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契訶夫的影子是顯而易見的。這個小說集的地位是公認的,它被認為是英語文學中最偉大的短篇小說集之一。弗吉尼亞·吳爾夫認為,“對現(xiàn)代英國小說哪怕進行最初步的評論,也不免要提及俄國人的影響,而只要一提俄國人,我們就不能不感覺到:寫文章談小說,若撇開他們的作品,那簡直就是浪費時間?!鼻疤K聯(lián)作家楚科夫斯基在評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文章中講了這樣一件事,《日瓦戈醫(yī)生》的作者在晚年時曾因“發(fā)現(xiàn)”了契訶夫而熱淚縱橫。
偉大的作家通常是在不斷的誤解中被人逐漸理解的,契訶夫就是這樣一位作家。需要指出的是,對契訶夫的誤解還具有某種反復(fù)性和戲劇性。他的《海鷗》在圣彼得堡的一家頗有聲譽的劇院首演時遭到了失敗。在場的人一致同意,在俄羅斯的舞臺上,還從沒有見過如此慘重的失敗?!八麨槭裁床粷M足于寫點小說呢?”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說。的確,那時侯他的小說是很有名氣的。
兩年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又把這出戲搬上了舞臺,在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的這次首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賀電和賀信像雪片般飛到了契訶夫的隱居地雅爾塔。一種新的表演方法,一種新的戲劇通過了考驗。他的《海鷗》,以及隨后幾年在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上演的《萬尼亞舅舅》《三姐妹》《櫻桃園》達到了這樣的成就:要求人們重新定義現(xiàn)實主義的高度,同時也使易卜生的觀點顯得陳舊了(J.L.斯泰恩語)。
布寧曾發(fā)出過這樣的感嘆:要是沒有《姚尼奇》,沒有《農(nóng)民》,沒有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誰知道他的聲譽會怎樣呢!
有趣的是,契訶夫的戲劇在美國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反復(fù):起初被普遍認為不值得一談,后來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們讀安東·契訶夫的小說的時候會有這樣一種印象:仿佛在一個悒郁的晚秋的日子里,空氣十分明凈,光禿的樹木,窄小的房屋和帶灰色的人都顯得輪廓分明。一切都是奇怪地孤寂的,靜止的,無力的……作者的心靈跟秋天的太陽一樣,用一種殘酷無情的光明照亮了那些踏壞了的道路,曲折的街道,窄小齷齪的房屋,在那里面一些渺小可憐的人給倦怠和懶惰悶得透不過氣來,他們的房間里充滿了使人打瞌睡的胡亂的騷動聲。”
這段話摘自高爾基的回憶文章中。高爾基在這幅由他本人畫的“油畫”中還添加了幾個人物,如外號叫“寶貝兒”的奧蓮卡,《三姐妹》中的大姐,《櫻桃園》中的一兩個人物等。
但這是契訶夫的局部,是高爾基所理解的那部分契訶夫。當奧麗雅老是用背書的腔調(diào)勸告利沃芙娜時(《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契訶夫給人的印象也許是靜止的,但在許多時候,畫面卻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tài)的,時間的流動是顯而易見的,它甚至會使人覺得,有什么東西就要躍出二維的表面。
“沒有人像安東·契訶夫那樣透徹地、敏銳地了解生活瑣碎卑微的悲劇性,在他以前還從沒有人能夠把人們生活的那幅可恥、可厭的圖畫,照它在小市民日常生活中的毫無生氣的混亂樣子,極其真實地描繪給他們看。”高爾基說。
但這是高爾基所理解的那部分契訶夫,他把這個局部契訶夫用到了他自己的作品中。在他的自傳體小說中,他按照生活“毫無生氣的混亂樣子”,為我們“極其真實地”描繪了他那個時代的俄國,那個時代的底層社會。在高爾基的畫面中,有踏壞的道路,齷齪的房屋,有使讀者的心為之抽緊的那種悲慘,但不會有悲劇的利箭突然沖我們的前額射來。這是他們兩人的差別,其相距之遠,猶如天壤。據(jù)安德列·別雷的看法,在修辭與文體方面,他們之間亦有天壤之別。
有證據(jù)表明,契訶夫在中國一直沒有得到公正的評價,或者說,中國對契訶夫的研究還很不夠。
——契訶夫是誰?是哪個寫過死了兒子的馬車夫的作家嗎?
——作家的任務(wù)就是要創(chuàng)新,不斷地創(chuàng)新,為什么要去翻陳谷子爛芝麻呢?
——為什么要談?wù)撃莻€死了近一百年的俄國人呢?卡佛豈不離我們更近!
一些有銳氣的且喜歡俄羅斯文學的青年思想家則忙不迭地向索爾仁尼琴、弗拉基莫夫等人致敬,當然也不會顧及這位極端謙虛、喜歡把思想悄悄地藏起來的作家了。有人請他分析《海鷗》中的作家是哪種類型的人,得到的回答卻是:“他穿花格褲子。”這就是契訶夫表達思想的方式。
自五十年代起,我們把“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外衣套到了契訶夫身上,且把離脖子最近的那粒政治風紀扣扣得緊而又緊,這自然妨礙我們對他的理解;而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他又被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喬伊斯等“斯”擠到了角落里。
在茅盾、巴金、曹禺那里,契訶夫占據(jù)著很高的位置,可惜他們形諸文字并留存至今的只有片言只語。
在《北京文學》編輯部的半地下室里,頭發(fā)花白、德高望重的女作家張潔不止一次地談起過她對契訶夫小說的喜愛;也正是張潔,為使駱賓基的長篇小說得以出版而奔走呼吁了很長時間(駱賓基是誰?)。
在契訶夫誕辰一百周年或一百五十周年之際,我們的文學界也會為他舉行一些紀念活動和學術(shù)討論會,在會上,德高望重的學者們會號召中國作家向這位大師學習。學什么呢?學精煉的語言,高度的概括力,對社會痼疾及庸俗現(xiàn)實的批判(“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對軟弱自私的知識分子的諷刺等等??墒?,要學精煉的語言,實在沒有必要非得跟契訶夫?qū)W,我們可以學《三國演義》,學司馬遷;至于高度的概括力,遠的可以學葛朗臺,近的可以學高大全;而對社會痼疾的批判諷刺等等,似乎也并無多大的必要。
可是高爾基在寫他的自傳體小說時,卻向他學得很好。包括卡佛在內(nèi)的一些簡約派作家則公開向他致敬。在喬伊斯的《都柏林人》中,契訶夫的影子是顯而易見的。這個小說集的地位是公認的,它被認為是英語文學中最偉大的短篇小說集之一。弗吉尼亞·吳爾夫認為,“對現(xiàn)代英國小說哪怕進行最初步的評論,也不免要提及俄國人的影響,而只要一提俄國人,我們就不能不感覺到:寫文章談小說,若撇開他們的作品,那簡直就是浪費時間?!鼻疤K聯(lián)作家楚科夫斯基在評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文章中講了這樣一件事,《日瓦戈醫(yī)生》的作者在晚年時曾因“發(fā)現(xiàn)”了契訶夫而熱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