臺之職,蓋當時著述之所也。自章、和已后,圖籍 盛于東觀。凡撰漢記,相繼在乎其中,而都謂著作,竟無他稱。
  當魏太和中,始置著作郎,職隸中書,其官即周之左史也。晉元康初,又職 隸秘書,著作郎一人,謂之大著作,專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宋、齊已來, 以“佐”名施于“作”下。
  舊事,佐郎職知博采,正郎資以草傳,如正、佐有失,則秘監(jiān)職思其憂。其 有才堪撰述,學綜文史,雖居他官,或兼領(lǐng)著作。亦有雖為秘書監(jiān),而仍領(lǐng)著作 郎者。
  若中朝之華嶠、陳壽、陸機、束晳,江左之王隱、虞預、干寶、孫盛,宋之 徐爰、蘇寶生,梁之沈約、裴子野,斯并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選也。而齊、梁 二代又置修史學士,陳氏因循,無所變革,若劉陟、謝昊、顧野王、許善心之類 是也。
  至若偏隅僣國,夷狄偽朝,求其史官,亦有可言者。案《蜀志》稱王崇補東 觀,許蓋掌禮儀,又郤正為秘書郎,廣求益部書籍。斯則典校無缺,屬辭有所矣。
  而陳壽評云“蜀不置史官”者,得非厚誣諸葛乎?別有《曲筆》篇,言之詳矣 吳歸命侯時,有左右二國史之職,薛瑩為其左,華覈為其右。又周處自左國 史遷東觀令。以斯考察,則其班秩可知。
  偽漢嘉平初,公師彧以太中大夫領(lǐng)左國史,撰其國君臣紀傳。前涼張駿時, 劉慶遷儒林郎、中常侍,在東苑撰其國書。蜀李與西涼朝記事,委之門下。南涼 主烏孤初定霸基,欲造國紀,以其參軍郭韶為國紀祭酒,使撰錄時事。自馀偽主, 多置著作宮,若前趙之和苞,后燕之董統(tǒng)是也。
  元魏初稱制,即有史臣,雜取他官,不恒厥職。故如崔浩、高閭之徒,唯知 著述,而未列名號。其后始于秘書置著作局,正郎二人,佐郎四人。其佐三史者, 不過一二而已。普泰以來,三史稍替,別置修史局,其職有六人。
  當代都之時,史臣每上奉王言,下詢國俗,兼取工于翻譯者,來直史曹。及 洛京之末,朝議又以為國史當專任代人,不宜歸之漢士。于是以谷纂、山偉更主 文籍。凡經(jīng)二十余年,其事缺而不載。斯蓋猶秉夷禮,有互鄉(xiāng)之風者焉。
  高齊及周,迄于隋氏,其史官以大臣統(tǒng)領(lǐng)者,謂之監(jiān)修。國史自領(lǐng),則近循 魏代,遠效江南,參雜其間,變通而已。
  唯周建六官,改著作之正郎為上士,佐郎為下士,名謚雖易,而班秩不殊。
  如魏收之擅名河朔,柳虬之獨步關(guān)右,王劭、魏澹展效于開皇之朝,諸葛穎、 劉炫宣功于大業(yè)之世,亦各一時也。
  暨皇家之建國也,乃別置史館,通籍禁門。西京則與鸞渚為鄰,東都則與鳳 池相接。而館宇華麗,酒饌豐厚,得廁其流者,實一時之美事。
  至咸亨年,以職司多濫,高宗喟然而稱曰:“朕甚懵焉?!蹦嗣厩油?擇,如有居其職而缺其才者,皆不得預于修撰。由是史臣拜職,多取外司,著作 一曹,殆成虛設(shè)。凡有筆削,畢歸馀官。
  始自武德,迄乎長壽,其間若李仁實以直辭見憚,敬播以敘事推工,許敬宗 之矯妄,牛鳳及之狂惑,此其善惡尤著者也。
  又按《晉令》,著作郎掌起居注,撰錄諸言行勛伐舊載史籍者。元魏置起居 令史,每行幸宴會,則在御左右,記錄帝言及賓客酬對。后別置修起居注二人, 多以馀宮兼掌。
  至隋,以吏部散官及校書、正字閑于述注者修之,納言兼領(lǐng)其事。煬帝以為 古有內(nèi)史、外史,今既有著作,宜立起居。遂置起居舍人二員,職隸中書省,如 庾自直、崔祖浚、虞世南、蔡允恭等咸居其職,時謂得人。
  皇家因之,又加置起居郎二人,職與舍人同。每天子臨軒,侍立于玉階之下, 郎居其左,舍人居其右。人主有命,則逼階延首而聽之,退而編錄,以為起居注。
  龍朔中,改名左史、右史。今上即位,仍從國初之號焉。高祖、太宗時,有令狐 德棻、呂才、蕭鈞、褚遂良、上官儀;高宗、則天時,有李安期、顧胤、高智周、 張?zhí)?、凌季友。斯并當時得名,朝廷所屬者也。
  夫起居注者,編次甲子之書,至于策命、章奏、封拜、薨免,莫不隨事記錄, 言惟詳審,凡欲撰帝紀者,皆稱之以成功。今為載笑之別曹,立言貳職。故略述 其事,附于斯篇。
  又按《詩·邶風·靜女》之三章,君子取其彤管。夫彤管者,女史記事規(guī)誨 之所執(zhí)也。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nèi)朝則有女史,內(nèi)之與外,其任皆同。故 晉獻惑亂,驪姬夜泣,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楚昭王宴游,蔡姬對以 其愿,王顧謂史:“書之,蔡姬許從孤死矣。”夫宴私而有書事之冊,蓋受命者 即女史之流乎? 至漢武帝時,有《禁中起居注》;明德馬皇后撰《明帝起居注》。凡斯著述, 似出宮中,求其職司,未聞位號。隋世王劭上疏,請依古法,復置女史之班,具 錄內(nèi)儀,付于外省。文帝不許,遂不施行。
  大抵自古史官,其沿革廢置如此。夫仲尼修《春秋》,公羊高作《傳》。漢、 魏之陸賈、魚拳,晉、宋之張璠、范曄,雖身非史職,而私撰國書。若斯人者, 有異于是,故不復詳而錄之。
  夫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何者?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刪定,歸于 后來之筆。然則當時草創(chuàng)者,資乎博聞實錄,若董狐、南史是也;后來經(jīng)始者, 貴乎俊識通才,若班固、陳壽是也。必論其事業(yè),前后不同。然相須而成,其歸 一揆。
  觀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詳不可得而聞也。至于漢、魏已降,則可 得而言。然多竊虛號,有聲無實。按劉、曹二史,皆當代所撰,能成其事者,蓋 唯劉珍、蔡邕、王沈、魚拳之徒耳。而舊史載其同作,非止一家,如王逸、阮籍 亦預其列。且叔師研尋章句,儒生之腐者也。嗣宗沈湎曲蘗,酒徒之狂者也。斯 豈能錯綜時事,裁成國典乎? 而近代趨競之士,尤喜居于史職,至于措辭下筆者,十無一二焉,既而書成 繕寫,則署名同獻;爵賞既行,則攘袂爭受。遂使是非無準,真?zhèn)蜗嚯s,生則厚 誣當時,死則致惑來代。而書之譜傳,借為美談;載之碑碣,增其壯觀。昔魏帝 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歟。

 

《外篇 古今正史第二》

 《易》曰:“上古結(jié)繩以理,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比逭咴疲骸胺耸鲜?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又曰:“伏羲、神農(nóng)、黃帝 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 言常道也?!薄洞呵飩鳌份d楚左史能讀三墳、五典?!抖Y記》曰:“外史掌三皇、 五帝之書。”由斯而言,則墳、典文義,三、五史策,至于春秋之時猶大行于世。
  爰及后古,其書不傳,惟唐、虞已降,可得言者。然自堯而往,圣賢猶述,求其 一二,仿佛存焉。而后來諸子,廣造奇說,其語不經(jīng),其書非圣。故馬遷有言: “神農(nóng)已前,吾不知矣?!卑喙桃嘣唬骸邦呿溨拢纯擅饕??!彼箘t墳、典所 記,無得而稱者焉。右說三墳五典 案堯、舜相承,已見墳、典;周監(jiān)二代,各有書籍。至孔子討論其義,刪為 《尚書》,始自唐堯,下終秦穆,其言百篇,而各為之序。
  屬秦為不道,坑儒禁學,孔子之末孫曰忠,壁藏其書。漢室龍興,旁求儒雅, 聞故秦博士伏勝能傳其業(yè),詔太常使掌故晁錯受焉。時伏生年且百歲,言不可曉, 口授其書,才二十九篇。自是傳其學者有歐陽氏、大小夏侯。宣帝時,復有河內(nèi) 女子,得《泰誓》一篇獻之,與伏生所誦合三十篇,行之于世。其篇所載年月, 不與序相符會,又與《左傳》、《國語》、《孟子》所引《泰誓》不同,故漢、 魏諸儒,咸疑其謬。
  《古文尚書》者,即孔忠所藏,科斗之文字也。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始得之 于壁中。博士孔安國以校伏生所誦,增多二十五篇,更以隸古字寫之,編為四十 六卷。司馬遷屢訪其事,故多有古說。安國又受詔為之訓傳。值武帝末,巫蠱事 起,經(jīng)籍道息,不獲奏上,藏諸私家。劉向取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脫誤 甚眾。至于后漢,孔子之本遂絕。其有見于經(jīng)典者,諸儒皆謂之逸書。王肅亦注 《今文尚書》,而大與古文孔傳相類,或肅私見其本而獨秘之乎? 晉元帝時,豫章內(nèi)史梅頤始以孔《傳》奏上,而缺《舜典》一篇,乃取肅之 《堯典》,從“慎徽”以下分為《舜典》以續(xù)之。自是歐陽、大小夏侯家等學, 馬融、鄭玄、王肅諸注廢,而古文孔傳獨行,列于學官,永為世范。齊建武中, 吳興人姚方興采馬、王之義以造孔傳《舜典》,云于大航購得,詣闕以獻。舉朝 集議,咸以為非及江陵板蕩,其文入北,中原學者得而異之,博士劉炫遂取此一 篇列諸本第。古今人所習《尚書·舜典》,元出于姚氏者焉。右說《尚書》 當周室微弱,諸侯力爭,孔子應(yīng)聘不遇,自衛(wèi)而歸。乃與魯君子左丘明觀書 于太史氏,因魯史記而作《春秋》。上遵周公遺制,下明將來之法,自隱及哀十 二公行事。
  經(jīng)成以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失其真,故論本事而為傳,明夫子不 以空言說經(jīng)也。《春秋》所貶當世君臣,其事實皆形于傳,故隱其書而不宣,所 以免時難也。
  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鄒氏無 師,夾氏有錄無書,故不顯于世,漢興,董仲舒、公孫弘并治《公羊》,其傳習 者有嚴、顏二家之學。宣帝即位,聞衛(wèi)太子私好《穀梁》,乃召名儒蔡千秋、蕭 望之等大議殿中,因置博士。
  平帝初,立《左氏》。逮于后漢,儒者數(shù)廷毀之。會博士李封卒,遂不復補。
  逮和帝元興十一年,鄭興父子奏請重立學官。至魏、晉,其書漸行,而二《傳》 亦廢。今所用《左氏》本,即杜預所注者。右說《春秋》。
  又當春秋之世,諸侯國自有史。故孔子求眾家史記,而得百二十國書。如楚 之書,鄭之志,魯之春秋,魏之紀年,此其可得言者。
  左丘明既配經(jīng)立傳,又撰諸異同,號曰《外傳國語》,二十一篇。斯蓋采書、 志等文,非唯魯之史記而已。
  楚、漢之際,有好事者,錄自古帝王,公侯、卿大夫之世,終乎秦末,號曰 《世本》,十五篇。春秋之后,七雄并爭,秦并諸侯,則有《戰(zhàn)國策》三十三篇。
  漢興,太中大夫陸賈紀錄時功,作《楚漢春秋》九篇。右說《左傳》。
  孝武之世,太史公司馬談欲錯綜古今,勒成一史,其意未就而卒。子遷乃述 父遺志,采《左傳》、《國語》,刪《世本》、《戰(zhàn)國策》,據(jù)楚、漢列國時事, 上自黃帝,下訖麟止,作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凡百三 十篇,都謂之《史記》。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言,藏諸名山,副在京 師,以俟后圣君子。
  至宣帝時,遷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而十篇未成,有錄而已。元、 成之間,褚先生更補其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 等傳,辭多鄙陋,非遷本意也。
  晉散騎常侍巴西譙周,以遷書周、秦已上或采家人諸子,不專據(jù)正經(jīng),于是 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其謬。今則與《史記》并行于代焉。右 說《史記》 《史記》所書,年止?jié)h武,太初以后,闕而不靈。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 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 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
  至建武中,司徒掾班彪以為其言鄙俗,不足以踵前史;又雄、歆褒美偽新, 誤后惑眾,不當垂之后代者也。于是采其舊事;旁貫異聞,作《后傳》六十五篇。
  其子固以父所撰未盡一家,乃起元高皇,終乎王莽,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 其行事,上下通洽,為《漢書》紀、表、志、傳百篇。其事未畢,會有上書云固 私改作《史記》者,有詔京兆書系,悉錄家書封上。固弟超詣闕自陳,明帝引見, 言固續(xù)父所作,不敢改易舊書,帝意乃解。即出固,征詣校書,受詔卒業(yè)。經(jīng)二 十余載,至章帝建初中乃成。
  固后坐竇氏事,卒于洛陽獄,書頗散亂,莫能綜理。其妹曹大家,博學能屬 文,奉詔校敘。又選高才郎馬融等十人,從大家受讀。其八表乃《天文志》等, 猶未克成,多是待詔東觀馬續(xù)所作。而《古今人表》尤不類本書。
  始自漢末,迄乎陳世,為其注解者凡三十五家,至于專門受業(yè),遂與《五經(jīng)》 相亞。
  初,漢獻帝以固書文繁難省,乃詔侍中荀悅依《左氏傳》體,刪為《漢紀》 三十篇,命秘書給紙筆。經(jīng)五六年乃就。其言簡要,亦與紀傳并行。右說《漢書》 在漢中興,明帝始詔班固與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作《世 祖本紀》,并撰功臣及新市、平林、公孫述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
  自是以來,春秋考紀亦以煥炳,而忠臣義士莫之撰勒。于是又詔史官謁者仆 射劉珍及諫議大夫李尤雜作記、表、名臣、節(jié)士、儒林、外戚諸傳,起自建武, 訖乎永初。事業(yè)垂竟,而珍、尤繼卒。復命待中伏無忌與諫議大夫黃景作諸王、 王子、功臣、恩澤侯表、南于單、西羌傳、地理志。至元嘉元年,復令太中大夫 邊韶、大軍營司馬崔寔、議郎朱穆、曹壽雜作《孝穆》、《崇》及《順烈皇后傳》, 又增《外戚傳》入思安等后,《儒林列傳》入崔篆諸人。寔、壽又與議郎延篤雜 作《百官表》,順帝功臣《孫程》、《郭愿》及《鄭眾》、《蔡倫》等傳。凡百 十有四篇,號曰《漢紀》。熹平中,光祿大夫馬日磾、議郎蔡邕、楊彪、盧植著 作東觀,接續(xù)紀傳之可成者,而邕別作《朝會》、《車服》二志。后坐事徙朔方, 上書求還,續(xù)成十志。會董卓作亂,大駕西遷,史臣廢棄,舊文散佚。及在許都, 楊彪頗存注記。至于名賢君子,自永初已下闕續(xù)。魏黃初中,唯著《先賢表》, 故《漢記》殘缺,至晉無成。
  泰始中,秘書丞司馬彪始討論眾書,綴其所聞,起元興武,終于孝獻,錄世 十二,編年二百,通綜上下,旁引庶事,為紀、志、傳凡八十篇,號曰《續(xù)漢書》。
  又散騎常侍華嶠刪定《東觀記》為《漢后書》,帝紀十二、皇后紀二、典十、列 傳七十、譜三,總九十七篇。其十典竟不成而卒。自斯已往,作者相繼,為編年 者四族,創(chuàng)紀傳者五家,推其所長,華氏居最。而遭晉室東徙,三惟一存。
  至宋宣城太守范曄,乃廣集學徒,窮覽舊籍,刪煩補略,作《后漢書》,凡 十紀、十志、八十列傳,合為百篇。會曄以罪被收,其十志亦未成而死。先是, 晉東陽太守袁宏抄撮《漢氏后書》,依荀悅體,著《后漢紀》三十篇。世言漢中 興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右說《后漢書》 魏史,黃初、太和中始命尚書衛(wèi)覬、繆襲草創(chuàng)紀傳,累載不成。又命侍中韋 誕、應(yīng)璩,秘書監(jiān)王沈、大將軍從事中郎阮藉,司徒右長史孫該、司隸校尉傅玄 等,復共撰定。其后王沈獨就其業(yè),勒成《魏書》四十四卷。其書多為時諱,殊 非實錄。
  吳大帝之季年,始命太史丁孚、郎中項峻撰《吳書》。孚、峻俱非史才,其 文不足紀錄。至少帝時,更敕韋曜、周昭、薛瑩、梁廣、華覈訪求往事,相與記 述。并作之中,曜、瑩為首。當歸命侯時,昭廣先亡,曜、瑩徙黜,史官久闕, 書遂無聞。覈表請召曜、瑩續(xù)成前史,其后曜獨終其書,定為五十五卷。
  至晉受命,海內(nèi)大同,著作陳壽乃集三國史,撰為《國志》凡六十五篇。夏 侯湛時亦著《魏書》,見壽所作,便壞已草而罷。及壽卒,梁州大中正范頵表言 《國志》明乎得失,辭多勸戒,有益風化,愿垂采錄。于是詔下河南尹,就家寫 其書。
  先是,魏時京兆魚豢私撰《魏略》,事止明帝。其后孫盛撰《魏氏春秋》, 王隱撰《蜀記》,張勃撰《吳錄》,異聞錯出,其流最多。宋文帝以《國志》載 事傷于簡略,乃命中書郎裴松之兼采眾書,補注其闕。由是世言《三國志》者, 以裴《注》為本焉。右說《三國志》 晉史,洛京時,著作郎陸機始撰《三祖紀》,佐著作郎束晳又撰十志。會中 朝喪亂,其書不存。先是,歷陽令陳郡王銓有著述才,每私錄晉事及功臣行狀, 未就而卒。子隱博學多聞,受父遺業(yè),西都事跡,多所詳究。過江為著作郎,受 詔撰晉史。為其同僚虞預所訴,坐事免官。家貧無資,書未遂就,乃依征西將軍 瘐亮于武昌鎮(zhèn)。亮給其紙筆,由是獲成,凡為《晉書》八十九卷。咸康六年,始 詣闕奏上。隱雖好述作,而辭拙才鈍。其書編次有序者,皆銓所修;章句混漫者, 必隱所作。時尚書郎領(lǐng)國史干寶亦撰《晉紀》,自宣迄愍七帝,五十三年,凡二 十二卷。其書簡略,直而能婉,甚為當時所稱。
  晉江左史官,自鄧粲、孫盛、檀道鸞、王韶之已下,相次繼作。遠則偏記兩 帝,近則唯敘八朝。至宋湘東太守何法盛,始撰《晉中興書》,勒成一家,首尾 該備。齊隱士東莞臧榮緒又集東、西二史,合成一書。
  皇家貞觀中,有詔以前后晉史十有八家,制作雖多,未能盡善,乃敕史官更 加纂錄。采正典與雜說數(shù)十余部,兼引偽史十六國書,為紀十、志十二、列傳七 十、載記三十,并敘例、目錄合為百三十二卷。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 從新撰者焉。右說《晉書》。
  宋史,元嘉中,著作郎何承天草創(chuàng)紀傳。自此以外,悉委奉朝請山謙之補承 天殘缺。后又命裴松之續(xù)成國史。松之尋卒,史佐孫沖之表求別自創(chuàng)立,為一家 之言。孝建初,又敕南臺侍御史蘇寶生續(xù)造諸傳,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寶生被誅。
  大明六年,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山、蘇所述,勒成一書,其《臧 質(zhì)》、《魯爽》、《王僧達》諸傳,又皆孝武自造,而序事多虛,難以取信。自 永光已后,至禪讓十余年中,闕而不載。至齊著作沈約,更補綴所遺,制成新史。
  始自義熙肇號,終乎昇明三年。為紀十、志三十、列傳六十,合百傳,名曰《宋 書》。
  永明末,其書既行,河東裴子野更刪為《宋略》二十卷。沈約見而嘆曰: “吾所不逮也?!庇墒鞘乐运问氛?,以裴《略》為上,沈《書》次之。右說 《宋書》。
  齊史,江淹始受詔著述,以為史之所難,無出于志,故先著十《志》,以見 其才。沈約復撰齊史二十篇。梁天建中,太尉錄事蕭子顯啟撰齊史,書成表奏之。
  詔付秘閣。起昇明之年,盡永元之代。為紀八、志十一、列傳四十,合成五十九 篇。
  時奉朝請吳均亦表請撰齊史,乞給起居注并群臣行狀。有詔:“齊氏故事, 布在流俗,聞見既多,可自搜訪也?!本熳洱R春秋》三十篇。其書稱梁帝為 齊明佐命,帝惡其實,詔燔之。然其私本竟能與蕭氏所撰并傳于后。右說《齊書》。
  梁史,武帝時,沈約與給事中周興嗣、步兵校尉鮑行卿、秘書監(jiān)謝昊相承撰 錄,已有百篇。值承圣淪沒,并從焚蕩。廬江何之元、沛國劉璠以所聞見,窮其 始末,各撰《梁典》三十篇,而紀傳之書未有其作。陳祠部郎中姚察有志撰勒, 施功未周。但既當朝務(wù),兼知國史,至于陳亡,其書不就。
  陳史,初有吳郡顧野王、北地傅縡各為撰史學士,其武、文二帝紀即顧、 傅所修。太建初,中書郎陸瓊續(xù)撰諸篇,事傷繁雜,姚察就加刪改,粗有條貫。
  及江東不守,持以入關(guān)。隋文帝嘗索梁、陳事跡,察具以所成每篇續(xù)奏,而依違 荏苒,竟未絕筆。
  皇家貞觀初,其子思廉為著作郎,奉詔撰成三史。于是憑其舊稿,加以新錄, 彌歷九載,方始畢功。定為《梁書》五十卷、《陳書》三十六卷,今并行世焉。
  右說《梁書》、《陳書》。
  十六國史,前趙劉聰時,領(lǐng)左國史公師彧撰《高祖本紀》及功臣傳二十人, 甚得良史之體,凌修譖其訕謗光帝,聰怒而誅之。劉曜時,平輿子和苞撰《漢趙 記》十篇,事止當年,不終曜滅。
  后趙石勒令其臣徐光、宗歷、傅暢、鄭愔等撰《上黨國記》、《起居注》、 《趙書》。其后又令王蘭、陳安、程陰、徐機等相次撰述。至石虎,并令刊削, 使勒功業(yè)不傳。其后燕太傅長史田融、宋尚書庫部郎郭仲產(chǎn)、北中郎參軍王度追 撰二石事,集為《鄴都記》、《趙記》等書。
  前燕有起居注,杜輔全錄以為《燕紀》。后燕建興元年,董統(tǒng)受詔草創(chuàng)后書, 著本紀并佐命功臣、王公列傳,合三十卷。慕容垂稱其敘事富贍,足成一家之言。
  但褒述過美,有慚董史之直。其后申秀、范亨各取前后二燕合成一史。
  南燕,有趙郡王景暉,嘗事德超,撰二主起居注。超亡,仕于馮氏,官至中 書令,仍撰《南燕錄》六卷。
  蜀初號曰成,后改稱漢。李勢散騎常侍常璩撰《漢之書》十卷。后入晉秘閣, 改為《蜀李書》。璩又撰《華陽國志》,具載李氏興滅。
  前涼,張駿十五年,令其西曹邊瀏集內(nèi)外事,以付秀才索綏,作《涼國春秋》 五十卷。又張重華護軍參軍劉慶在東菀專修國史二十余年,著《涼記》十二卷。
  建康太守索暉、從事中郎劉昞又各著《涼書》。
  前秦史官,初有趙淵、車敬、梁熙、韋譚相繼著述。苻堅嘗取而觀之,見茍 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滅其本。后著作郎董朏追錄舊語,十不一存。及宋武帝入 關(guān),曾訪秦國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問諸仇池,并無所獲。先是,秦秘書郎趙整 修撰國史,值秦滅,隱于商洛山,著書不輟,有馮翊、車頻助其經(jīng)費。整卒,翰 乃啟頻纂成其書,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罷,定為三卷。而年月失次,首 尾不倫。河東裴景仁又正其訛僻,刪為《秦紀》十一篇。
  后秦,扶風馬僧虔、何東衛(wèi)隆景并著《秦史》。及姚氏之滅,殘缺者多。泓 從弟和都,仕魏為佐民尚書,又追撰《秦紀》十卷。
  夏,天水趙思群、北地張淵,于真興、承光之世,并受命著其國書。及統(tǒng)萬 之亡,多見焚燒。
  西涼與西秦,其史或當代所書,或他邦所錄。段龜龍記呂氏,宗欽記沮渠氏, 郭韶記禿發(fā)氏,韓顯宗記馮氏。唯有四者可知,自馀不詳誰作。
  魏氏黃門侍郎崔鴻,乃考覈眾家,辨其同異,除煩補闕,錯綜綱紀,易其國 書曰錄,主紀曰傳,都謂之《十六國春秋》。鴻始以景明之初求諸國逸史,逮正 始元年,鳩集稽備,而猶闕蜀事,不果成書。推求十有五年,始于江東購獲,乃 增其篇目,勒為十卷。鴻歿后,永安中,其子繕寫奏上,請藏諸秘閣。由是偽史 宣布,大行于時。右說《十六國春秋》。
  元魏史,道武時,始令鄧淵著國紀,唯為十卷,而條例未成。暨乎明元,廢 而不述。神二年,又詔集諸文士崔浩、浩弟鑒、高讜、鄧潁、晁繼、范亨、黃 輔等撰國書,為三十卷。又特命浩總監(jiān)史任,務(wù)從實錄。復以中書郎高允、散騎 侍郎張偉并參著作,續(xù)成前史書,敘述國事,無隱所惡,而刊石寫之,以示行路。
  浩坐此夷三族,同作死者百二十八人。自是遂廢史官。至文成帝和平元年,始復 其職,而以高允典著作,修國記。允年已九十,手目俱衰。時有校書郎劉模,長 于緝綴,乃令執(zhí)筆而口占授之。如是者五六歲。所成篇卷,模有力焉。初,國記 自鄧、崔以下,皆相承作編年體。至孝文太和十一年,詔秘書丞李彪,著作郎崔 光始分為紀傳異科。宣武時,命邢巒追撰《孝文起居注》。既而崔光、王遵業(yè)補 續(xù),下訖孝明之世。溫子昇復修《孝莊紀》,濟陰王暉業(yè)撰《辨宗室錄》。魏史 官私所撰,盡于斯矣。
  齊天保二年,敕秘書監(jiān)魏收博采舊聞,勒成一史又命刁柔、辛元植、房延祐、 <目擊>仲讓、裴昂之,高孝幹等助其編次。收所取史官,懼相凌忽,故刁、辛諸子 并乏史才,唯以仿佛學流,憑附得進。于是大征百家譜狀,斟酌以成《魏書》。
  上自道武,下終孝靖,紀傳與志凡百三十卷。收諂齊氏,於魏室多不平。既黨北 朝,又厚誣江左。性憎勝己,喜念舊惡,甲門盛德與之有怨者,莫不被以丑言, 沒其善事。遷怒所至,毀及高曾。書成始奏,詔收于尚書省與諸家論討。前后列 訴者百有余人。時尚書令楊遵彥,一代貴臣,勢傾朝野,收撰其家傳甚美,是以 深被黨援。諸訟史者皆獲重罰,或有斃于獄中。群怨謗聲不息。孝昭世,敕收更 加研審,然后宣布于外。武成嘗訪諸群臣,猶云不實,又令治改,其所變易甚多。
  由是世薄其書,號為“穢史”。
  至隋開皇,敕著作郎魏澹與顏之推、辛德源更撰《魏書》,矯正收失。澹以 西魏為真,東魏為偽,故文、恭列紀,孝靖稱傳。合紀、傳、論例,總九十二篇。
  煬帝以澹書猶未能善,又敕左仆射楊素別撰,學士潘徽、褚亮、歐陽詢等佐之。
  會素薨而止。今世稱魏史者,猶以收本為主焉。右說《魏書》 高齊史,天統(tǒng)初,太常少卿祖孝征述獻武起居,名曰《黃初傳天錄》。時中 書侍郎陸元規(guī)常從文宣征討,著《皇帝實錄》,唯記行師,不載它事。自武平后, 史官陽休之、杜臺卿、祖崇儒、崔子發(fā)等相繼注記。
  逮于齊滅,隋秘書監(jiān)王劭、內(nèi)史令李德林并少仕鄴中,多識故事。王乃憑述 起居注,廣以異聞,造編年書,號曰《齊志》,時有六卷。李在齊預修國史,創(chuàng) 紀傳書二十七卷。自開皇初,奉詔續(xù)撰,增多齊史三十八篇,以上送官,藏之秘 府?;始邑懹^初,敕其子中書舍人百藥仍其舊錄,雜采它書,演為五十卷。今之 言齊史者,惟王、李二家云。右說《北齊書》。
  宇文周史,大統(tǒng)年有秘書丞柳虬兼領(lǐng)著作,直辭正色,事有可稱。至隋開皇 中,秘書監(jiān)牛弘追撰《周紀》十有八篇,略敘紀綱,仍皆抵忤?;始邑懹^初,敕 秘書丞令狐德棻、秘書郎岑文本共加修緝,定為《周書》五十卷。右說《后周書》。
  隋史,當開皇仁壽時,王劭為書八十卷,以類相從,定其篇目。至于編年、 紀傳,并闕其體。煬帝世,惟有王胄等所修《大業(yè)起居注》。及江都之禍,仍多 散逸?;始邑懹^初,敕中書侍郎顏師古、給事中孔穎達共撰成《隋書》五十五卷, 與新撰《周書》并行于時。
  初,太宗以梁、陳及齊、周、隋氏并未有書,乃命學士分修。事具于上。仍 使秘書監(jiān)魏征總知其務(wù),凡有贊論,征多預焉。始以貞觀三年創(chuàng)造,至十八年方 就,合為《五代紀傳》,并目錄凡二百五十二卷。書成,下于史閣。惟有十志, 斷為三十卷,尋擬續(xù)奏,未有其文。又詔左仆射于志寧、太史令李淳風、著作郎 韋安仁、符璽郎李延壽同撰。其先撰史人,唯令狐德棻重預其事。太宗崩后,刊 勒始成。其篇第雖編入《隋書》其實別行,俗稱為《五代史志》。右說《隋書》。
  惟大唐之受命也,義寧、武德間,工部尚書溫大雅首撰《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三篇。
  自是司空房玄齡、給事中許敬宗、著作佐郎敬播相次立編年體,號為“實錄”。
  迄乎三帝,世有其書。
  貞觀初,姚思兼廉撰紀傳,粗成三十卷。至顯慶元年,太尉長孫無忌與于志 寧、令狐德棻、著作郎劉胤之、楊仁卿、起居郎顧胤等,因其舊作,綴以后事, 復為五十卷。雖云繁雜,時有可觀。龍朔中,敬宗又以太子少師總統(tǒng)史任。更增 前作,混成百卷。如《高宗本紀》及永徽名臣、四夷等傳,多是其所造。又起草 十志,未半而終。敬宗所作紀傳,或曲希時旨,或猥飾私憾,凡有毀譽,多非實 錄。必方諸魏伯起,亦猶張衡之蔡邕焉。其后左史李仁實續(xù)撰《于志寧》、《許 敬宗》、《李義府》等傳,載言記事,見推直笑。惜其短歲,功業(yè)未終。至長壽 中,春官侍郎牛鳳及又斷自武德,終于弘道,撰為《唐書》百有十卷。鳳及以喑 聾不才,而輒議一代大典,凡所撰錄,皆索責私家行狀,而世人敘事罕能自遠。
  或言皆比興,全類詠歌,或語多鄙樸,實同文案,而總?cè)刖幋危藷o厘革。其 有出自胸臆,申其機杼,發(fā)言則嗤鄙怪誕,敘事則參差倒錯。故閱其篇第,豈謂 可觀;披其章句,不識所以。既而悉收姚、許諸本,欲使其書獨行。由是皇家舊 事,殘缺殆盡。
  長安中,余與正諫大夫朱敬則、司封郎中徐堅、左拾遺吳兢奉詔更撰《唐書》, 勒成八十卷,神龍元年又與堅、兢等重修《則天實錄》,編為二十卷,夫舊史之 壞,其亂如繩,錯綜艱難,期月方畢。雖言無可擇,事多遺恨,庶將來削稿,猶 有憑焉。
  大抵自古史臣撰錄,其梗概如此。蓋屬詞比事,以月系年,為史氏之根本, 作生人之耳目者,略盡于斯矣。自馀偏記小說,則不暇具而論之,右說《唐書》。


《外篇 疑古第三》

蓋古之史氏,區(qū)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
  至若虞、夏之典,商、周之誥,仲虺、周任之言,史佚、臧文之說,凡有游談、 專對、獻策、上書者,莫不引為端緒,歸其的準。其于事也則不然。至若少昊之 以鳥名官,陶唐之御龍拜職。夏氏之中衰也,其盜有后羿、寒浞;齊邦之始建也, 其君有蒲姑、伯陵。斯并開國承家,異聞其事。而后世學者,罕傳其說。唯夫博 物君子,或粗知其一隅。此則記事之史不行,而記言之書見重,斷可知矣。及左 氏之為《傳》也,雖義釋本《經(jīng)》,而語雜它事。遂使兩漢儒者,嫉之若仇。故 二《傳》大行,擅名于世。又孔門之著錄也,《論語》專述言辭,《家語》兼陳 事業(yè)。而自古學徒相授,唯稱《論語》而已。由斯而談,并古人輕事重言之明效 也。然則上起唐堯,下終秦穆,其《書》所錄,唯有百篇。而《書》之所載,以 言為主。至于廢興行事,萬不記一。語其缺略,可勝道哉!故令后人有言,唐、 虞以下帝王之事,未易明也。
  案《論語》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庇衷唬骸俺墒虏徽f,遂事 不諫,既往不咎?!庇衷唬骸懊窨墒褂芍?,不可使知之?!狈蚴ト肆⒔?,其言若 是。在于史籍,其義亦然。是以美者因其美而美之,雖有其惡,不加毀也,惡者 因其惡而惡之,雖有其美,不加譽也。故孟子曰:“堯、舜不勝其美,桀、紂不 勝其惡?!蔽何牡郏骸八础⒂碇?,吾知之矣?!睗h景帝曰:“言學者,無言湯、 武受命,不為愚。”斯并曩賢精鑒,已有先覺。而拘于禮法,限以師訓,雖口不 能言,而心知其不可者,蓋亦多矣。
  又案魯史之有《春秋》也,外為賢者,內(nèi)為本國,事靡洪纖,動皆隱諱。斯 乃周公之格言。然何必《春秋》,在于六《經(jīng)》,亦皆如此。故觀夫子之刊書也, 夏桀讓湯,武王斬紂,其事甚著,而芟夷不存。觀夫子之定禮也,隱、閔非命, 惡、視不終,而奮筆昌言,云“魯無篡弒”。觀夫子之刪《詩》也,凡諸《國風》, 皆有怨剌,在于魯國,獨無其章。觀夫子之《論語》也,君娶于吳,是為同姓, 而司敗發(fā)問,對以“知禮”。斯驗世人之飾智矜愚,愛憎由己者多矣。
  加以古文載事,其詞簡約,推者難詳,缺漏無補。遂令后來學者莫究其源, 蒙然靡察,有如聾瞽。今故訐其疑事,以著于篇。凡有十條,列之于后。
  蓋《虞書》之美放勛也,云“克明俊德?!倍戀Z《新語》又曰:“堯、舜 之人,比屋可封?!鄙w因《堯典》成文而廣造奇說也。案《春秋傳》云:高陽、 高辛二氏各有才子八人,謂之“元”、“凱”。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 名,以至于堯,堯不能舉。帝鴻氏、少昊氏、顓頊氏各有不才子,謂之“渾沌”、 “窮奇”、“梼杌”。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于堯,堯不能去。
  縉云氏亦有不才子,天下謂之“饕餮”,以比三族,俱稱“四兇”。而堯亦不能 去。斯則當堯之世,小人君子,比肩齊列,善惡不分,賢愚共貫。且《論語》有 云:舜舉咎繇,不仁者遠。是則當咎繇未舉,不仁甚多,彌驗堯時,群小在位者 矣。又安得謂之“克明俊德”、“比屋可封”者乎?其疑一也。
  《堯典·序》又云:“將遜于位,讓于虞舜?!笨资稀蹲ⅰ吩唬骸皥蛑拥?朱不肖,故有禪位之志?!卑浮都弛,嵳Z》云:“舜放堯于平陽。”而書云其地 有城,以“囚堯”為號。識者憑斯異說,頗為禪授為疑。然則觀此二書,已足為 證者矣,而猶有所未睹也。何者?據(jù)《山海經(jīng)》謂放勛之子為帝丹朱,而列君于 帝者,得非舜雖廢堯,仍立堯子,俄又奪其帝者乎?觀近古有奸雄奮發(fā),自號勤 王,或廢父而立其子,或黜兄而奉其弟,始則示相推戴,終亦成其篡奪。求諸歷 代,往往而有。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 徒虛語耳。其疑二也。
  《虞書·舜典》又云:“五十載,陟方乃死?!薄蹲ⅰ吩疲骸八郎n梧之野, 因葬焉?!卑干n梧者,于楚則川號汨羅,在漢則邑稱零桂。地總百越,山連五嶺。
  人風婐婳,地氣歊瘴。雖使百金之子,猶憚經(jīng)履其途;況以萬乘之君,而堪 巡幸其國?且舜必以精華既竭,形神告勞,捨茲寶位,如釋重負。何得以垂歿 之年,更踐不毛之地?兼復二紀不從,怨曠生離,萬里無依,孤魂溘盡,讓王高 蹈,豈其若是者乎?歷觀自古人君廢逐,若夏桀放于南巢,趙遷遷于房陵,周王 流彘,楚帝徙郴,語其艱棘,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斯則陟方之死,其殆文命之志 乎?其疑三也。
  《汲冢書》云:“舜放堯于平陽,益為啟所誅。”又曰:“太甲殺伊尹,文 丁殺季歷?!狈泊藬?shù)事,語異正經(jīng)。其書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案舜之放堯, 無事別說,足驗其情,已于此篇前言之詳矣。夫唯益與伊尹見戮,并于正書,猶 無其證。推而論之,如啟之誅益,仍可覆也。何者?舜廢堯而立丹朱,禹黜舜而 立商均,益手握機權(quán),勢同舜、禹,而欲因循故事,坐膺天祿。其事不成,自貽 伊咎。觀夫近古篡奪,桓獨不全,馬仍反正。若啟之誅益,亦由晉之殺玄乎?若 舜、禹相代,事業(yè)皆成,唯益覆車,伏辜夏后,亦猶桓效曹、馬,而獨致元興之 禍者平?其疑四也。
  《湯誓序》云:“湯伐桀,戰(zhàn)于鳴條?!庇衷疲骸皽盆钣谀铣?,唯有慚德?!?而《周書·殷?!菲Q“桀讓湯王位”云云。此則有異于《尚書》。如《周書》 之所說,豈非湯既勝桀,力制夏人,使桀推讓,歸王于己。蓋欲比跡堯、舜,襲 其高名者乎?又案《墨子》云:湯以天下讓務(wù)光,而使人說曰:湯欲加惡名于汝。
  務(wù)光遂投清泠之泉而死。湯乃即位無疑。然則湯之飾讓,偽跡甚多??寄宜裕?雅與《周書》相會。夫《書》之作,本出《尚書》,孔父截翦浮詞,裁成雅誥, 去其鄙事,直云“慚德”,豈非欲滅湯之過,增桀之惡者乎?其疑五也。
  夫《五經(jīng)》立言,千載猶仰,而求其前后,理甚相乖。何者?稱周之盛也, 則云三分有二,商紂為獨夫;語殷之敗也,又云紂有臣億萬人,其亡流血漂杵。
  斯則是非無準,向背不同者焉。又案武王為《泰誓》,數(shù)紂過失,亦猶近代之有 呂相為晉絕秦,陳琳為袁檄魏,欲加之罪,能無辭乎?而后來諸子,承其偽說, 競列紂罪,有倍《五經(jīng)》。故子貢曰:桀、紂之惡不至是,君子惡居下流。班生 亦云:安有據(jù)婦人臨朝!劉向又曰:世人有弒父害君,桀、紂不至于是,而天下 惡者,必以桀、紂為先。此其自古言辛、癸之罪,將非厚誣者平?其疑六也。
  《微子之命》篇《序》云:“殺武庚”。案祿父即商紂之子也。屬社稷傾覆, 家國淪亡,父首梟懸,母軀分裂,永言怨恥,生人莫二。向使其侯服事周,而全 軀保其妻子也,仰天俯地,何以為生?含齒戴發(fā),何以為貌?既而合謀二叔,徇 節(jié)三監(jiān),雖君親之怨不除,而臣子之誠可見,考諸名教,生死無慚。議者茍以其 功業(yè)不成,便以頑人為目。必如是,則有君若夏少康,有臣若伍子胥,向若隕仇 雪怨,眾敗身滅,亦當隸跡丑徒,編名逆黨者邪?其疑七也。
  《論語》曰:“大矣!周之德也,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卑浮渡袝?·序》云:“西伯戡黎,殷始咎周?!狈蚣暇裟酥T侯,而輒行征伐,結(jié)怨王室, 殊無愧畏。此則《春秋》荊蠻之滅諸姬,《論語》季氏之伐顓臾也。又案某書曰: 朱雀云云,文王受命稱王云云。夫天無二日,地惟一人,有殷猶存,而王號遽立, 此即《春秋》楚及吳、越僣號而陵天子也。然則戡黎滅崇,自同王者,服事之道, 理不如斯。亦猶近者魏司馬文王害權(quán)臣,黜少帝,坐加九錫,行駕六馬。及其歿 也,而荀勖猶謂之人臣以終。蓋姬之事殷,當比馬之臣魏,必稱周德之大者,不 亦虛為其說乎?其疑八也。
  《論語》曰:“太伯可謂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案《呂 氏春秋》所載云云,斯則太王鐘愛厥孫,將立其父。太伯年居長嫡,地實妨賢。
  向若強顏茍視,懷疑不去,大則類衛(wèi)伋之誅,小則同楚建之逐,雖欲勿讓,君親 其立諸?且太王之殂,太伯來赴,季歷承考遺命,推讓厥昆。太伯以形質(zhì)已殘, 有辭獲免。原夫毀茲玉體,從彼被發(fā)者,本以外絕嫌疑,內(nèi)釋猜忌,譬雄雞自斷 其尾,用獲免于人犠者焉。又案《春秋》,晉士蒍見申生之將廢也,曰:為吳太 伯,猶有令名。斯則太伯、申生,事如一體。直以出處有異,故成敗不同。若夫 子之論太伯也,不美其因病成妍,轉(zhuǎn)禍為福,斯則當矣。如云“可謂至德”者, 無乃謬為其譽乎?其疑九也。
  《尚書·金縢》篇云:“管、蔡流言,公將不利于孺子?!薄蹲髠鳌吩疲?“周公殺管叔而放蔡叔,夫豈不愛,王室故也。”案《尚書·君奭》篇《序》云: “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彼箘t旦行不臣之禮,挾震 主之威,跡居疑似,坐招訕謗。雖奭以亞圣之德,負明允之才,目睹其事,猶懷 憤懣。況彼二叔者,才處中人,地居下國,側(cè)聞異議,能不懷猜?原其推戈反噬, 事由誤我。而周公自以不諴,遽加顯戮,與夫漢代之赦淮南,明帝之寬阜陵,一 何遠哉!斯則周公于友于之義薄矣。而《書》之所述,用為美談?wù)?,何哉?其?十也。
  大抵自《春秋》以前,《尚書》之世,其作者述事如此。今取其正經(jīng)雅言, 理有難曉,諸子異說,義或可憑,參而會之,以相研核。如異于此,則無論焉。
  夫遠古之書,與近古之史,非唯繁約不類,固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 言唯詳備,事罕甄擇,使夫?qū)W者睹一邦之政,則善惡相參;觀一主之才,而賢愚 殆半。至于遠古則不然。夫其所錄也,略舉綱維,務(wù)存褒諱,尋其終始,隱沒者 多。嘗試言之,向使?jié)h、魏、晉、宋之君生于上代,堯、舜、禹、湯之主出于中 葉,俾史官易地而書,各敘時事,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輪扁稱其糟粕,孔 氏述其傳疑,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段涑伞分?,吾取其二三簡。推此 而言,則遠古之書,其妄甚矣。豈比夫王沈之不實,沈約之多詐,若斯而已哉。

 

《外篇 惑經(jīng)第四》

昔孔宣父以大圣之德,應(yīng)運而生,生人以來,未之有也。故使三千弟子、七 十門人,鉆仰不及,請益無倦。然則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其間切磋酬對,頗亦 互聞得失。何者?睹仲由之不悅,則矢天厭以自明;答言偃之弦歌,則稱戲言以 釋難。斯則圣人之設(shè)教,其理含弘,或援誓以表心,或稱非以受屈。豈與夫庸儒 末學,文過飾非,使夫問者緘辭杜口,懷疑不展,若斯而已哉?嗟夫!古今世殊, 師授路隔,恨不得親膺灑掃,陪五尺之童;躬奉德音,撫四科之友。而徒以研尋 蠹簡,穿鑿遺文,菁華久謝,糟粕為偶。遂使理有未達,無由質(zhì)疑。是用握卷躊 躇,揮毫悱憤。儻梁木斯壞,魂而有靈,敢效接輿之歌,輒同林放之問。但孔氏 之立言行事,刪《詩》贊《易》,其義既廣,難以具論。今惟摭其史文,評之于 后。
  何者?趙孟以無辭伐國,貶號為人;杞伯以夷禮來朝,降爵稱子,虞班晉上, 惡貪賄而先書;楚長晉盟,譏無信而后列。此則人倫臧否,在我筆端,直道而行, 夫何所讓?奚為齊、鄭及楚,國有弒君,各以疾赴,遂皆書卒?夫臣弒其君,子 弒其父,凡在含識,皆知恥懼。茍欺而可免,則誰不愿然?且官為正卿,反不討 賊;地居冢嫡,藥不親嘗。遂皆被以惡名,播諸來葉。必以彼三逆,方茲二弒, 躬為梟獍,則漏網(wǎng)遺名;跡涉瓜李,乃凝脂顯錄。嫉惡之情,豈其若是?其所未 諭一也。
  又案齊荼野幕之戮,事起陽生。楚靈乾谿之縊,禍由觀從。而《春秋》捐其 首謀,舍其親弒,亦何異魯酒薄而邯鄲圍,城門火而池魚及。必如是,則邾之閽 者私憾射姑,以其君卞急而好潔,可行欺以激怒,遂傾瓶水以沃庭,俾廢爐而爛 卒。斯亦罪之大者,奚不書弒乎?其所未諭二也。
  蓋明鏡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嬙之面或有疵瑕,而寢其鑒也;虛空之 傳響也,清濁必聞,不以綿駒之歌時有誤曲,而輟其應(yīng)也。夫史官執(zhí)簡,宜類于 斯。茍愛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惡必書,斯為實錄。觀夫子修《春秋》也, 多為賢者諱。狄實滅衛(wèi),因桓恥而不書;河陽召王,成文美而稱狩。斯則情兼向 背,志懷彼我。茍書法其如是也,豈不使為人君者,靡憚憲章,雖玷白圭,無慚 良史也乎?其所未諭三也。
  哀八年及十三年,公再與吳盟,而皆不書?;付?,公及戎盟則書之。戎實 豺狼,非我族類。夫非所諱而仍諱,謂當恥而無恥,求之折衷,未見其宜。其所 未諭四也。
  諸國臣子,非卿不書,必以地來奔,則雖賤亦志。斯豈非國之大事,不可限 以常流者耶?如陽虎盜入于讙,擁陽關(guān)而外叛,《傳》具其事,《經(jīng)》獨無聞, 何哉?且弓玉云亡,猶獲顯記;城邑失守,反不沾書。略大存小,理乖懲勸。其 所未諭五也。
  案諸侯世嫡,嗣業(yè)居喪,既未成君,不避其諱。此《春秋》之例也。何為般、 野之歿,皆以名書,而惡、視之殂,直云“子卒”。其所未諭六也。
  凡在人倫,不得其死者,邦君已上,皆謂之弒,卿士以上通謂之殺。此《春 秋》之例也。案桓二年,書曰:“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僖十年,又 曰:“晉里克弒其君卓及大夫荀息”。夫臣當為殺,而稱及,與君弒同科。茍弒、 殺不分,則君臣靡別者矣。其所未諭七也。
  夫臣子所書,君父是黨,雖事乖正直,而理合名教。如魯之隱、桓戕弒,昭、 哀放逐,姜氏淫奔,子般夭酷。斯則邦之孔丑,諱之可也。如公送晉葬,公與吳 盟,為齊所止,為邾所敗,盟而不至,會而后期,并諱而不書,豈非煩碎之甚? 且案汲冢竹書、《晉春秋》及《紀年》之載事也,如重耳出奔,惠公見獲,書其 本國,皆無所隱。唯《魯春秋》之記其國也,則不然。何者?國家事無大小,茍 涉嫌疑,動稱恥諱,厚誣來世,奚獨多乎!其所未諭八也。
  案昭十二年,齊納北燕伯于陽。“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 乃知之矣”。在側(cè)者曰:“子茍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夫 如是,夫子之修《春秋》,皆遵彼乖僻,習其訛謬,凡所編次,不加刊改者矣。
  何為其間則一褒一貶,時有弛張;或沿或革,曾無定體,其所未諭九也。
  又書事之法,其理宜明。使讀者求一家之廢興,則前后相會;討一人之出入, 則始末可尋。如定六年書“鄭滅許,以許男斯歸?!倍г陼霸S男與楚圍蔡?!?夫許既滅矣,君執(zhí)家亡,能重列諸侯,舉兵圍國者何哉?蓋其間行事,必當有說。
  《經(jīng)》既不書,《傳》又闕載,缺略如此,尋繹難知,其所未諭十也。
  案晉自魯閔公已前,未通于上國。至僖二年滅下陽已降,漸見于《春秋》。
  蓋始命行人自達于魯也,而《瑣語》、《晉春秋》載魯國閔公時事,言之甚詳。
  斯則聞事必書,無假相赴者也。蓋當時國史,它皆仿此。至于夫子所修也則不然。
  凡書異國,皆取來告。茍有所告,雖小必書;如無其告,雖大亦闕。故宋飛六鹢, 小事也,以有告而書之;晉滅三邦,大事也,以無告而闕之。用使巨細不均,繁 省失中,比夫諸國史記,奚事獨為疏闊?尋茲例之作也,蓋因周禮舊法,魯策成 文。夫子既撰不刊之書,為后王之則,豈可仍其過失,而不中規(guī)矩者乎?其所未 諭十一也。
  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而《春秋》記它國之事,必 憑來者之辭;而來者所言,多非其實?;虮鴶《灰詳「?,君弒而不以弒稱,或 宜以名而不以名,或應(yīng)以氏而不以氏,或春崩而以夏聞,或秋葬而以冬赴。皆承 其所說而書遂使真?zhèn)文?,是非相亂。其所未諭十二也。
  凡所未諭,其類尤多,靜言思之,莫究所以。豈“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 者歟?將“某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者歟?如其與奪,諸謝不敏。
  又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縱,將圣多能,便謂所著《春秋》,善無不備。而審形 者少,隨聲者多,相與雷同,莫之指實,榷而為論,其虛美者有五焉。
  案古者國有史官,具列時事,觀汲冢所記,皆與魯史符同。至如周之東遷, 其說稍備;隱、桓已上,難得而詳。此之煩省,皆與《春秋》不別。又“獲君曰 止?!薄罢D臣曰刺,”“殺其大夫曰殺,”“執(zhí)我行人”,“鄭棄其師,”“隕 石于宋五。”諸如此句,多是古史全文。則知夫子之所修者,但因其成事,就加 雕飾,仍舊而已,有何力哉?加以史策有闕文,時月有失次,皆存而不正,無所 用心,斯又不可得而殫說矣。而太史公云:夫子“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 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逼涮撁酪灰?。
  又案:宋襄公執(zhí)滕子而誣之以得罪,楚靈王弒郟敖而赴之以疾亡,《春秋》 皆承告而書,曾無變革。是則無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隱其辜,求諸勸戒,其 義安在?而左丘明論《春秋》之義云:“或求名而不得,或欲蓋而名彰,”“善 人勸焉,淫人懼焉?!逼涮撁蓝?。
  又案,《春秋》之所書,本以褒貶為主。故《國語》晉司馬侯對其君悼公曰: “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公曰:“孰能?”對曰:“羊舌肸習于 《春秋》?!敝劣诙鼤ǘ浑[,南史執(zhí)簡而累進,又甯殖出君,而卒之猶名 在策書。故知當時史臣各懷直筆,斯則有犯必死,書法無捨者矣。自夫子之修 《春秋》也,蓋他邦之篡賊其君者有三,本國之弒逐其君者有七,莫不缺而靡錄, 使其有逃名者。而孟子云:“孔子成《春秋》,亂臣賊子懼?!睙o乃烏有之談歟? 其虛美三也。
  又案《春秋》之文,雖有成例,或事同書異,理殊畫一。故太史公曰:“孔 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彰,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罔,而褒 忌諱之辭也?!彼箘t危行言遜,吐剛?cè)闳?,推避以求全,依違以免禍。孟子云: “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逼涮撁浪囊?。
  又案,趙穿殺君而稱宣子之弒,江乙亡布而稱令尹所盜,此則春秋之世,有 識之士莫不微婉其辭,隱晦其說。斯蓋當時之恒事,習俗所常行。而班固云: “仲尼歿而微言絕?!庇^微言之作,豈獨宣父者邪?其虛美五矣。
  考茲眾美,征其本源,良由達者相承,儒教傳授,既欲神其事,故談過其實。
  語曰:“眾善之,必察焉?!泵献釉唬骸皥颉⑺床粍倨涿?,桀、紂不勝其惡?!?尋世之言《春秋》者,得非睹眾善而不察,同堯、舜之多美者乎? 昔王充設(shè)論,有《問孔》之篇。雖《論語》群言,多見指摘,而《春秋》雜 義,曾未發(fā)明。是用廣彼舊疑,增其新覺,將來學者,幸為詳之。

 

《外篇 申左第五》
古之人言《春秋》、三《傳》者多矣,戰(zhàn)國之世,其事罕聞。當前漢專用 《公羊》,宣皇已降,《穀梁》又立于學。至成帝世,劉歆始重《左氏》,而竟 不列學官。大抵自古重兩《傳》而輕《左氏》者,固非一家,美《左氏》而譏兩 《傳》者,亦非一族?;ハ喙?,各用朋黨,哤聒紛競,是非莫分。然則儒者 之學,茍以專精為主,至于治章句,通訓釋,斯則可矣。至于論大體,舉宏綱, 則言罕兼統(tǒng),理無要害。故使今古疑滯,莫得而申者焉。
  必揚榷而論之,言《傳》者固當以《左氏》為首。但自古學《左氏》者,談 之又不得其情,如賈逵撰《左氏長義》,稱在秦者為劉氏,乃漢室所宜推先。但 取悅當時,殊無足采。又案桓譚《新論》曰:“《左氏傳》于《經(jīng)》猶衣之表里?!?而《東觀漢記》陳元奏云:“光武興立《左氏》,而桓譚、衛(wèi)宏并共詆訾,故中 道而廢。”班固《藝文志》云:丘明與孔子觀魯史記而作《春秋》,有所貶損, 事形于《傳》,懼罹時難,故隱其書。末世口說流行,遂有《公羊》、《穀梁》、 《鄒氏》諸傳。而于《固集》復有難《左氏》九條三評等科。夫以一家之言,一 人之說,而參差相背,前后不同。斯又不足觀也。
  夫解難者以理為本,如理有所闕,欲令有識心伏,不亦難乎?今聊次其所疑, 列之于后。
  蓋《左氏》之義有三長,而二《傳》之義有五短。案《春秋》昭二年:韓宣 子來聘,觀書于太史氏,見《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 德與周子所以王也。”然《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于仲尼。丘明之《傳》, 所有筆削及發(fā)凡例,皆得周典,傳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書,著將來之法。其長 一也。又案哀三年,魯司鐸火,南宮敬叔命周人出御書,子服、景伯命宰人出禮 書,其時于魯文籍最備。丘明既躬為太史,博總?cè)簳寥鐥冭?、紀年之流, 《鄭書》、《晉志》之類,凡此諸籍,莫不畢睹。其《傳》廣包它國,每事皆詳。
  其長二也?!墩撜Z》子曰:“左丘明恥之,某亦恥之?!狈蛞酝ブ牛呤?《經(jīng)》之讬,加以達者七十,弟子三千,遠自四方,同在一國,于是上詢夫子, 下訪其徒,凡所所摭,實廣聞見。其長三也。
  如穀梁、公羊者,生于異國,長自后來,語地則與魯產(chǎn)相違,論時則與宣尼 不接。安得以傳聞之說,與親見者爭先者乎?譬猶近世,漢之太史,晉之著作, 撰成國典,時號正書。既而《先賢》、《耆舊》、《語林》、《世說》,競造異 端,強書它事。夫以傳自委巷,而將班、馬抗衡;訪諸古老,而與干、孫并列。
  斯則難矣。彼二《傳》之方《左氏》,亦奚異于此哉?其短一也?!蹲笫稀肥鲫?哀伯諫桓納鼎,周內(nèi)史美其讜言;王子朝告于諸侯,閔馬父嘉其辨說。凡如此類, 其數(shù)實多。斯蓋當時發(fā)言,形于翰墨;立名不朽,播于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語, 就加編次。亦猶近代《史記》載樂毅、李斯之文語,《漢書》錄晁錯、賈生之筆。
  尋其實也,豈是子長稿削,孟堅雌黃所構(gòu)者哉?觀二《傳》所載。有異于此。其 錄人言也,語乃齟齬文皆瑣碎。夫如是者何哉?蓋彼得史官之簡書,此傳流俗之 口說,故使隆促各異,豐儉不同。其短二也。尋《左氏》載諸大夫詞令,行人應(yīng) 答,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述遠古則委曲如存,征近代則循環(huán)可覆。必料其 功用厚薄,指意深淺,諒非經(jīng)營草創(chuàng),出自一時,琢磨潤色,獨成一手。斯蓋當 時國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編而次之,配《經(jīng)》稱《傳》而已也。如二《傳》者, 記言載事,失彼菁華;尋源討本,取諸胸臆。夫自我作故,無所準繩,故理甚迂 僻,言多鄙野,比諸《左氏》不可同年。其短三也。案二《傳》雖以釋《經(jīng)》為 主,其缺漏不可殫論。如《經(jīng)》云:“楚子麇卒”而《左傳》云:公子圍所殺。
  及公、穀作《傳》,重述《經(jīng)》文,無所發(fā)明,依違而已。其短四也。《漢書》 載成方遂詐稱戾太子,至于闕下。雋不疑曰:昔衛(wèi)蒯聵得罪于先君,將入國,太 子輒拒而不納,《春秋》是之。遂命執(zhí)以屬吏?;艄庥墒鞘贾厝鍖W。案雋生所引, 乃《公羊》正文。如《論語》冉有曰:夫子為衛(wèi)君乎?子貢曰:夫子不為也。何 則?父子爭國,梟獍為曹,禮法不容,名教同嫉。而《公羊》釋義,反以衛(wèi)輒為 賢,是違父子之教,失圣人之旨,獎進惡徒,疑誤后學。其短五也。若以彼三長, 校茲五短,勝負之理,斷然可知。
  必執(zhí)二《傳》之文,唯取依《經(jīng)》為主。而于內(nèi)則為國隱惡,于外則承赴而 書,求其本事,大半失實,已于《惑經(jīng)》篇載之詳矣。尋斯義之作也,蓋是周禮 之故事,魯國之遺文,夫子因而修之,亦存舊制而已。至于實錄,付之丘明,用 使善惡畢彰,真?zhèn)伪M露。向使孔《經(jīng)》獨用,《左傳》不作,則當代行事,安得 而詳者哉?蓋語曰:仲尼修《春秋》,逆臣賊子懼。又曰:《春秋》之義也,欲 蓋而彰,求名而亡,善人勸焉,淫人懼焉。尋《春秋》所書,實兼此義,而《左 傳》所錄,無愧斯言。此則《傳》之與《經(jīng)》,其猶一體,廢一不可,相須而成。
  如謂不然,則何者稱為勸戒者哉?儒者茍譏左氏作《傳》,多敘《經(jīng)》外別事。
  如楚、鄭與齊三國之賊弒,隱、桓、昭、哀四君之篡逐。其外則承告于彼,其內(nèi) 則隱諱如此。若無左氏立《傳》,其事無由獲知。然設(shè)使世人習《春秋》而唯取 兩《傳》也,則當其時二百四十年行事茫然闕如,俾后來學者,兀成聾瞽者矣。
  且當秦、漢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經(jīng)》、雜史、百家諸子,其言河 漢,無所遵憑。故其記事也:當晉景行霸,公室方強,而云屠岸攻趙,有程嬰、 杵臼之事;魯侯御宋,得儁乘丘,而云莊公敗績,有馬驚流矢之禍;楚、晉相 遇,唯在邲役,而云二國交戰(zhàn),置師于兩棠;子罕相國,宋睦于晉,而云晉將 伐宋,覘哭陽門;魯師滅項,晉止僖公,而云項實齊桓所滅?!洞呵铩窞橘t者諱; 襄年再盟,君臣和葉,而云諸侯失政,大夫皆執(zhí)國權(quán)。其記時也:蓋秦繆居春秋 之始,而云其女為荊平夫人;韓、魏處戰(zhàn)國之時,而云其君陪楚莊葬馬;《列子》 書論尼父而云生在鄭穆公之年;扁鵲醫(yī)療虢公,而云時當趙簡子之日;欒書仕于 周子,而云以晉文如獵,犯顏直言;荀息死于奚齊,而云觀晉靈作臺,累棋申誡。
  式以先為后,或以后為先,月日顛倒,上下翻覆。古來君子,曾無所疑。及《左 傳》既行,而其失自顯。語其弘益,不亦多乎?而世之學者,猶未之悟,所謂忘 我大德,日用而不知者焉。
  然自丘明之后,迄于魏滅。年將千祀,其書寢廢。至晉太康年中,汲冢獲書, 全同《左氏》。故束晳云:“若使此書出于漢世,劉歆不作五原太守矣。”于是 摯虞、束晳引其義以相明,王接、荀顗取其文以相證,杜預申以注釋,干寶藉為 師范。由是世稱實錄,不復言非,其書漸行,物無異議。
  故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jīng)》。于是授《春秋》于丘明,授 《孝經(jīng)》于曾子?!妒酚洝吩疲嚎鬃游饔^周室,論史記舊聞,次《春秋》。七十 子之徒口授其傳旨,有剌譏褒諱之文,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氏明懼弟子人各 異端,失其真意,故因孔氏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夫?qū)W者茍能征此 二說,以考三《傳》,亦足以定是非,明真?zhèn)握咭?。何必觀汲冢而后信者乎?從 此而言,則于三《傳》之優(yōu)劣見矣。

 

《外篇 點繁第六》
夫史之繁文,已于《敘事篇》言之詳矣然凡俗難曉,下愚不移。雖六卷成言, 而三隅莫反。蓋語曰:“百聞不如一見?!笔且跃勖诪楣?,賊虜之虛實可知;畫 地成圖,山川之形勢易悉。昔陶隱居《本草》,藥有冷熱味者,朱墨點其名;阮 孝緒《七錄》,書有文德殿者,丹筆寫其字。由是區(qū)分有別,品類可知。今輒擬 其事,抄自古史傳文有繁者,皆以筆點其繁上。凡字經(jīng)點者,盡宜去之。如其間 有文句虧缺者,細書側(cè)注于其右?;蚧匾讛?shù)字,或加足片言,俾分布得所,彌縫 無缺。庶觀者易悟,其失自彰。知我摭實談,非是茍誣前哲。
  《孔子家語》曰:魯公索氏將祭而忘其牲??鬃勇勚唬汗魇喜患岸暌印?br>   一年而亡。門人問曰:昔公索氏亡其祭牲,而夫子曰:不及二年,必亡。今果如 期而亡,夫子何以知然?《家語》曰:晉將伐宋,使覘之,宋陽門之介夫死,司 城子罕哭之哀。覘者死,言于晉侯曰:宋陽門之介夫死,而城子罕哭之哀,民咸 悅矣,宋始未可伐也。
  《史記·五帝本紀》曰:諸侯之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百姓之獄訟者, 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皆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茨甓孕⒙劊?而帝堯問可用者。……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
  《夏本紀》曰:禹之父曰鯀,鯀之父曰帝顓頊,顓頊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 曰黃帝。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禹之曾大父曰,昌意及父鯀,皆不 得在帝位為人臣者,鯀之子也。
  《項羽本紀》曰:項籍者,字羽,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項 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 翦所殺者也。燕子梁,梁,籍季父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
  《呂氏本紀》曰: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公主。
  及高祖為漢王,得定陶戚姬,愛幸,生趙隱王如意。高祖嫌孝惠為人仁弱,高祖 以為不類我,常欲廢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類我。又戚姬幸,常獨從上之關(guān) 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趙王如意以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
  如意立為趙王后,幾代太子者數(shù)矣。賴大臣掙之,及留侯策,太子得無廢。
  《宋世家》曰:初,元公之孫糾,景公殺之。景公卒,糾之子宋公子特攻殺 太子而自立,是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孫也。昭公父公孫糾,糾父公子 礻耑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殺昭公父糾,故昭公怨,殺太子而自立。
  《三王世家》曰:大司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過聽,使臣 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
  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虧膳貶樂,損郎員,皇子賴天,能勝衣趨 拜。至今無位號,師傅官,陛下恭讓,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識而言。竊不勝 犬馬之必,昧死,原陛下詔有司,因盛夏吉時,定皇子位。惟陛下幸察,臣去病 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奏未央宮,制曰:下 御史。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書令丞非下御史書到,言丞相 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湯,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太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 言。大司馬臣去病上疏曰: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 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干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 虧膳,貶樂,損郎員?;首淤囂欤軇僖纶叞?,至今無號位,師傅官,陛下恭讓 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識而言。臣切不勝犬馬之心,昧死,愿陛下詔有司,因 盛夏吉時,定皇子位。惟陛下幸察。制曰:下御史。臣謹與史二千石,二千石臣 賀等議曰:古者裂地立國,并建諸侯,以承天子,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今臣 去病上疏不忘其職,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讓自貶,以勞天下。慮皇子未有號位。
  臣青翟臣湯等宜奉義尊職愚蠢不逮事。方今盛夏吉時,臣青翟臣湯等昧死,請立 皇子,臣閎臣旦臣胥為諸侯王。昧死請所立國名。
  已上有言語相重者,今略點發(fā)如此。但此一篇所記,全宜削除,今輒具列于 斯,籍為鑒戒者爾。
  凡為史者,國有詔誥,十分不當取其一焉。故漢元帝詔曰:“蓋聞安民之道, 本由陰陽,間者陰陽錯謬,風雨不時,朕之不德,庶幾群公有敢言朕之過者,今 則不然,媮合茍從,未肯極言,朕甚憫焉。永惟蒸庶之饑寒,遠離父母妻子, 勞于非業(yè)之作,衛(wèi)于不居之宮,恐非所以佐陰陽之道也。其罷甘泉、建章宮衛(wèi)士, 各令就農(nóng),百官各省費,條奏毋有所諱,有司勉之,毋犯四時之禁,丞相、御史 舉天下明陰陽災異者各三人?!奔败鲪傋稘h紀》,略其文曰:“朕惟眾庶之饑 寒,遠離父母妻子,勞于非業(yè)之作,衛(wèi)于不居之宮,其罷甘泉、建章宮衛(wèi)士,各 令就農(nóng),丞相、御史,舉天下明陰陽災異者各三人。”自余鈔撮,他皆仿此。近 則天朝諸撰史者,凡有制誥,一字不遺。唯去詔首稱門下,詔尾去主者施行而已。
  時武承嗣監(jiān)修國史,見之大怒,謂史官曰:“公輩是何人?而敢輒減詔書!”自 是史官寫詔書,雖門下贊詔亦錄。后予聞此說,每嗢噱而已。必以《三王世家》 相比,其繁碎則又甚于斯。是知史官之愚,其來尚矣。今之作者,何獨笑武承嗣 而已哉! 《魏公子傳》曰:高祖始微少時,數(shù)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 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以征信陵君故事。說者云:當戰(zhàn)國之 時,夷門者,城之東門也,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而信陵君之接巖穴隱 者,不恥下交,名冠諸侯,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高祖每過之,而令民奉祠 不絕也。
  《魯仲連傳》曰:仲連好奇?zhèn)ベ脙嫴?,而不肯仕官任職,游好持高?jié)。
  游于趙。趙孝成王時,而秦王使白起破趙長平之軍,前后四十余萬,秦遂東圍邯 鄲,趙王恐,諸侯之救兵,莫敢擊秦軍;魏安厘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于 陰,不進;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秦所以急圍趙者, 前與齊湣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號。今齊湣王已益弱,方今惟秦雄天下,此非 必貪邯鄲,其意欲復求為帝,趙誠發(fā)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 猶豫未有所決,此時魯連適游趙地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 君,曰:事將奈何?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萬之眾于外,今又內(nèi) 圍邯鄲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將軍新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此,勝也何敢言事。
  魯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 新垣衍安在?吾請為君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為紹則見之于先生。平原君遂 見新垣衍曰:東國有魯連先生者,今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交之于將軍。新垣衍 曰:吾聞魯連先生,齊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愿見魯連先生。
  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新垣衍許諾,魯仲連見新垣衍而無言,新垣衍曰:吾視 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平原君者也;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所求于平原君者 也;曷為久居此重圍之中而不去?魯連……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稱 帝之害,則必且趙矣。新垣衍曰:秦稱帝之害何如?魯連曰:……吾將使秦王烹 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烏能使秦王 烹醢梁王?魯連曰:固也,吾將言之,……今秦萬乘之國也,與梁亦萬乘之國也, 俱據(jù)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戰(zhàn)而勝,欲從而帝之……于是新垣衍起, 再拜而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適會魏公子無 忌奪晉鄙軍以求趙,擊秦軍,秦軍遂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魯連,魯連辭讓謝 使者三,終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為魯連壽。…… 《屈原賈生傳》曰: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賈生名 誼,洛陽人也。云云乃以謫賈生為長沙王太傅,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 為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詞曰:……賈 生為長沙王太傅,后三年,有鸮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鵩。賈生 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恐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以自廣,其詞曰: ……懷王騎,墮馬而死,無后。賈生自傷為傅無狀,哭泣,歲余,亦死。賈生之 死,時年三十三矣。
  《扁鵲倉公傳》曰:太倉公者,齊太倉長,臨淄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 而喜醫(yī)方術(shù)。高后八年,更受師同郡元里公乘陽慶,慶年七十余,無子,使意盡 去其故方,更悉以禁方與之,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決嫌疑, 定可治,乃藥論甚精,受之三年,為人治病決死生多驗?!t召問所為治病死 生驗者幾何人?主名為誰?詔問故太倉長臣意方伎所長,及所能治病者,有其書 無有?皆安受學?受學幾何歲?嘗有所驗?何縣里人?何???醫(yī)藥已,其病之狀 皆何如?其悉而對。臣意對曰:自意少時,喜醫(yī)藥。醫(yī)藥方試之,多不驗者。至 高后八年,得見師臨淄元里公乘陽慶。慶年七十余,意得見事之。謂意曰:“盡 去而方書,非是也。慶有古先道遺傳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 決嫌疑,定可治,及藥論書甚精。我家給富,心愛公,欲盡以我禁方書悉教公,” 臣意即曰:“幸甚,非意之所敢望也?!背家饧幢芟侔荩]受其脈書上下經(jīng), 五色診奇咳術(shù),揆度陰陽外變藥論石神接陰陽禁書,受讀解驗之,可一年所,明 歲即驗之,有驗。然尚未精也。要事之三年所,即嘗以為人治診病,決死生,有 驗精良。今慶已死十年,臣意年盡三年,三十九歲也。齊侍御史成自言病頭痛, 臣意診其脈,告曰:君之病惡不可言也 《宋世家》初云:襄公嗣位后,仍謂為宋襄公,不去宋襄二字?!秴鞘兰摇?云闔閭,《越世家》云勾踐,每于其號上加“吳王”、“越王”字,句句未嘗 捨之?!睹蠂L君》傳曰:“馮公形容狀貌甚辨?!卑感稳?、狀貌同是一說,而 敷演重出,分為四言。凡如此流,不可勝載。其《十二諸侯表》曰:“孔子次 《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繁重?!庇帧肚瓊鳌吩唬骸捌湮募s,其辭微?!?觀子長此言,實有深鑒。及自撰《史記》,榛蕪若此,豈所謂非言之難而行之難 乎? 《漢書·龔遂傳》曰:上遣使者征遂。議曹王生請從。功曹以為王生素嗜酒, 亡節(jié)度,不可使,遂不聽。從至京師,王生日飲酒,不視太守。會遂引入宮,王 生醉,從后呼曰:“明府且止,愿有所白?!彼爝€,問其故,王生曰:“天子即 問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陳對,宜曰:‘皆圣主之德,非小臣之力也?!?遂受其言,既至前,上果問以治狀,遂對如王生言。天子悅其有讓,笑曰:“君 安得長者之言而稱之?”遂因前曰:“臣非知此,乃臣議曹教戒臣也?!鄙弦运?年老,不任公卿,拜為水衡都尉。議曹王生為水衡丞 《新晉書·袁宏傳》曰:袁宏有逸才,文章絕美,曾為《詠史詩》,是其風 情所寄。少孤貧,以運租自業(yè)。謝尚時鎮(zhèn)牛渚。秋夜乘月,率爾與左右微服泛江。
  會宏在舫中,諷其所作《詠史詩》,詠聲既清會亮,詞又藻拔麗,遂駐聽久之, 遣問焉,答云:“是袁臨汝郎所誦詩?!奔雌湓伿分饕病I袃A率有勝致,即迎 升舟,與之談?wù)?,申旦不寐。自此名譽日茂云云。從桓溫北伐,作《北征賦》, 皆其文之高者。嘗與王珣、伏滔同在桓溫坐,溫令滔讀其宏所作《北征賦》。至 “聞所傳于相傳,云獲麟于此野;誕靈物以瑞德,奚受體于虞者!疚尼父之慟泣, 似實慟而非假;豈一性之足傷,乃致傷于天下?!逼浔局链吮愀捻?。珣云:“此 賦方傳千載,無容率爾。今于‘天下’之后,移韻徙事,然于寫送之致,似為未 盡。”滔云:“得益寫韻一句,或為小勝。”溫曰:“卿思益之?!焙陸?yīng)聲曰: “感不絕于予心,愬流風而獨寫”云云。謝安嘗賞其機對辯速,后安為揚州刺史, 宏自吏部郎出為東陽郡,乃祖道于冶亭,時賢皆集。謝安欲以卒迫試之,臨別, 執(zhí)其手,顧就左右取以一扇授之,曰:“聊以贈行?!焙陸?yīng)聲答曰:“輒當奉揚 仁風,慰彼黎庶?!庇^者無嘆服。時人嘆其率而能要焉。
  《十六國春秋》曰:郭瑀有女始笄,妙選良偶,有心于劉昞,遂別設(shè)一席 于座前,謂諸弟子曰:“吾有一女,年向成長,欲覓一快女婿。誰坐此席者,吾 當<女昬>焉?!睍\遂奮衣來坐,神志湛然。曰:“向聞先生欲求快女婿,昞其 人也?!?/strong>

 

《外篇 雜說上第七》

 ○《春秋》(二條) 案《春秋》之書弒也,稱君,君無道;稱臣,臣之罪。如齊之簡公,未聞失 德,陳恒構(gòu)逆,罪莫大焉。而哀公十四年,書“齊人弒其君壬于舒州。”斯則賢 君見抑,而賊臣是黨,求諸舊例,理獨有違。但此是絕筆獲麟之后,弟子追書其 事。豈由以索續(xù)組,不類將圣之能者乎?何其乖剌之甚也。
  案《春秋左氏傳》釋《經(jīng)》云:滅而不有其地曰入,如入陳,入鄭,入許, 即其義也。至柏舉之役,子常之敗,庚辰吳入,獨書以郢。夫諸侯列爵,并建國 都,惟取國名,不稱都號。何為郢之見入,遺其楚名,比于他例,一何乖踳! 尋二《傳》所載,皆云入楚,豈《左氏》之本,獨為謬歟? 《左氏傳》(二條) 《左氏》之敘事也,述行師則簿領(lǐng)盈視,哤聒沸騰;論備火,則區(qū)分在目, 修飾峻整;言勝捷,則收獲都盡;記奔敗,則披靡橫前;申盟誓則慷慨有余;稱 譎詐則欺誣可見;談恩惠則煦如春日;紀嚴切則凜若秋霜;敘興邦則滋味無量; 陳亡國則凄涼可憫?;螂檗o潤簡牘,或美句入詠歌,跌宕而不群,縱橫而自得。
  若斯才者,殆將工侔造化,思涉鬼神,著述罕聞,古今卓絕。如二《傳》之敘事 也,榛蕪溢句,疣贅滿行,華多而少實,言拙而寡味。若必方于《左氏》也,非 唯不可為魯、衛(wèi)之政,差肩雁行,亦有云泥路阻,君臣禮隔者矣。
  《左傳》稱仲尼曰:“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衛(wèi)其足?!狈蛴猩鵁o識, 有質(zhì)而無性者,其唯草木乎?然自古設(shè)比興,而以草木方人者,皆取其善惡薰蕕, 榮枯貞脆而已。必言其含靈畜智,隱身違禍,則無其義也。尋葵之向日傾心,本 不衛(wèi)足,由人睹其形似,強為立名。亦由今俗文士,謂鳥鳴為啼,花發(fā)為笑。花 之與鳥,安有啼笑之情哉?必以人無喜怒,不知哀樂,便云其智不如花,花猶善 笑,其智不如鳥,鳥猶善啼,可謂之讜言者哉?如“鮑莊子之智不如葵,葵猶能 衛(wèi)其足”,即其例也。而《左氏》錄夫子一時戲言,以為千載篤論。成微婉之深 累,玷良直之高范,不其惜乎! ○《公羊傳》(二條) 《公羊》云:“許世子止弒其君。”“曷為加弒?譏子道之不盡也?!逼浯?因言樂正子春之視疾,以明許世子之得罪。尋子春孝道,義感神明,固以方駕曾、 閔,連蹤丁、郭。茍事親不逮樂正,便以弒逆加名,斯亦擬失其流,責非其罪。
  蓋公羊、樂正,俱出孔父門人,思欲更相引重,曲加談述。所以樂正行事,無理 輒書,致使編次不倫,比喻非類,言之可為嗤怪也。
  語曰:“彭蠡之濱,以魚食犬?!彼箘t地之所富,物不稱珍。案齊密邇海隅, 鱗介惟錯,故上客食肉,中客食魚,斯即齊之舊俗也。然食魴鲙鯉,詩人所貴, 必施諸他國,是曰珍羞。如《公羊傳》云:晉靈公使勇士殺趙盾,見其方食魚飧。
  曰:“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飧,是子之儉也。吾不忍殺子。”蓋公羊生自齊邦,不 詳晉物,以東土所賤,謂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饌,呼為菲食,著之實錄,以為格 言非惟與左氏有乖,亦于物理全爽者矣。
  ○《汲冢紀年》(一條) 語曰:“傳聞不如所見?!彼箘t史之所述,其謬已甚,況乃傳寫舊記,而違 其本錄者乎?至如虞、夏、商、周之《書》,《春秋》所記之說,可謂備矣。而 《竹書紀年》出于晉代,學者始知后啟殺益,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共伯名 和;鄭桓公,宣王之子。則與經(jīng)典所載,乖剌甚多。又《孟子》曰:晉謂春秋為 乘。尋《汲?,嵳Z》,即乘之流邪?其《晉春秋》篇云:“平公疾,夢朱羆窺屏?!?《左氏》亦載斯事,而云“夢黃熊入門”。必有捨傳聞而取所見,則《左傳》 非而《晉》文實矣。嗚呼!向若二書不出,學者為古所惑,則代成聾瞽,無由覺 悟也。
  ○《史記》(八條) 夫編年敘事,溷雜難辨:紀傳成體,區(qū)別易觀。昔讀《太史公書》,每怪其 所采多是《周書》、《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之流。近見皇家所撰《晉 史》,其所采亦多是短部小書,省功易閱者,若《語林》、《世說》、《搜神記》、 《幽明錄》之類是也。如曹、干兩氏《紀》,孫、檀二《陽秋》,則皆不之取。
  故其中所載美事,遺略甚多。若以古方今,當然則知史公亦同其失矣。斯則遷之 所錄,甚為膚淺,而班氏稱其勤者,何哉? 孟堅又云,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服其善敘事。豈時無英秀,易為雄霸者 乎?不然,何虛譽之甚也?!妒酚洝む囃▊鳌吩疲骸拔牡郾?,景帝立?!毕蛉舻?云景帝立,不言文帝崩,斯亦可知矣,何用兼書其事乎?又《倉公傳》稱其“傳 黃帝、扁鵲之脈書。五色診病,知人死生,決嫌疑,定可治?!痹t召問其所長, 對曰:“傳黃帝、扁鵲之脈書?!币韵滤?,盡同上說。夫上既有其事,下又載 其言,言事雖殊,委曲何別?案遷之所述,多有此類,而劉、揚服其善敘事也, 何哉? 太史公撰《孔子世家》,多采《論語》舊說,至《管晏列傳》,則不取其本 書。以為時俗所有,故不復更載也。案《論語》行于講肆,列于學官,重加編勒, 只覺繁費。如管、晏者,諸子雜家,經(jīng)史外事,棄而不錄,實杜異聞。夫以可除 而不除,宜取而不取,以斯著述,未睹厥義。
  昔孔子力可翹關(guān),不以力稱。何者?大圣之德,具美者眾,不可以一介標末, 持為百行端首也。至如達者七十,分以四科。而太史公述《儒林》,則不取游、 夏之文學;著《循吏》,則不言冉、季之政事;至于《貨殖》為傳,獨以子貢居 先。掩惡揚善,既忘此義;成人之美,不其闕如? 司馬遷《自序傳》云:為太史公七年,而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 嘆曰:是予之罪也,身虧不用矣。自敘如此,何其略哉!夫云“遭李陵之禍,幽 于縲紲”者乍似同陵陷沒,以寘于刑:又似為陵所間,獲罪于國。遂令讀者難得 而詳。賴班固載其《與任安書》,書中具述被刑所以。儻無此錄,何以克明其事 者乎? 《漢書》載子長《與任少卿書》,歷說自古述作,皆因患而起。末云:“不 韋遷蜀,世傳《呂覽》?!卑竻问现拮?,廣招俊客,比跡春、陵,共集異聞, 擬書《荀》、《孟》,思刊一字,購以千金,則當時宣布,為日久矣,豈以遷蜀 之后,方始傳乎?且必以身既流移,書方見重,則又非關(guān)作者本因發(fā)憤著書之義 也。而輒引以自喻,豈其倫乎?若要多舉故事,成其博學,何不云虞卿窮愁,著 書八篇?而曰“不韋遷蜀,世傳《呂覽》”。斯蓋識有不該,思之未審耳。
  昔《春秋》之時,齊有夙沙衛(wèi)者,拒晉殿師,郭最稱辱:伐魯行唁,臧堅抉 死。此閹官見鄙,其事尤著者也。而太史公《與任少卿書》,論自古刑馀之人為 士君子所賤者,唯以彌子瑕為始,何淺近之甚邪?但夙沙出《左氏傳》,漢代其 書不行,故子長不之見也。夫博考前古,而舍茲不載,至于乘傳車,探禹穴,亦 何為者哉? 《魏世家》太史公曰:“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于亡。’ 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nèi),其業(yè)未成,魏雖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論成 敗者,固當以人事為主,必推命而言,則其理悖矣。蓋晉之獲也,由夷吾之愎諫; 秦之滅也,由胡亥之無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魯之逐也,由稠父之違 子家。然則敗晉于韓,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銘其說;檿弧箕服,彰 于宣、厲之年;征褰與襦,顯自文、武之世。惡名早著,天孽難逃。假使彼四君 才若桓、文,德同湯、武,其若之何?茍推此理而言,則亡國之君,他皆仿此, 安得于魏無譏者哉?夫國之將亡也若斯,則其將興也亦然。蓋媯后之為公子也, 其筮曰:八世莫之與京。畢氏之為大夫也,其占曰:萬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 滸也,鸑鷟鳴于岐山:劉姓之在中陽也,蛟龍降于豐澤。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 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終能坐登大寶,自致宸極矣乎?必如史公 之議也,則亦當以其命有必至,理無可辭,不復嗟其智能,頌其神武者矣。夫推 命而論興滅,委運而忘褒貶,以之垂誡,不其惑乎?自茲以后,作者著述,往往 而然。如魚豢《魏略議》、虞世南《帝王論》,或敘遼東公孫之敗,或述江左陳 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謂與子長同病者也。
  ○諸漢史(十條) 《漢書·孝成紀贊》曰:“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nèi)顧,不疾言,不 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貌矣?!庇帧段逍兄尽吩唬骸俺?帝好微行,選期門郎及私奴客十余人,皆白水袒幘,自稱富平侯家。或乘小車, 御者在茵上,或皆騎,出入遠至旁縣。故谷永諫曰:陛下晝夜在路,獨與小人相 隨。亂服共坐,混淆無別。公卿百寮,不知陛下所在,積數(shù)年矣?!庇伤苟?, 則成帝魚服嫚游,烏集無度,雖外飾嚴重,而內(nèi)肆輕薄,人君之望,不其缺如。
  觀孟堅《紀》、《志》所言,前后自相矛盾者矣。
  觀太史公之創(chuàng)表也,于帝王則敘其子孫,于公侯則紀其年月,列行縈紆以相 屬,編字戢孴而相排。雖燕、越萬里,而于徑寸之內(nèi)犬牙可接;雖昭穆九代, 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敘,使讀者閱文便睹,舉目可詳,此其所以為快也。如班氏 之《古今人表》者,唯以品藻賢愚,激揚善惡為務(wù)爾。既非國家遞襲,祿位相承, 而以復界重行,狹書細字,比于他表,殆非其類歟!蓋人列古今,本殊表限,必 吝而不去,則宜以志名篇。始自上上,終于下下,并當明為示榜,顯列科條,以 種類為篇章,持優(yōu)劣為次第。仍每于篇后云右若干品,凡若干人。亦猶《地理志》 肇述京華,末陳邊塞,先列州郡,后言戶口也。
  自漢已降,作者多門,雖新書已行,而舊錄仍在,必校其事,可得而言。案 劉氏初興,書唯陸賈而已。子長述楚、漢之事,專據(jù)此書。譬夫行不由徑,由不 由戶,未之聞也。然觀遷之所載,往往與舊不同。如酈生之初謁沛公,高祖之長 歌鴻鵠,非唯文句有別,遂乃事理皆殊。又韓王名信都,而輒去“都”留“信”, 用使稱其姓名,全與淮陰不別。班氏一準太史,曾無馳張,靜言思之,深所未了。
  司馬遷之《敘傳》也,始自初生,及乎行歷,事無臣細,莫不備陳,可謂審 矣。而竟不書其字者,豈墨生所謂大忘者乎?而班固仍其本傳,了無損益,此又 韓子所以致守株之之說也。如固之為《遷傳》也,其初宜云“遷字子長,馮翊陽 夏人,其序曰”云云。至于事終,則言“其自敘如此”。著述之體,不當如是耶? 馬卿為《自敘傳》,具在其集中。子長因錄斯篇,即為列傳,班氏仍舊,曾 無改奪。尋固于《馬》、《揚》傳末,皆云遷、雄之自敘如此。至于《相如》篇 下,獨無此言。蓋止憑太史之書,未見文園之集,故使言無畫一,其例不純。
  《漢書·東方朔傳》,委瑣繁碎,不類諸篇。且不述其亡歿歲時及子孫繼嗣, 正與《司馬相如》、《司馬遷》、《揚雄》傳相類。尋其傳體,必曼倩之自敘也。
  但班氏脫略,故世莫之知。
  蘇子卿父建行事甚寡,韋玄成父賢德業(yè)稍多?!稘h書》編蘇氏之傳,則先以 蘇建標名;列韋相之篇,則不以韋賢冠首,并其失也。
  班固稱項羽賊義帝,自取滅亡。又云:于公高門以待封,嚴母掃地以待喪。
  如固斯言,則深信夫天怨神怒,福善禍淫者矣。至于其賦《幽通》也,復以天命 久定,非人理所移,故善惡無征,報施多爽,斯則同現(xiàn)異說,前后自相矛盾者焉。
  或問:張輔著《班馬優(yōu)劣論》云:“遷敘三千年事,五十萬言,固敘二百年 事,八十萬言,是固不如遷也。斯言為是乎?”答曰:“不然也。案《太史公書》 上起黃帝,下盡宗周,年代雖存,事跡殊略。至于戰(zhàn)國已下,始有可觀。然遷雖 敘三千年事,其間詳備者,唯漢興七十余載而已。其省也則如彼,其繁也則如此, 求諸折中,未見其宜。班氏《漢書》全取《史記》,仍去其《日者》、《倉公》 等傳,以為其事繁蕪,不足編次故也。若使馬遷易地而處,撰成《漢書》,將恐 多言費辭,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優(yōu)劣邪?” 《漢書》斷章,事終新室。如叔皮存歿,時入中興,而輒引與前書共編者, 蓋《序傳》之恒例者耳。荀悅既刪略班史,勒成《漢紀》,而彪《論王命》,列 在末篇。夫以規(guī)諷隗囂,翼戴光武,忽以東都之事,擢居西漢之中,必如是,則 《賓戲》、《幽通》,亦宜同載者矣。

 

     《外篇 雜說中第八》

      ○諸晉史(六條) 東晉之史,作者多門,何氏《中興》,實居其最。而為晉學者,曾未之知, 儻湮滅不行,良可惜也。王、檀著書,是晉史之尤劣者,方諸前代,其陸賈、褚 先生之比歟!道鸞不揆淺才,好出奇語,所謂欲益反損,求妍更媸者矣。
  臧氏《晉書》稱苻堅之竊號也,雖疆宇狹于石虎,至于人物則過之。案后石 之時,張據(jù)瓜、涼,李專巴、蜀,自遼而左。人屬慕容,涉漢而南,地歸司馬。
  逮于苻氏,則兼而有之?!队碡暋肪胖?,實得其八。而言地劣于趙,是何言歟? 夫識事未精,而輕為著述,此其不知量也。張勔抄撮晉史,求其異同,而被褐此 言,不從沙汰,罪又甚矣。
  夫?qū)W未該博,鑒非詳正,凡所修撰,多聚異聞,其為踳駁,難以覺悟。案 應(yīng)劭《風俗通》載楚有葉君祠,即葉公諸梁廟也。而俗云孝明帝時有河東王喬為 葉令,嘗飛鳧入朝。及干寶《搜神記》,乃隱應(yīng)氏所通,而收流俗怪說。又劉敬 叔《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jīng)。故梁武帝令殷蕓 編諸《小說》,及蕭方等撰《三十國史》,乃刊為正言。既而宋求漢事,旁取令 升之書;唐征晉語,近憑方等之錄。編簡一定,膠漆不移。故令俗之學者,說鳧 履登朝,則云《漢書》舊記。談蛇劍穿屋,必曰晉典明文。摭彼虛詞,成茲實錄。
  語曰:“三人成市虎”。斯言其得之者乎! 馬遷持論,稱堯世無許由;應(yīng)劭著錄,云漢代無王喬,其言讜矣。至士安撰 《高士傳》,具說箕山之跡;令升作《搜神記》,深信葉縣之靈。此并向聲背實, 捨真從偽,知而故為,罪之甚者。近者,宋臨川王義慶著《世說新語》,上敘 兩漢、三國及晉中朝、江左事。劉峻注釋,摘其瑕疵,偽跡昭然,理難文飾。而 皇家撰《晉史》,多取此書。遂采康王之妄言,違孝標之正說。以此書事,奚其 厚顏。
  漢呂后以婦人稱制,事同王者。班氏次其年月,雖與諸帝同編;而記其事跡, 實與后妃齊貫?;始抑T學士撰《晉書》,首發(fā)凡例,而云班《漢》皇后除王、呂 之外,不為作傳,并編敘行事,寄出《外戚》篇。案《外戚》篇所不載者,唯元 后耳。安得不引呂氏以為例乎?蓋由讀書不精,識事多闕,徒以本紀標目,以編 高后之年,遂疑外戚裁篇,不述娥姁之事。其為率略,不亦甚邪! 楊王孫布囊盛尸,裸身而葬。伊籍對吳,以“一拜一起,未足為勞”。求兩 賢立身,各有此一事而已。而《漢書》、《蜀志》,為其立傳。前哲致譏,言之 詳矣。然楊能反經(jīng)合義,足矯奢葬之愆。伊以敏辭辨對,可免“使乎”之辱。列 諸篇第,猶有可取。近者皇家撰《晉書》,著《劉伶》、《畢卓傳》。其述事也, 直載其嗜酒沈湎,悖禮亂德,若斯而已,為傳如此,復何所取者哉? ○《宋略》(一條) 裴幾原刪略宋史,定為二十篇。芟煩撮要,實有其力。而所錄文章,頗傷蕪 穢。如文帝《除徐傅官詔》、顏延年《元后哀冊文》、顏峻《討二兇檄》、孝武 《擬李夫人賦》、裴松之《上注國志表》、孔熙先《罪許曜詞》。凡此諸文,是 尤不宜載者。
  何則?羨、亮威權(quán)震主,負芒猜忌,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既而罪名具列, 刑書是正,則先所降詔,本非實錄。而乃先后雙載,坐令矛盾兩傷。夫國之不造, 史有哀冊。自晉、宋已還,多載于起居注,詞皆虛飾,義不足觀。必以“略”言 之,故宜去也。昔漢王數(shù)項,袁公檄曹,若不具錄其文,難以暴揚其過。至于二 兇為惡,不言可知,無俟檄數(shù),始明罪狀。必刊諸國史,豈益異同。孝武作賦悼 亡,鐘心內(nèi)寵,情在兒女,語非軍國。松之所論者,其事甚末,兼復文理非工。
  熙先構(gòu)逆懷奸,矯言欺眾,且所為稿草,本未宣行。斯并同在編次,不加銓擇, 豈非蕪濫者邪? 向若除此數(shù)文,別存他說,則宋年美事,遺略蓋寡。何乃應(yīng)取而不取,宜除 而不除乎?但近代國史,通多此累,有同自鄶,無足致譏。若裴氏者,眾作之中, 所可與言史者,故偏舉其事,以申掎摭去。
  ○后魏書(二條) 《宋書》載佛貍之入寇也,其間勝負,蓋皆實錄焉。《魏史》所書,則全出 沈本。如事有可恥者,則加減隨意,依違飾言。至如劉氏獻女請和,太武以師婚 不許,此言尤可怪也。何者?江左皇族,水鄉(xiāng)庶族,若司馬、劉、蕭、韓、王, 或出于亡命,或起自俘囚,一詣桑乾,皆成禁臠。此皆魏史自述,非他國所傳。
  然則北之重南,其禮如此。安有黃旗之主,親屈己以求婚,而白登之陣反懷疑而 不納。其言河漢,不亦甚哉!觀休文《宋典》,誠曰不工,必比伯起《魏書》, 更為良史。而收每云:“我視沈約,正如奴耳?!贝丝芍^飾嫫母而夸西施,持魚 目而笑明月者也。
  近者沈約《晉書》,喜造奇說。稱元帝牛金之子,以應(yīng)“牛繼馬后”之征。
  鄴中學者王劭、宋孝王言之詳矣。而魏收深嫉南國,幸書其短,著《司馬叡傳》, 遂具錄休文所言。又崔浩諂事狄君,曲為邪說,稱拓跋之祖,本李陵之胃。當時 眾議抵斥,事遂不行?;蛴懈`其書以渡江者,沈約撰《宋書·索虜傳》,仍傳伯 淵所述。凡此諸妄,其流甚多,儻無跡可尋,則真?zhèn)坞y辨者矣。
  ○北齊諸史(三條) 王劭國史,至于論戰(zhàn)爭,述紛擾,賈其馀勇,彌見所長。至如敘文宣逼孝靖 以受魏禪,二王殺楊、燕以廢乾明,雖《左氏》載季氏逐昭公,秦伯納重耳,欒 盈起于曲沃,楚靈敗于乾豁,殆可連類也。又敘高祖破宇文于邙山,周武自晉陽 而平鄴,雖《左氏》書城濮之役,鄢陵之戰(zhàn),齊敗于鞍,吳師入郢,亦不是過也。
  或問曰:王劭《齊志》,多記當時鄙言,為是乎?為非乎?對曰:古往今來, 名目各異,區(qū)分壤隔,稱謂不同。所以晉、楚方言,齊、魯俗語,《六經(jīng)》諸子, 載之多矣。
  自漢已降,風俗屢遷,求諸史籍,差睹其事。或君臣之目,施諸朋友;或尊 官之稱,屬諸君父。曲相崇敬,標以處士、王孫;輕加侮辱,號以仆父、舍長。
  亦有荊楚訓多為夥,廬江目橋為圯。南呼北人曰傖,西謂東胡曰虜。渠、們、底、 個,江左彼此之辭;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義。斯并因地而變,隨時而革, 布在方冊,無假推尋。足以知甿俗之有殊,驗土風之不類。
  然自二京失守,四夷稱制,夷夏相雜,音句尤媸。而彥鸞、伯起,務(wù)存隱諱; 重規(guī)、德棻,志在文飾。遂使中國數(shù)百年內(nèi),其俗無得而言。
  蓋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沈?!庇衷唬骸耙晃锊恢?,君子所恥?!?是則時無遠近,事無巨細,必藉多聞,以成博識。
  如今之所謂者,若中州名漢,關(guān)右稱羌,易臣以奴,呼母云姊。主上有大家 之號,師人致兒郎之說。凡如此例,其流甚多。必尋其本源,莫詳所出。閱諸 《齊志》,則了然可知。由斯而言,劭之所錄,其為弘益多矣。足以開后進之蒙 蔽,廣來者之耳目。微君懋,吾幾面墻于近事矣,而子奈何妄加譏誚者哉! 皇家修《五代史》,館中墜稿仍存。皆因彼舊事,定為新史。觀其朱墨所圖, 鉛黃所拂,猶有可識者?;蛞詫崬樘?,以非為是。其北齊國史,皆稱諸帝廟號, 及李氏撰《齊書》,其廟號有犯時諱者,即稱謚焉。至于變世祖為文襄,改世宗 為武成。茍除茲“世”字,而不悟“襄”、“成”有別。諸如此謬,不可勝紀。
  又其列傳之敘事也,或以武定臣佐降在成朝,或以河清事跡擢居襄代。故時日不 接而隔越相偶,使讀者瞀亂而不測,驚駭而多疑。嗟乎!因斯而言,則自古著書, 未能精讜,書成絕筆,而遽捐舊章。遂令玉石同燼,真?zhèn)坞y尋者,不其痛哉! ○周書 今俗所行周史,是令狐德棻等所撰。其書文而不實,雅而無檢,真跡甚寡, 客氣尤繁。
  尋宇文初習華風,事由蘇綽。至于軍國詞令,皆準《尚書》。太祖敕朝廷他 文,悉準于此。蓋史臣所記,皆稟其規(guī)。柳虬之徒,從風而靡。案綽文雖去彼淫 麗,存茲典實。而陷于矯枉過正之失,乖夫適俗隨時之義。茍記言若是,則其謬 逾多。爰及牛弘,彌尚儒雅。即其舊事,因而勒成。務(wù)累清言。罕逢佳句。
  而令狐不能別求他述,用廣異聞,唯憑本書,重加潤色。遂使周氏一代之史, 多非實錄者焉。
  ○《隋書》(一條) 昔賈誼上書,晁錯對策。皆有益軍國,足貽勸戒。而編于漢史,讀者猶恨其 繁。如《隋書·王劭、袁充》兩傳,唯錄其詭辭妄說,遂盈一篇。尋又申以詆訶, 尤其諂惑。夫載言示后者,貴于辭理可觀。既以無益而書,豈若遺而不載。蓋學 者神識有限,而述者注記無涯。以有限之神識,觀無涯之注記,必如是,則閱之 心目,視聽告勞;書之簡編,繕寫不給。嗚呼!茍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則知李 斯之設(shè)坑阱,董卓之成帷蓋,雖其所行多濫,終亦有可取焉。
  案《隋史》譏王君懋撰齊、隋二史敘錄繁碎。至如劉臻還宅,訪子方知;王 劭思書,為奴所侮。此而畢載,為失更多??芍^尤而效之,罪之甚焉者矣。

《外篇 雜說下第九》

 ○諸史(六條) 夫盛服飾者,以珠翠為先;工繢事者,以丹青為主。至若錯綜乖所,分有失 宜,則彩絢雖多,巧妙不足者矣。觀班氏《公孫弘傳贊》,直言漢之得人,盛于 武、宣二代,至于平津善惡,寂蔑無睹。持論如是,其義靡聞。必矜其美辭,愛 而不棄,則宜微有改易,列于《百官公卿表》后。庶尋文究理,頗相附會。以茲 編錄,不猶愈乎?又沈侯《謝靈運傳論》,全說文體,備言音律,此正可為《翰 林》之補亡,《流別》之總說耳。如次諸史傳,實為乖越。陸士衡有云:“離之 則雙美,合之則兩傷,”信矣哉! 其有事可書而不書者,不應(yīng)書而書者。至如班固敘事,微小必書,至高祖破 項垓下,斬首八萬,曾不涉言。李《齊》于《后主紀》,則書幸于侍中穆提婆第, 于《孝昭紀》則不言親戎以伐奚,于邊疆小寇無不畢紀,如司馬消難擁數(shù)州之地 以叛,曾不掛言,略大舉小,其流非一。
  昔劉勰有云:“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已后,頗引書以助 文。”然近史所載,亦多如是。故雖有王平所識,僅通十字;霍光無學,不知一 經(jīng)。而述其言語,必稱典誥。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資虛飾者矣。
  案《宋書》稱武帝入關(guān),以鎮(zhèn)惡不伐,遠方馮異;于渭濱游覽,追思太公。
  夫以宋祖無學,愚智所委,安能援引古事,以酬答群臣者乎?斯不然矣。
  更有甚于此者,睹周、齊二國,俱出陰山,必言類互鄉(xiāng),則宇文尤甚。而牛 弘、王劭,并掌策書,其載齊言也,則淺俗如彼;其載周言也,則文雅若此。夫 如是,何哉?非兩邦有夷夏之殊,由二史有虛實之異故也。夫以記宇文之言,而 動遵經(jīng)典,多依《史》、《漢》,此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 鵩鳥之辭而文同屈、宋,施于寓言則可,求諸實錄則否矣。
  世稱近史編語,唯《周》多美辭。夫以博采古文而聚成今說,是則俗之所傳 有《雞九錫》、《酒孝經(jīng)》、《房中志》、《醉鄉(xiāng)記》,或師范《五經(jīng)》,或規(guī) ?!度贰?,雖文皆雅正,而事悉虛無,豈可便謂南、董之才,宜居班、馬之職 也? 自梁室云季,雕蟲道長。平頭上尾,尤忌于時;對語麗辭,盛行于俗。始自 江外,被于洛中。而史之載言,亦同于此。假有辨如酈叟,吃若周昌,子羽修飾 而言,仲田率爾而對,莫不拘以文禁,一概而書,必求實錄,多見其妄矣。
  夫晉、宋已前,帝王傳授,始自錫命,終于登極。其間箋疏款曲,詔策頻煩。
  雖事皆偽跡,言并飾讓,猶能備其威儀,陳其文物,俾禮容可識,朝野具瞻。逮 于近古,我則不暇。至如梁武之居江陵,齊宣之在晉陽,或文出荊州,假稱宣德 之令;或書成并部,虛云孝靜之敕。凡此文誥,本不施行,必也載之起居,編之 國史,豈所謂撮其機要,翦裁浮辭者哉?但二蕭《陳》、《隋》諸史,通多此失, 唯王劭所撰《齊志》,獨無是焉。
  夫以暴易暴,古人以為嗤。如彥淵之改魏收也,以非易非,彌見其失矣。而 撰《隋史》者,稱澹大矯收失者,何哉?且以澹著書方于君懋,豈唯其間可容數(shù) 人而已,史臣美澹而譏劭者,豈所謂通鑒乎?語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其斯之謂矣! ○別傳(九條) 劉向《列女傳》云:“夏姬再為夫人,三為王后。”夫為夫人則難以驗也, 為王后則斷可知矣。案其時諸國稱王,唯楚而已。如巫臣諫莊將納姬氏,不言曾 入楚宮,則其為后當在周室。蓋周德雖衰,猶稱秉禮。豈可族稱姬氏而妻厥同姓 者乎?且魯娶于吳,謂之孟子。聚麀之誚,起自昭公。未聞其先已有斯事,禮之 所載,何其闕如!又以女子一身,而作嬪三代,求諸人事,理必不然。尋夫春秋 之后,國稱王者有七。蓋由向誤以夏姬之生,當夫戰(zhàn)國之世,稱三為王后者,謂 歷嬪七國諸王,校以年代,殊為乖剌。至于他篇茲例甚眾。故論楚也,則平王與 秦穆同時;言齊也,則晏嬰居宋景之后。今粗舉一二,其流可知。
  觀劉向?qū)Τ傻?,稱武、宣行事,世傳失實,事具《風俗通》,其言可謂明鑒 者矣。及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說苑》、《列女》、《列仙》 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構(gòu)偽辭。非其識不周而才不足,蓋以世人多可欺故也。
  嗚呼!后生可畏,何代無人,而輒輕忽若斯者哉!夫傳聞失真,書事失實,蓋事 有不獲已,人所不能免也。至于故為異說,以惑后來,則過之尤甚者矣!案蘇秦 答燕易王,稱有婦人將殺夫,令妾進其藥酒,妾佯僵而覆之。又甘茂謂蘇代云: 貧人女與富人女會績,曰:“無以買燭,而子之光有余,子可分我余光,無損子 明?!贝瞬?zhàn)國之時,游說之士,寓言設(shè)理,以相比興。及向之著書也,乃用蘇 氏之說,為二婦人立傳,定其邦國,加其姓氏,以彼烏有,特為指實,何其妄哉! 又有甚于此者,至如伯奇化鳥,對吉甫以哀鳴;宿瘤隱形,干齊王而作后。此則 不附于物理者矣。復有懷嬴失節(jié),目為貞女劉安覆族,定以登仙。立言如是,豈 顧丘明之有傳,孟堅之有史哉! 楊雄《法言》,好論司馬遷而不及左丘明,常稱《左氏傳》唯有“品藻”二 言而已,是其鑒物有所不明者也。且雄哂子長愛奇多雜,又曰不依仲尼之筆,非 書也,《自序》又云不讀非圣之書。然其撰《甘泉賦》,則云“鞭宓妃”云云, 劉勰《文心》已譏之矣。然則文章小道,無足致嗤。觀其《蜀王本紀》,稱杜魄 化而為鵑,荊尸變而為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謂非言之難而行之難也。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阯遠居南裔,越裳之 俗也;敦煌僻處西域,昆戎之鄉(xiāng)也。求諸人物,自古闕載。蓋由地居下國,路絕 上京,史官注記,所不能及也。既而士燮著錄,劉昞裁書,則磊落英才,粲然 盈矚者矣。向使兩賢不出,二郡無記,彼邊隅之君子,何以取聞于后世乎?是知 著述之功,其力大矣,豈與夫詩賦小技校其優(yōu)劣者哉? 自戰(zhàn)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偽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離騷》辭,稱遇 漁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賦》,云夢神女于陽臺。夫言并文章,句結(jié)音韻。以茲 敘事,足驗憑虛。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采為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后學, 不其甚邪!必如是,則馬卿游梁,枚乘譖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睹于巖畔。撰 漢、魏史者,亦宜編為實錄矣。
  嵇康撰《高士傳》,取《莊子》、《楚辭》二漁父事,合成一篇。夫以園吏 之寓言,騷人之假說,而定為實錄,斯已謬矣。況此二漁父者,較年則前后別時, 論地則南北殊壤,而輒亻并之為一,豈非惑哉?茍如是,則蘇代所言雙擒蚌鷸, 伍胥所遇渡水蘆中,斯并漁父善事,亦可同歸一錄,何止揄袂緇帷之林,濯纓滄 浪之水,若斯而已也。
  莊周著書,以寓言為主;嵇康述《高士傳》,多引其虛辭。至若神有混沌, 編諸首錄。茍以此為實,則其流甚多,至如蛙鱉競長,蚿蛇相鄰,鶯鳩笑而后 方,鮒魚忿以作色。向使康撰《幽明錄》、《齊諧記》,并可引為真事矣。夫識 理,何為而薄周、孔哉? 杜元凱撰《女記》,博采經(jīng)籍前史,顯錄古老明言,而事有可疑,猶闕而不 載。斯豈非理存雅正,心嫉邪僻者乎?君子哉若人也!長者哉若人也! 《李陵集》有《與蘇武書》,詞采壯麗,音句流靡。觀其文體,不類西漢人, 殆后來所為,假稱陵作也。遷《史》缺而不載,良有以焉。編于《李集》中,斯 為謬矣。
  ○雜識(十條) 夫自古學者,談稱多矣。精于《公羊》者,尤憎《左氏》;習于《太史》者, 偏嫉孟堅。夫能以彼所長而攻此所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兼善者鮮矣。又觀 世之學者,或躭玩一經(jīng),或?qū)>皇?。談《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隕,而人有 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云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 跡桃源,當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也。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 其善,逢牴牾而不知其失,葛洪所謂藏書之箱篋,五經(jīng)之主人。而夫有云:“雖 多亦安用為?”其斯之謂也。
  夫鄒好長纓,齊珍紫服,斯皆一時所尚,非百王不易之道也。至如漢代《公 羊》,擅名《三傳》,晉年《莊子》,高視《六經(jīng)》。今并掛壁不行,綴旒無絕。
  豈與夫《春秋左氏》、《古文尚書》,雖暫廢于一朝,終獨高于千載。校其優(yōu)劣, 可同年而語哉? 夫書名竹帛,物情所競,雖圣人無私,而君子亦黨。蓋《易》之作也,本非 記事之流,而孔子《系辭》,輒盛述顏子,稱其“殆庶”。雖言則無愧,事非虛 美,亦由視予猶父,門人日親,故非所要言,而曲垂編錄者矣。既而揚雄寂寞, 師心典誥,至于童烏稚子,蜀漢諸賢,《太玄》、《法言》,恣加褒賞,雖內(nèi)舉 不避,而情有所偏者焉。夫以宣尼叡哲,子云參圣,在于著述,不能忘私,則自 中庸以降,抑可知矣。如謝承《漢書》,偏黨吳、越,魏收《代史》,盛夸胡塞, 復焉足怪哉? 子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大人儒?!比逭\有之,史亦宜然。蓋左氏明、司 馬遷,君子之史也;吳均、魏書,小人之史也。其薰蕕不類,何相去之遠哉?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飾云哉?何則?史有固當以好善 主,嫉惡為次。若司馬遷、班叔皮,史之好善者也;晉董狐、齊南史,史之嫉惡 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飾,其唯左丘明乎!自茲以降,吾未之見也。
  夫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于褒貶,不書無損于勸誡。但舉其 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錄,瑣細無遺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 所記也,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訐以為直,吾無取焉。
  夫故立異端,喜造奇說,漢有劉向,晉有葛洪。近者沈約,又其甚也。后來 君子,幸為詳焉。
  昔魏史稱朱異有口才,摯虞有筆才,故知喉舌翰墨,其辭本異。而近世作者, 撰彼口語,同諸筆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處丘明、子長之任。文之與史, 何相亂之甚乎? 夫載笑立言,名流今古。如馬遷《史記》,能成一家;揚雄《太玄》,可傳 千載。此則其事尤大,記之于傳可也。至于近代則不然。其有雕蟲末伎,短才小 說,或為集不過數(shù)卷,或著書才至一篇,莫不一一列名,編諸傳末。事同《七略》, 巨細必書,斯亦煩之甚者。
  子曰:“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人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 下,民至于今稱之?!比魸h代青翟、劉舍,位登丞相,而班史無錄;姜詩、趙壹, 身止計吏,而謝《書》有傳。即其例也。今之修史者則不然。其有才德闕如,而 位宦通顯,史臣載筆,必為立傳。其所記也,止具其生前歷官,歿后贈謚,若斯 而已矣。雖其間伸以狀跡,粗陳一二,幺么恒事,曾何足觀。始自伯起《魏書》, 迄乎皇家《五史》,通多此體。流蕩忘歸,《史》、《漢》之風,忽焉不嗣者矣。

 

《外篇 漢書五行志錯誤第十》

班氏著志,牜氏牾者多。在于《五行》,蕪累尤甚。今輒條其錯繆,定為四 科:一曰引書失宜,二曰敘事乖理,三曰釋災多濫,四曰古學不精。又于四科之 中,疏為雜目,類聚區(qū)分,編之如后。
  第一科 引書失宜者,其流有四:一曰史記、《左氏》,交錯相亻并;二曰《春秋》、 史記,雜亂難別;三曰屢舉《春秋》,言無定體;四曰書名去取,所記不同。
  其志敘言之不從也,先稱史記周單襄公告魯成公曰,晉將有亂。又稱宣公六 年,鄭公子曼滿與王子伯廖語,欲為卿。案宣公六年,自《左傳》所載也。夫上 論單襄,則持史記以標首;下列曼滿,則遺《左氏》而無言。遂令讀者疑此宣公, 亦出史記;而不云魯后,莫定何邦。是非難悟,進退無準。此所謂史記、《左氏》 交錯相亻并也。
  《志》云:史記成公十六年,公會諸侯于周。案成公者,即魯侯也。班氏凡 說魯之某公,皆以《春秋》為冠。何則?《春秋》者,魯史之號。言《春秋》則 知是魯君。今引史記居先,成公在下,書非魯史,而公舍魯名。膠柱不移,守株 何甚。此所謂《春秋》、《史記》雜亂難別也。
  案班《書》為志,本以漢為主。在于漢時,直記其帝號謚耳。至于它代,則 云某書、某國君,此其大例也。至如敘火不炎上,具《春秋》桓公十四年;次敘 稼穡不成,直云嚴公二十八年而已。夫以火、稼之間,別書漢、莽之事。年代已 隔,去魯尤疏。洎乎改說異端,仍取《春秋》為始,而于嚴公之上,不復以《春 秋》建名。遂使?jié)h帝、魯公,同歸一揆。必為永例,理亦可容。在諸異科,事又 不爾。求之畫一,其例無恒。此所謂屢舉《春秋》,言無定體也。
  案本《志》敘漢以前事,多略其書名。至于服妖章,初云晉獻公使太子率師, 佩以金玦。續(xù)云鄭子臧好為聚鷸之冠。此二事之上,每加《左氏》為首。夫一言 可悉,而再列其名。省則都捐,繁則太甚。此所謂書名去取,所記不同也。
  第二科 敘事乖理者,其流有五:一曰徒發(fā)首端,不副征驗;二曰虛編古語,討事不 終;三曰直引時談,竟無它述;四曰科條不整,尋繹難知;五曰標舉年號,詳略 無準。
  《志》曰:《左氏》昭公十五年,晉籍談如周葬穆后。既除喪而燕。叔向曰: 王其不終乎!吾聞之,所樂必卒焉。今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于是乎與喪賓 燕,樂憂甚矣。禮,王之大經(jīng)也。一動而失二禮,無大經(jīng)矣,將安用之。案其后 七年,王室終如羊舌所說,此即其效也,而班氏了不言之。此所謂徒發(fā)首端,不 副征驗也。
  《志》云:《左氏》襄公二十九年,晉女齊語智伯曰:齊高子容、宋司徒皆 將不免。子容專,司徒侈,皆亡家之主也。專者速及,侈則將以力斃。九月,高 子出奔北燕,所載至此,更無他說。案《左氏》昭公二十年,宋司徒奔陳。而班 氏探諸本傳,直寫片言。閱彼全書,唯征半事。遂令學者疑丘明之說,有是有非; 女齊之言,或得或失。此所謂虛編古語,討事不終也。
  《志》云:成帝于鴻嘉、永始之載,好為微行,置私田于民間。谷永諫曰: 諸侯夢得田,占為失國。而況王蓄私田財物,為庶人之事乎。已下弗云成帝意悛 與不悛,谷永言效與不效。諫詞雖具,諸事闕如。此所謂直引時談,竟無它述者 也。
  其述庶征之恒寒也,先云釐公十年冬,大雨雹。隨載劉向之占,次云《公羊 經(jīng)》曰“大雨雹”,續(xù)書董生之解。案《公羊經(jīng)》所說,與上奚殊?而再列其辭, 俱云“大雨雹”而已。又此科始言大雪與雹,繼言殞霜殺草,起自春秋,訖乎漢 代。其事既盡,乃重敘雹災。分散相離,斷絕無趣。夫同是一類,而限成二條。
  首尾紛拏,而章句錯糅。此所謂科條不整,尋繹難知者也。
  夫人君改元,肇自劉氏。史官所錄,須存凡例。案斯《志》之記異也,首列 元封年號,不詳漢代何君;次言地節(jié)、河平,具述宣、成二帝。武稱元鼎,每歲 皆書;哀曰建平,同年必錄。此所謂標舉年號,詳略無準者也。
  第三科 釋災多濫者,其流有八:一曰商榷前世,全違故實;二曰影響不接,牽引相 會;三曰敷演多端,準的無主;四曰輕持善政,用配妖禍;五曰但伸解釋,不顯 符應(yīng);六曰考核雖讜,義理非精;七曰妖祥可知,寢默無說;八曰不循經(jīng)典,自 任胸懷。
  《志》云:“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薄笆菤q,韓、魏、趙篡晉而分 其地,威烈王命以為諸侯。天子不恤同姓,而爵其賊臣,天下不附矣?!卑钢墚?戰(zhàn)國之世,微弱尤甚。故君疑竊斧,臺名逃債。正比夫泗上諸侯,附庸小國者耳。
  至如三晉跋扈,欲為諸侯,雖假王命,實由己出。譬夫近代莽稱安漢,匪平帝之 至誠;卓號太師,豈獻皇之本愿。而作者茍責威烈以妄施爵賞,坐貽妖孽,豈得 謂“人之情偽盡知之矣”者乎!此所謂商榷前世,全違故實也。
  《志》云:昭公十六年九月,大雩。先是,昭母夫人歸氏薨,昭不戚而大蒐 于比蒲。又曰定公十二年九月,大雩。先是,公自侵鄭歸而城中城,二大夫圍鄆。
  案大蒐于比蒲,昭之十一年。城中城、圍鄆,定之六年也。其二役去雩,皆非一 載。夫以國家恒事,而坐延災眚,歲月既遙,而方聞響應(yīng)。斯豈非烏有成說,扣 寂為辭者哉!此所謂影響不接,牽引相會也。
  《志》云:嚴公七年秋,大水。董仲舒、劉向以為嚴母姜與兄齊侯淫,共殺 桓公。嚴釋父仇,復娶齊女,未人而先與之淫,一年再出會,于道逆亂,臣下賤 之應(yīng)也。又云:十一年秋,宋大水。董仲舒以為時魯、宋比年有乘丘、鄑之戰(zhàn), 百姓愁怨,陰氣盛,故二國俱水。案此說有三失焉。何者?嚴公十三年、十一年, 公敗宋師于乘丘及鄑。夫以制勝克敵,策勛命賞,可以歡榮降福,而反愁怨貽 災邪?其一失也。且先是數(shù)年,嚴遭大水,校其時月,殊在戰(zhàn)前。而云與宋交兵, 故二國大水,其二失也。況于七年之內(nèi),已釋水災,始以齊女為辭,終以宋師為 應(yīng)。前后靡定,向背何依?其失三也。夫以一災示青,而三說競興,此所謂敷演 多端,準的無主也。
  其釋“厥咎舒,厥罰恒燠”,以為其政弛慢,失在舒緩,故罰之以燠,冬而 亡冰。尋其解《春秋》之無冰也,皆主內(nèi)失黎庶,外失諸侯,不事誅賞,不明善 惡,蠻夷猾夏,天子不能討,大夫擅權(quán),邦君不敢制。若斯而已矣。次至武帝元 狩六年冬,亡冰,而云先是遣衛(wèi)、霍二將軍窮追單于,斬首十余萬級歸,而大行 慶賞。上又閔悔勤勞,遣使巡行天下,存賜鰥寡,假與乏困,舉遺逸獨行君子詣 行在所??幸詾楸阋苏?,上丞相、御史以聞。于是天下咸喜。案漢帝其武功 文德也如彼,其先猛后寬也如此,豈是有懦弱凌遲之失,而無刑罰戡定之功哉! 何得茍以無冰示災,便謂與昔人同罪。矛盾自已,始末相違,豈其甚邪?此所謂 輕持善政,用配妖禍也。
  《志》云:孝昭元鳳三年,太山有大石立。眭孟以為當有庶人為天子者。京 房《易傳》云:“太山之石顛而下,圣人受命人君虜?!庇衷唬菏⒂谏剑?為天下雄。案此當是孝宣皇帝即位之祥也。宣帝出自閭閻,坐登扆極,所謂庶人 受命者也。以曾孫血屬,上纂皇統(tǒng),所謂同姓雄者。昌邑見廢,謫君遠方,所謂 人君虜者也。班《書》載此征祥,雖具有剖析,而求諸后應(yīng),曾不縷陳。敘事之 宜,豈其若斯?茍文有所闕,則何以載言者哉?此所謂但伸解釋,不顯符應(yīng)也。
  《志》云:成帝建始三年,小女陳持弓年九歲,走入未央宮。又云:綏和二 年,男子王褒入北司馬門,上前殿。班《志》雖有證據(jù),言多疏闊。今聊演而申 之。案女子九歲者,九則陽數(shù)之極也。男子王褒者,王則臣君之姓也。入北司馬 門上前殿者,三莽始為大司馬,至哀帝時就國,帝崩后,仍此官,因以篡位。夫 人入司馬門而上殿,亦由從大司馬而升極。災祥示兆,其事甚明。忽而不書,為 略何甚?此所謂解釋雖讜,義理非精也。
  《志》云:哀帝建平四年,山陽女子田無嗇懷妊,未生二月,兒啼腹中。及 生,不舉,葬之陌上。三日,人過聞啼聲。母掘土收養(yǎng)。尋本《志》雖述此妖災, 而了無解釋。案人從胞到育,含靈受氣,始末有成數(shù),前后有定準。至于在孕甫 爾,遽發(fā)啼聲者,亦由物有基業(yè)未彰,而形象已兆,即王氏篡國之征。生而不舉, 葬而不死者,亦由物有期運已定,非誅翦所平,即王氏受命之應(yīng)也。又案班云小 女陳持弓者,陳即莽所出;如女子田無嗇者,田故莽之本宗。事既同占,言無一 概。豈非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乎?此所謂妖祥可知,寢默無說也。
  當春秋之時,諸國賢俊多矣。如沙鹿其壞,梁山云崩,鹢退蜚于宋者,龍交 斗于鄭水?;虿?、子產(chǎn),具述其非妖;或卜偃、史過,盛言其必應(yīng)。蓋于時有 識君子以為美談。故左氏書之不刊,貽厥來裔。既而古今路阻,聞見壤隔,至漢 代儒者董仲舒、劉向之徒,始別構(gòu)異聞,輔申它說。以茲后學,陵彼先賢,皆今 諺所謂“季與厥昆,爭知嫂諱”者也。而班《志》尚捨長用短,捐舊習新,茍 出異同,自矜魁博,多見其無識者矣。此所謂不循經(jīng)典,自任胸懷也。
  第四科 古學不精者,其流有三:一曰博引前書,網(wǎng)羅不盡;二曰兼采《左氏》,遺 逸甚多;三曰屢舉舊事,不知所出。
  《志》云:庶征之恒風,劉向以為《春秋》無其應(yīng)。劉歆以為釐十六年, 《左氏傳》釋六鶂退飛是也。案舊史劉向?qū)W《谷梁》,劉歆學《左氏》。既祖習 各異,而聞見不同,信矣。而周木斯拔,鄭車僨濟,風之為害,備于《尚書》、 《左傳》。向則略而不信,歆則知而不傳。又詳言從怪,歷敘群妖。述雨氂為災, 而不尋趙毛生地;書異鳥相育,而不載宋雀生鹯。斯皆見小忘大,舉輕略重。蓋 學有不同,識無通鑒故也。且當炎漢之代,厥異尤奇。若景帝承平,赤風如血; 于公在職,亢陽為旱。惟紀與傳,各具其詳,在于《志》中,獨無其說也,何哉? 此所謂博引前書,網(wǎng)羅不盡也。
  《左傳》云:宋人逐猰狗,華臣出奔陳。又云:宋公子地有白馬,景公奪而 朱其尾鬛。地弟辰以肖叛。班《志》書此二事,以為犬馬之禍。案《左氏》所載, 斯流實繁。如季氏之逆也,由斗雞而傅介;衛(wèi)侯之敗也,因養(yǎng)鶴以乘軒。曹亡首 于獲雁,鄭弒萌于解黿。郄至奪而家滅,華元殺羊而卒奔。此亦白黑之祥,羽毛 之孽,何獨捨而不論,唯征犬馬而已。此所謂兼采《左氏》,遺逸甚多也。
  案《太史公書》自《春秋》以前,所有國家災眚,賢哲占侯,皆出于《左氏》、 《國語》者也。今班《志》所引,上自周之幽厲,下終魯之定、哀,而不云《國 語》,唯稱史記,豈非忘本徇末,逐近棄遠者乎?此所謂屢舉舊事,不知所出也。
  所定多目,凡二十種。但其失既眾,不可殫論。故每日之中,或舉一事。庶 觸類而長,他皆可知。又案斯志之作也。本欲明吉兇,釋休咎,懲惡勸善,以戒 將來。至如春秋已還,漢代而往,其間日蝕、地震、石隕、山崩、雨雹、雨魚、 大旱、大水、犬豕為禍,桃李冬花,多直敘其災,而不言其應(yīng)。此乃魯史之《春 秋》、《漢書》之帝紀耳,何用復編之于此志哉!昔班叔皮云:司馬遷敘相如則 舉其郡縣,著其字。蕭、曹、陳平之屬,仲舒并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 蓋有所未暇也。若孟堅此《志》,錯謬殊多,豈亦刊削未周者邪?不然,何脫略 之甚也。亦有穿鑿成文,強生異義。如蜮之惑,麋之為迷,隕五石者,齊五子之 征。潰七山者,漢七國之象。叔服會葬,郕伯來奔,亢陽所以成妖,鄭易許田, 魯謀萊國,食苗所以為禍。諸如此比,其類弘多。徒有解釋,無足觀采。知音君 子,幸為詳焉。

《外篇 漢書五行志雜駁第十一》

魯文公二年,不雨。班氏以為自文即位,天子使叔服會葬,毛伯賜命,又會 晉侯于戚。上得天子,外得諸侯,沛然自大,故致亢陽之禍。案周之東遷,日以 微弱。故鄭取溫麥,射王中肩,楚絕苞茅,觀兵問鼎。事同列國,變雅為風。如 魯者,方大邦不足,比小國有余。安有暫降衰周使臣,遽以驕矜自恃,坐招厥罰, 亢陽為怪。求諸人事,理必不然。天高聽卑,豈其若是也。
  《春秋》成公元年,無冰。班氏以為其時王札子殺召伯、毛伯。案今《春秋 經(jīng)》,札子殺毛、召,事在宣十五年。而此言成公時,未達其說。下去無冰,凡 三載。
  《春秋》昭公九年,陳火。董仲舒以為陳夏征舒弒君,楚嚴公托欲為陣討賊, 陳國辟門而待之,因滅陳。陳之臣子毒恨尤甚,極陰生陽,故致火災。案楚嚴王 之入陳乃宣公十一年事也。始有蹊田之謗,取愧叔時;終有封國之恩,見賢尼父。
  毒恨尤甚,其理未聞。又案陳前后為楚所滅有三,始宣公十一年為楚嚴王所滅, 次昭八年為楚靈王所滅,后哀十七年為楚惠王所滅。今董生誤以陳次亡之役是楚 始滅之時,遂妄有占侯,虛辨物色。尋昭之上去于宣,魯易四公;嚴之下至于靈, 楚經(jīng)五代。雖懸隔頓別,而混雜無分。嗟乎!下帷三年,誠則勤矣。差之千里, 何其闊哉! 《春秋》桓公三年,日有蝕之,既。京房《易傳》以為后楚嚴始稱王,兼地 千里。案楚自武王僣號,鄧盟是懼,荊尸久傳。歷文、成、繆三王,方始于嚴。
  是則楚之為王已四世矣,何得言嚴始稱之者哉?又魯桓公薨后,歷嚴、閔、釐、 文、宣,凡五公而嚴楚始作霸,安有桓三年日蝕而已應(yīng)之者邪?非唯敘事有違, 亦自占候失中者矣。
  《春秋》釐公二十九年秋,大雨雹。劉向以為釐公末年公子遂專權(quán)自恣,至 于弒君,陰脅陽之象見。釐公不悟,遂后二年殺公子赤,立宣公。案遂之立宣殺 子赤也,此乃文公末代。輒謂僖公暮年,世實懸殊,言何倒錯? 《春秋》釐公十二年,日有蝕之。劉向以為是時莒滅杞。案釐十四年,諸侯 城緣陵?!豆騻鳌吩唬骸瓣聻槌牵胯綔缰?。孰滅之?蓋徐、莒也?!比缰袎舅?釋,當以《公羊》為本耳。然則《公羊》所說,不如《左氏》之詳?!蹲笫稀废?公二十九年,晉平公時,杞尚在云。
  《春秋》文公元年,日有蝕之。劉向以為后晉滅江。案本《經(jīng)》書文四年, 楚人滅江。今云晉滅,其說無取。且江居南裔,與楚為鄰;晉處北方,去江殊遠。
  稱晉所滅,其理難通。
  《左氏傳》魯襄公時,宋有生女子赤而毛,棄之堤下。宋平公母共姬之御見 者而收之,因名曰棄。長而美好,納之平公,生子曰佐。后宋臣伊戾讒太子痤而 殺之。先是,大夫華元出奔晉,華合比奔衛(wèi)。劉向以為時則有火災赤眚之明應(yīng)也。
  案災祥之作,將應(yīng)后來;事跡之彰,用符前兆。如華元奔晉,在成十五年,參諸 棄堤,實難赴會。又合比奔衛(wèi),在昭六年,而與元奔,俱云“先是”。惟前與后, 事并相違者焉。
  《春秋》成公五年,梁山崩。七年,鼷鼠食郊牛角。襄公十五年,日有蝕之。
  董仲舒、劉向皆以為自此前后,晉為雞澤之會,諸侯盟,大夫又盟。后為氵具梁 之會,諸侯在而大夫獨相與盟,君若綴旒,不得舉手。又襄公十六年五月,地震。
  劉向以為是歲三月,大夫盟于氵具梁,而五月地震矣。又其二十八年春,無冰。
  班固以為天下異也。襄公時,天下諸侯之大夫皆執(zhí)國權(quán),君不能制,漸將日甚。
  案春秋諸國,臣權(quán)可得言者,如三桓、六卿、田氏而已。如雞澤之會、氵具梁之 盟,其臣豈有若向之所說者邪?然而《谷梁》謂大夫不臣,諸侯失政。譏其無禮 自擅,在茲一舉而已。非是如“政由甯人,祭則寡人,”相承世官,遂移國柄。
  若斯之失也,若董、劉之徒,不窺《左氏》,直憑二傳,遂廣為它說,多肆奓言。
  仍云“君若綴旒”,“君將日甚”,何其妄也? 《春秋》昭十七年六月,日有蝕之。董仲舒以為時宿在畢,晉國象也。晉厲 公誅四大夫,失眾心,以弒死。后莫敢復責大夫,六卿遂相與比周,專晉國。晉 君還事之。案晉厲公所尸唯三郤耳,何得云誅四大夫哉?又州滿既死,悼公嗣立, 選六官者,皆獲其才,逐七人者,盡當其罪。以辱及陽干,將誅魏絳,覽書后悟, 引愆授職。此則生殺在己,寵辱自由。故能申五利以和戎,馳三駕以挫楚。威行 夷夏,霸復文、襄。而云不復責大夫,何厚誣之甚也。自昭公已降,晉政多門, 如以君事臣,居下僣上者,此乃因昭之失,漸至陵夷。匪由懲厲之弒,自取淪辱 也。豈可輒持彼后事。用誣先代者乎? 哀公十三年十一月,有星孛于東方。董仲舒、劉向以為周之十一月,夏九日, 日在氐。出東方者,軫、角、亢也?;蛟唬航?、亢,大國之象,為齊、晉也。其 后田氏篡齊,六卿分晉。案星孛之后二年,《春秋》之《經(jīng)》盡矣。又十一年 《左氏》之《傳》盡矣。自《傳》盡后八十二年,齊康公為田和所滅。又七年, 晉靜公為韓、魏、趙所滅。上云星孛之歲,皆出百余年。辰象所纏,氛祲所指, 若相感應(yīng),何太疏闊者哉?且當《春秋》既終之后,《左傳》未盡之前,其間衛(wèi) 弒君,越滅吳,魯遜越,賊臣逆子破家亡國多矣。此正得東方之象,大國之征, 何故捨而不述,遠求他代者乎?又范與中行,早從殄滅。智入戰(zhàn)國,繼踵云亡。
  輒與三晉以名,總以六卿為目,殊為謬也。尋斯失所起,可以意測。何者?二傳 所引,事終西狩獲麟。《左氏》所書,語連趙襄滅智。漢代學者,唯讀二傳,不 觀《左氏》。故事有不周,言多脫略。且春秋之后,戰(zhàn)國之時,史官闕書,年祀 難記。而學者遂疑篡齊分晉,時與魯史相鄰。故輕引災祥,用相符會。白圭之玷, 何其甚歟? 《春秋》釐公三十三年十二月,隕霜不殺草。成公五年,梁山崩。七年,鼷 鼠食郊牛角。劉向以其后三家逐魯昭公,卒死于外之象。案乾侯之出,事由季氏。
  孟、叔二孫,本所不預。況昭子以納君不遂。發(fā)憤而卒。論其義烈,道貫幽明。
  定為忠臣,猶且無愧;編諸逆黨,何乃厚誣?夫以罪由一家,而兼云二族。以此 題目,何其濫歟? 《左氏傳》昭公十九年,龍斗于鄭石門之外洧淵。劉向以為近龍孽也。鄭小 國攝乎晉、楚之間、重以強吳,鄭當其沖,不能修德,將斗三國,以自危亡。是 時,子產(chǎn)任政,內(nèi)惠于民,外善辭令,以交三國,鄭卒亡患。此能以德銷災之道 也。按昭之十九年,晉、楚連盟,干戈不作。吳雖強暴,未擾諸華。鄭無外虞, 非子產(chǎn)之力也。又吳為遠國,僻在江干,必略中原,當以楚、宋為始。鄭居河、 潁,地匪夷庚,謂當要沖,殊為乖角。求諸地理,不其爽歟? 《春秋》昭公十五年六月,日有蝕之。董仲舒以為時宿在畢,晉國象也。又 云:“日比再蝕,其事在《春秋》后,故不載于《經(jīng)》?!卑缸哉咽迥?,迄于 獲麟之歲,其間日蝕復有九焉。事列本《經(jīng)》,披文立驗,安得云再蝕而已,又 在《春秋》之后也?且觀班《志》編此九蝕,其八皆載董生所占。復不得言董以 事后《春秋》,故不存編錄。再思其語,三覆所由,斯蓋孟堅之誤,非仲舒之罪 也。
  《春秋》昭公九年,陳火。劉向以為先是陳侯之弟殺太子偃師,楚因滅陳。
  《春秋》不與蠻夷滅中國,故復書陳火也。案楚縣中國以為邑者多矣,如邑有宜 見于《經(jīng)》者,豈可不以楚為名者哉?蓋當斯時,陳雖暫亡,尋復舊國,故仍取 陳號,不假楚名。獨不見鄭裨灶之說乎?裨灶之說斯災也,曰:“五年,陳將復 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贝似湫б?。自斯而后,若顓瑣之虛,宛丘之地,如有 應(yīng)書于國史者,豈可復謂之陳乎。

    《外篇 暗惑第十二》

     夫人識有不燭,神有不明,則真?zhèn)文?,邪正靡別。昔人有以發(fā)繞炙誤其國 君者,有置毒于胙誣其太子者。夫發(fā)經(jīng)炎炭,必致焚灼;毒味經(jīng)時,無復殺害。
  而行之者偽成其事,受之者信以為然。故使見咎一時,取怨千載。夫史傳敘事, 亦多如此。其有道理難憑,欺誣可見。如古來學者,莫覺其非,蓋往往有焉。今 聊舉一二,加以駁難,列之于左。
  《史記》本紀曰:瞽叟使舜穿井,為匿空旁出。瞽叟與象共下土實井。瞽叟、 象喜,以舜為己死。象乃止舜宮。
  難曰:夫杳冥不測,變化無恒,兵革所不能傷,網(wǎng)羅所不能制,若左慈易質(zhì) 為羊,劉根竄形入壁是也。時無可移,禍有必至,雖大圣所不能免,若姬伯拘于 羑里,孔父阨于陳、蔡是也。然俗之愚者,皆謂彼幻化,是為圣人。豈知圣人 智周萬物,才兼百行,若斯而已,與夫方內(nèi)之士,有何異哉!如《史記》云重華 入于井中,匿空而去,此則其意以舜是左慈、劉根之類,非姬伯、孔父之徒。茍 識事如斯,難以語夫圣道矣。且案太史公云:黃帝、堯、舜軼事,時時見于他說。
  余擇其言尤雅者,著為本紀書首。若如向之所述,豈可謂之雅邪? 又《史記·滑稽傳》:孫叔敖為楚相,楚王以霸。病死,居數(shù)年,其子窮困 負薪。優(yōu)孟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wù)Z,歲余,象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
  莊王置酒,優(yōu)孟為壽,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欲以為相。
  難曰:蓋語有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惫史撀‘惖龋薅淌庾?,皆稟 之自然,得諸造化。非由仿效,俾有遷革。如優(yōu)孟之象孫叔敖也,衣冠談?wù)f,容 或亂真,眉目口鼻,如何取類?而楚王與其左右曾無疑惑者邪?昔陳焦既亡,累 年而活;秦諜從縊,六日而蘇。顧使竹帛顯書,古今稱怪。況叔敖之歿,時日已 久,楚王必謂其復生也,先當詰其枯骸再肉所由,闔棺重開所以。豈有片言不接, 一見無疑,遽欲加以寵榮,復其祿位!此乃類中行事,豈人倫所為者哉! 又《史記·田敬仲世家》曰:“田常成子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齊人歌之 曰: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難曰:夫人既從物故,然后加以易名。田常見存,而遽呼以謚,此之不實, 明然可知。又案《左氏傳》,石碏曰:“陳恒公方有寵于王?!薄墩撜Z》,陳 司敗問孔子:“昭公知禮乎?”《史記》,家令說太上皇曰:“高祖雖子,人主 也?!敝T如此說,其例皆同。然而事由過誤,易為筆削。若《田氏世家》之論成 子也,乃結(jié)以韻語,纂成歌詞,欲加刊正,無可厘革。故獨舉其失,以為標冠云。
  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孔子既歿,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 為師,師之如夫子也。他日,弟子進問曰:‘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 果雨?!薄吧迢哪觊L無子,母為取室。孔子曰:‘瞿年四十后,當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問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無應(yīng)。弟子起曰:“有子避,此非子 之坐也!” 難曰:孔子弟子七十二人,柴愚參魯,宰言游學,師、商可方,回、賜非類。
  此并圣人品藻,優(yōu)劣已詳,門徒商榷,臧否又定。如有若者,名不隸于四科,譽 無偕于十喆。逮尼父既歿,方取為師。以不答所問,始令避坐。同稱達者,何見 事之晚乎?且退老西河,取疑夫子,猶使喪明致罰,投杖謝愆。何肯公然自欺, 詐相策奉?此乃兒童相戲,非復長老所為。觀孟軻著書,首陳此說;馬遷裁史, 仍習其言。得自委巷,曾無先覺,悲夫! 又《史記》、《漢書》皆曰:上自洛陽南官,從復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 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所封皆故人親愛,所誅皆平生仇忌。
  此屬畏誅,故相聚謀反爾?!鄙夏藨n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 誰最甚者?”上曰:“雍齒?!绷艉钤唬骸敖裣确庥糊X,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 封,則人人自堅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侯。
  難曰:夫公家之事,知無不為,見無禮于君,如鷹鹯之逐鳥雀。案子房之少 也,傾家結(jié)客,為韓報仇。此則忠義素彰,名節(jié)甚著。其事漢也,何為屬群小聚 謀,將犯其君,遂默然杜口,俟問方對?倘若高祖不問,竟欲無言者邪?且將而 必誅,罪在不測。如諸將屯聚,圖為禍亂,密言臺上,猶懼覺知;群議沙中,何 無避忌?為國之道,必不如斯。然則張良慮反側(cè)不安,雍齒以嫌疑受爵,蓋當時 實有其事也。如復道之望、坐而語,是說者敷演,妄溢其端耳。
  又《東觀漢記》曰:赤眉降后,積甲與熊耳山齊云云。
  難曰:案盆子既亡,棄甲誠眾。必與山比峻,則未之有也。昔《武成》云: “前徒倒戈”,“血流漂杵”。孔安國曰:蓋言之甚也?!叭绶e甲與熊耳山齊” 者,抑亦“血流漂杵”之徒歟? 又《東觀漢記》曰:郭伋為亻并州牧,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兒數(shù)百各騎竹 馬,于道次迎拜。伋問:“兒曹何自遠來?”對曰:“聞使君始到,喜,故奉迎。” 伋辭謝之。事訖,諸兒送至郭外,問:“使君何日到還?”伋使別駕計日告之, 既還,先期一日,伋為違信,止于野亭,須期乃入。
  難曰:蓋此事不可信者三焉。案漢時方伯,儀比諸侯,其行也,前驅(qū)竟野, 后乘塞路,鼓吹沸喧,旌棨填咽。彼草萊稚子,齠齔童兒,非唯羞赧不見,亦自 驚惶失據(jù)。安能犯騶駕,凌襜帷,首觸威嚴,自陳襟抱?其不可信一也。又方伯 案部,舉州振肅。至如墨紱長吏,黃綬群官,率彼史人,颙然佇候。兼復掃除逆 旅,行里有程,嚴備供具,憩息有所。如棄而不就,居止無恒,必公私闕擬,客 主俱窘。凡為良二千石,固當知人所苦,安得輕赴數(shù)童之期,坐失百城之望?其 不可信二也。夫以晉陽無竹,古今共知,假有傳檄它方,蓋亦事同大夏,訪知商 賈,不可多得。況在童孺,彌復難求,群戲而乘,如何克辦?其不可信三也。凡 說此事,總有三科。推而論之,了無一實,異哉! 又《魏志注》:《語林》曰:匈奴遣使人來朝,太祖領(lǐng)崔琰在座,而已握刀 侍立。既而,使人問匈奴使者曰:“曹公何如?”對曰:“曹公美則美矣,而侍 立者非人臣之相。”太祖乃追殺使者云云。
  難曰:昔孟陽臥床,詐稱齊后;紀信乘纛,矯號漢王。或主遘屯蒙,或朝罹 兵革。故權(quán)以取濟,事非獲己。如崔琰本無此急,何得以臣代君者哉?且凡稱人 君,皆慎其舉措,況魏武經(jīng)綸霸業(yè),南面受朝,而使臣居君座,君處臣位,將何 以使萬國具瞻,百寮僉矚也!又漢代之于匈奴,其為綏撫勤矣。雖復略以金帛, 結(jié)以親姻,猶恐虺毒不悛,狼心易擾。如輒殺其使者,不顯罪名,復何以懷四夷 于外蕃,建五利于中國?且曹公必以所為過失,懼招物議,故誅彼行人,將以杜 滋謗口,而言同綸綍,聲遍寰區(qū),欲蓋而彰,止益其辱。雖愚暗之主,猶所不為, 況英略之君,豈其若是?夫芻蕘鄙說,閭巷讕言,凡如此書,通無擊難。而裴引 《語林》斯事,編入《魏史注》中,持彼虛詞,亂茲實錄。蓋曹公多詐,好立詭 謀,流俗相欺,遂為此說。故特申掎撫,辯其疑誤者焉。
  又魏世諸小書,皆云文鴦侍講,殿瓦皆飛云云。
  難曰:案《漢書》云:項王叱咤,懾伏千人。然則呼聲之極大者,不過使人 披靡而已。尋文鴦武勇,遠慚項籍,況侍君側(cè),固當屏氣徐言,安能檐瓦皆飛, 有逾武安鳴鼓!且瓦既飄隕,則人心震驚而魏帝與其群臣焉得巋然無害也? 又《晉陽秋》曰:胡質(zhì)為荊州刺史,子威自京都省之,見父十余日,告歸。
  質(zhì)踢絹一匹,為路糧。威曰:“大人清高,不審于何得此絹?”質(zhì)曰:“是吾俸 祿之余。” 難曰:古今謂方牧二千石者,以其祿有二千石故也。名以定體,貴實甚焉。
  設(shè)使廉如伯夷,介若黔敖,茍居此職,終不患于貧綏者。如胡威之別其父也,一 縑之財,猶且發(fā)問,則千石俸,其費安施?料以牙籌,推之食箸,察其厚薄,知 不然矣?;蛟挥^諸史所載,茲流非一。必以多為證,則足可無疑。然人自有身安 弊缊,口甘粗糲,而多藏鏹帛,無所散用者。故公孫弘位至三公,而臥布被,食 脫粟飯。汲黯所謂齊人多詐者是也。安知胡威之徒其儉亦皆如此,而史臣不詳厥 理,直謂清白當然,謬矣哉! 又《新晉書·阮籍傳》曰:籍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 決。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葬,食一蒸犭屯,飲二斗酒。然后 臨穴,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復吐血數(shù)斗。毀瘠骨立,殆致滅性。
  難曰:夫人才雖下愚,識雖不肖,始亡天屬,必致其哀。但有苴绖未幾,悲 荒遽輟,如謂本無戚容,則未之有也。況嗣宗當圣善將歿,閔兇所鐘,合門惶恐, 舉族悲咤。居里巷者,猶停舂相之音;在鄰伍者,尚申匍匐之救。而為其子者, 方對局求決,舉杯酣暢。但當此際,曾無感惻,則心同木石,志如梟獍者,安有 既臨泉穴,始知摧慟者乎?求諸人情,事必不爾。又孝子之喪親也,朝夕孺慕, 鹽酪不嘗,斯可至于癯瘠矣。如甘旨在念,則筋肉內(nèi)寬;醉飽自得,則饑膚外博。
  況乎溺情犭屯酒,不改平素,雖復時一嘔慟,豈能柴毀骨立乎?蓋彼阮生者,不 修名教,居喪過失,而說者遂言其無禮如彼。又以其志操本異,才識甚高,而談 者遂言其至性如此。惟毀及譽,皆無取焉。
  又《新晉書·王祥傳》曰:祥漢末遭亂,扶母攜弟覽,避地廬江,隱居三十 余年,不應(yīng)州郡之命,母終,徐州刺史呂虔檄為別駕,年垂耳順,覽勸之,乃應(yīng) 召。于時,寇賊充斥,祥率勵兵士,頻討破之。時人歌曰:“海、沂之康,實賴 王祥。”年八十五,太始五年薨。
  難曰:祥為徐州別駕,寇盜充斥,固是漢建中徐州未清時事耳。有魏受命凡 四十五年,上去徐州寇賊充斥,下至晉太始五年,當六十年已上矣。祥于建安中 年垂耳順,更加六十載,至晉太始五年薨,則當年一百二十歲矣。而史云年八十 五薨者,何也?如必以終時實年八十五,則為徐州別駕,止可年二十五六矣。又 云其未從官已前,隱居三十余載者,但其被檄時,止年二十五六,自此而往,安 得復有三十余年乎?必謂祥為別駕在建安后則徐州清晏,何得云“于時,寇賊充 斥,祥率勵兵士頻討破之”乎?求其前后,無一符會也。
  凡所駁難具列如右。蓋精《五經(jīng)》者,討群儒之別義。練《三史》者,征諸 子之異聞。加以探賾索隱,然后辨其紕繆。如向之諸史所載則不然,何者?其敘 事也,惟記一途,直論一理,而矛盾自顯,表理相乖。非復牴牾,直成狂惑者爾! 尋茲失所起,良由作者情多忽略,識惟愚滯?;虿杀肆餮?,不加銓擇;或傳諸繆 說,即從編次。用使真?zhèn)位煜?,是非參錯。蓋語曰:君子可欺不可罔。至如邪說 害正,虛詞損實,小人以為信爾,君子知其不然。又語曰:盡信書不如無書。蓋 為此也。夫書彼竹帛,事非容易,凡為國史,可不慎諸!

《外篇 忤時第十三》

 

孝和皇帝時,韋、武弄權(quán),母媼預政。士有附麗之者,起家而綰朱紫,予以 無所傅會,取擯當時。會天子還京師,朝廷愿從者眾。予求番次在后,大駕發(fā)日, 因逗留不去,守司東都。杜門卻掃,凡經(jīng)三載。或有譖予躬為史臣,不書國事而 取樂丘園,私自著述者,由是驛召至京,令專執(zhí)史筆。于時小人道長,綱紀日壞, 仕于其間,忽忽不樂,遂與監(jiān)修國史蕭至忠等諸官書求退,曰: 仆幼聞《詩》、《禮》,長涉藝文,至于史傳之言,尤所耽悅。尋夫左史, 是曰《春秋》、《尚書》;素王、素臣,斯稱微婉志晦。兩京、三國,班、謝、 陳、習闡其謨;中朝、江左,王、陸、干、孫紀其歷。劉、石僣號,方策委于和、 張;宋、齊應(yīng)箓,惇史歸于蕭、沈。亦有汲冢古篆,禹穴殘篇。孟堅所亡,葛洪 刊其《雜記》;休文所缺,謝綽裁其《拾遺》。凡此諸家,其流蓋廣。莫不賾彼 泉藪,尋其枝葉,原始要終,備知之矣。若乃劉峻作傳,自述長于論才;范曄為 書,盛言矜其贊體。斯又當仁不讓,庶幾前哲者焉。
  然自策名仕伍,待罪朝列,三為史臣,再入東觀,竟不能勒成國典,貽彼后 來者,何哉? 靜言思之,其不可有五故也。何者?古之國史,皆出自一家,如魯、漢之丘 明、子長,晉、齊之董狐、南史,咸能立言不朽,藏諸名山。未聞藉以眾功,方 云絕筆。唯后漢東觀,大集群儒,著述無主,條章靡立。由是伯度譏其不實,公 理以為可焚,張、蔡二子糾之于當代,傅、范兩家嗤之于后葉。今者史司取士, 有倍東京。人自以為荀、袁,家自稱為政、駿。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擱筆相 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而汗青無日。其不可一也。
  前漢郡國計書,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后漢公卿所撰,始集公府,乃上蘭臺。
  由是史官所修,載事為博。爰自近古,此道不行。史官編錄,唯自詢采,而左、 右二史闕注起居,衣冠百家,罕通行狀。求風俗于州郡,視聽不該;討沿革于臺 閣,簿籍難見。雖使尼父再出,猶且成于管窺;況仆限以中才,安能遂其博物! 其不可二也。
  昔董狐之書法也,以示于朝;南史之書弒也,執(zhí)簡以往。而近代史局,皆通 籍禁門,深居九重,欲人不見。尋其義者,蓋由杜彼顏面,訪諸請謁故也。然今 館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長喙。無聞<齒責>舌。儻有五始初成,一字加貶,言 未絕口,而朝野具知,筆未棲毫,而搢紳咸誦,夫?qū)O盛實錄,取嫉權(quán)門;王韶直 書,見仇貴族。人之情也,能無畏乎?其不可三也。
  古者刊定一史,纂成一家,體統(tǒng)各殊,指歸咸別。夫《尚書》之教也,以疏 通知遠為主;《春秋》之義也,以懲惡勸善為先?!妒酚洝穭t退處士而進奸雄, 《漢書》則仰忠臣而飾主闕。斯并曩時得失之列,良史是非之準,作者言之詳矣。
  頃史官注記,多取稟監(jiān)修,楊令公則云“必須直詞,”宗尚書則云“宜多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其不可四也。
  竊以史置監(jiān)修,雖古無式,尋其名號,可得而言。夫言監(jiān)者,蓋總領(lǐng)之義耳。
  如創(chuàng)紀編年,則年有斷限;草傳敘事,則事有豐約。或可略而不略,或應(yīng)書而不 書,此刊削之務(wù)也。屬詞比事,勞逸宜均,揮鉛奮墨,勤惰須等。某袟某篇, 付之此職;某傳某志,歸之彼官。此銓配之理也。斯并宜明立科條,審定區(qū)域。
  儻人思自勉,則書可立成。今監(jiān)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無遵奉,用使爭學茍且, 務(wù)相推避,坐變炎涼,徒延歲月。其不可五也。
  凡此不可,其流實多,一言以蔽,三隅自反。而時談物議,安得笑仆編次無 聞?wù)咴?!比者伏見明公,每汲汲勸誘,勤勤于課責,或云“墳籍事重,努力用心?!?或云“歲序已淹,何時輟手?”切以綱維不舉,而督課徒勤,雖威以刺骨之刑, 勖以懸金之賞,終不可得也。語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彼员日卟紤阎?己,歷抵群公,屢辭載筆之官,愿罷記言之職者,正為此爾。
  抑又有所未諭,聊復一二言之。比奉高命,令隸名修史,而其職非一。如張 尚書、崔、嶺二吏部、鄭太常等,既迫以吏道,不可拘之史任。以仆曹務(wù)多閑, 勒令專知下筆。夫以惟寂惟寞,乃使記事記言。茍如其例,則柳常侍、劉秘監(jiān)、 徐禮部等,并門可張羅,府無堆案,何事置之度外,而使各無羈束乎! 必謂諸賢載削非其所長,以仆鎗鎗鉸鉸,故推為首最。就如斯理,亦有 其說。何者?仆少小從仕,早躡通班。當皇上初臨萬邦,未親庶務(wù),而以守茲介 直,不附奸回,遂使官若土牛,棄同芻狗。逮鑾輿西幸,百寮畢從,自惟官曹務(wù) 簡,求以留后。居臺常謂朝廷不知,國家于我已矣。豈謂一旦忽承恩旨,州司臨 門,使者結(jié)轍。既而驅(qū)駟馬入函關(guān),排千門謁天子。引賈生于宣室,雖嘆其才; 召季布于河東,反增其愧。明公既位居端揆,望重臺衡,飛沈?qū)倨漕櫯危瑯s辱由 其俯仰。曾不上祈宸極,申之以寵光;僉議搢紳,縻我以好爵。其相見也,直云 “史筆闕書,為日已久;石渠掃第,思子為勞?!苯裰鲎?,唯此而已。
  抑明公足下獨不聞劉炫蜀王之說乎?昔劉炫仕隋,為蜀王侍讀。尚書牛弘嘗 問之曰:“君王遇子其禮如何?”曰:“相期高于周、孔,見待下于奴隸。”弘 不悟其言,請問其議。炫曰:“吾王每有所疑,必先見訪,是相期高于周、孔。
  酒食左右皆饜,而我余瀝不霑,是見待下于奴隸也。”仆亦竊不自揆,輕敢方于 鄙宗。何者?求史才則千里降追,語宦途則十年不進。意者得非相期高于班、馬, 見待下于兵卒乎! 又人之品藻,貴識其性。明公視仆于名利何如哉?當其坐嘯洛城,非隱非吏, 惟以守愚自得,寧以充詘攖心。但今者黽勉從事,攣拘就役,朝廷厚用其才,竟 不薄加其禮。求諸隗始,其義安施?儻使士有澹雅若嚴君平,清廉如段干木,與 仆易地而處,亦將彈鋏告勞,積薪為恨。況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 當今朝號得人,國稱多士。蓬山之下,良直差肩;蕓閣之中,英奇接武。仆 既功虧刻鵠,筆未獲麟,徒殫太官之膳,虛索長安之米。乞已本職,還其舊居, 多謝簡書,請避賢路。唯明公足下,哀而許之。
  至忠得書大慚,無以酬答,又惜其才,不許解史任。而宗楚客、崔湜、鄭愔 等,皆惡聞其短,共仇嫉之。俄而肖、宗等相次伏誅,然后獲免于難。

 

2010-12-13 07:14 稿



劉知幾(661年-721年) 字子玄,彭城(今江蘇徐州)人。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舉進士。授懷州獲嘉主簿,曾多次上書言事。

圣歷二年(699年)任定王府倉曹,并奉命與李嶠、徐彥伯、徐堅、張說等共同編寫《三教珠英》。  長安二年(702年)開始擔任史官,撰起居注,歷任著作郎、左史、鳳閣舍人、秘書少監(jiān)、太子左庶子、左散騎常侍等職,兼修國史。 長安三年(704年),與李嶠等撰修唐史,成《唐書》80卷。曾探究本族歷史,撰《劉氏家史》及《劉氏譜考》。 神龍二年(706年)與徐堅、吳兢等修成《則天實隸》。 景龍二年(708)辭去史職,開始私撰《史通》,中國唐朝以前的史籍作了全面的分析和批評,是中國第一部史學理論專著。詳論史書之體例及內(nèi)容,闡述自己對史學的見解。書成于景龍四年。 開元初(714年),遷左散騎常侍。 開元九年(721年),兒子劉貺做太樂令犯罪,為之申辯,玄宗怒而貶其為安州別駕。同年卒,追贈為汲郡太守,又追贈工部尚書,賜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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