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師永濤
1922年，魯迅開始構(gòu)思《楊貴妃》?？偨Y(jié)唐玄宗統(tǒng)治期間，由繁榮強盛走向衰落的歷史教訓(xùn)，歷史人物李隆基與楊貴妃是一個典型的題材。魯迅研究了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的《長恨歌傳》、洪升的《長生殿》等，為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充分的準(zhǔn)備。他曾先后向老朋友許壽裳、郁達(dá)夫、孫伏園、馮雪峰等談起過《楊貴妃》的腹稿。
1924年，正當(dāng)魯迅醞釀構(gòu)思期間，國立西北大學(xué)邀請魯迅等學(xué)者去西安進(jìn)行暑期講學(xué)。當(dāng)時的西安十分殘破，現(xiàn)存的遺跡遠(yuǎn)不是古籍上說的那么一回事。魯迅說：“我不但什么印象也沒有得到，反而把我原有的一點印象也打破了！”原本以為西安之行有激發(fā)執(zhí)筆的“興味”，結(jié)果反而索然。在歸途中，魯迅已決定無意寫《楊貴妃》了。在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guān)于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span>
長安的衰敗讓魯迅無所適從，在雜文《說胡須》開場白中，魯迅寫道：“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么樣？’我這才栗然地回想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么可談呢？我于是說：‘沒有什么怎樣。’他于是廢然而去了，我仍舊廢然而往，自愧無以對‘不恥下問’的朋友們。”
就在魯迅到達(dá)西安的時期，在西安教書的日本人足立喜六出版了《長安史跡研究》，其中拍攝了170多張?zhí)拼奈锏恼掌?，既有寶慶寺塔壁上已經(jīng)漂洋過海的唐代一佛二菩薩石雕，也有昭陵六駿最早荒埋在廢墟中的影像，當(dāng)然也有早就被毀的灞橋原狀和大明宮太液池風(fēng)貌，170張圖之中最為夢幻的一張，莫過于那張小雁塔的獨照。塔下無邊無際的罌粟花映襯著無云的西北天空，雖然只是黑白照片，但是卻依舊散發(fā)出一種妖艷而又迷幻的氣息，這種氣息仿佛就是尋覓中霓裳羽衣曲和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味道。
1958年，科學(xué)技術(shù)史大師、英國近代生物化學(xué)家李約瑟前往西安拜謁碑林，寫了一首《在長安孔廟》的詩:“壯麗的殿堂周圍荊棘遍地，茅草叢生；/就像綠色的林海中飄浮著一葉孤舟。/屋頂上斗拱墜落；平臺上樓座傾記。/濁臭彌漫玷污了圣潔的芬馨。/矗立的古代石碑，就像周圍待耕的荒土上，/生長出來一片茂密的森林。……/我在一家窮鋪子里/買了幾片景教碑的拓本，/又喝了一杯酒，/懷念著昔日長安的光榮?！?/span>
作為大器晚成的一代日本畫家，東山魁夷一生的輝煌巨作是為奈良唐招提寺鑒真和尚“御影堂”繪制壁畫。同時作為一名優(yōu)秀散文家的東山在《通往唐招提寺之路》一書中，完整地記錄了自己在唐招提寺11年繪制壁畫的心路歷程。東山說：“通往唐招提寺之路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即便我貼近唐招提寺，可實際上還在極為遙遠(yuǎn)的地方?！?/span>
1970年代，懷有著對唐代獨一無二體驗的東山魁夷，曾經(jīng)在西安城中想起了另外一位日本作家井上靖在長安的廢墟上孤獨的身影：“走進(jìn)南門的遺跡，在中央的寺院廢墟周圍漫步，我無法想象出當(dāng)年這里的都城是什么樣的姿影，是由什么樣的人經(jīng)營的呢?以西域為舞臺寫了好幾部優(yōu)秀小說的井上靖氏，靜靜地徘徊在這座死都的遺址上，時而佇立凝望的姿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夕陽映照下的殘垣斷壁，呈赤褐色，美極了。這景象也逐漸籠罩在蒼茫的暮色中，越發(fā)增添了當(dāng)空弦月的光輝?！?/span>
一座存在了200余年的唐帝國都城，卻給后世的人帶來了千年的鄉(xiāng)愁。
湮沒在歷史瓦礫堆中的長安，也仍然是眾多建筑師和設(shè)計師心中的城市。梁思成先生就曾經(jīng)寫道：“長安城是當(dāng)時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按全盤規(guī)劃建造的城市。像長安那樣有明確的分區(qū)——皇室居住的宮城、衙署所在的皇城和一般坊里——和系統(tǒng)化的街道和坊里布置的城市在當(dāng)時是罕見的。” 而梁思成先生的閉門女弟子，建筑大師張錦秋女士，則于后來在西安開創(chuàng)出“新唐風(fēng)”的建筑范式。
在所有建筑師中，最癡迷于長安的可能則是哈佛大學(xué)設(shè)計學(xué)博士、被選中為威尼斯建筑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的唐克揚。2007年我在《生活月刊》讀到唐克揚的《長安的煙火》，是這幾年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文本，不只是驚訝于一個建筑師的文字如此有質(zhì)感，更多是其對長安的解讀，有著時間中的煙火氣。這是地上的長安。
他對于長安的實驗文本，混合著城市建筑、世俗生活和天人合一的大融合的城市場所感，他說：“這實在也是我自己最看重的寫作。我有一個更有‘野心’的寫作計劃，就是寫一部有關(guān)中國古代城市的‘建筑小說’，在其中這種散文化的片段可以算作“上場詩”（或者，散場詩）?！?/span>
在唐克揚的內(nèi)心里，長安是一座似乎只存在于和我們平行的二維世界中的城市：“我們一直生活在那座‘城’中。這座城市一直有兩幅面孔，在上蒼的俯瞰下，它是宇宙規(guī)律的物化，擁有一個體面的、秩序井然的核，可最強大的君王也會逃避那個充滿意義，卻無比空虛的中心；對于天子腳下的小民而言，這座城市是一個沒有明確始終的迷宮，他們的生活鬧哄哄地在這迷宮里，攪成一鍋粥。除了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偶有機會登塔一窺神京之外，他們在兩維世界中編織的時間之線，并不能帶他們走出這命運的困局?！?/span>
我們能夠從文字中讀到唐克揚對于長安的略帶敏感的專屬擁有，對于他來說，長安是屬于他的，是一個人的長安。
地上的長安消失了，但在異邦的東洋，一個叫平城京的城市卻保留了長安的影子。
平城京地處今奈良市的西郊，開始建造的時間正是大唐開元盛世中，平城京完全是模仿長安城的棋盤格局，長安有什么那邊就有什么，直到今天都保存得非常好。這座城市只有唐長安的四分之一左右大，它最北部是皇城，天皇住的地方，坐北朝南；有左京、右京、朱雀、白虎之類的這些門；皇宮的北邊是苑池，南面是各個衙門的所在地，這和長安城是一模一樣的。日本叫做“朝堂苑”的太極殿就完全模仿了大明宮的含元殿；還有一個大學(xué)寮，也是完全模仿國子監(jiān)。走進(jìn)平城京，你會感到一種回歸自然的愜意，也體會到深刻的文化震撼。特別是對于中國人來說，這座城市所蘊涵的濃厚唐風(fēng)，讓人恍如隔世。
和今天我們對于長安消失的遺憾一樣，這座模仿長安的城市也成為了我們遺憾的一部分：在中國的城市發(fā)展史中，拆毀和重塑往往比保留歷史更容易。
在長安消失后的世紀(jì)里，歐洲的城市開始逐漸登上歷史的舞臺，巴黎、倫敦、柏林、紐約……千年后我們再次回望長安，得到的只有迷惘的不確定感。在現(xiàn)代城市的構(gòu)成中體味長安，很多現(xiàn)代人似乎更愿意生活在摩天大樓的世界里。
然而，對于長安來說，它仍然是中國人心目中的城市，它曾經(jīng)來過、輝煌過，而且在城市的發(fā)展史上，塑造過這個國家的精神。對于中國人來說，長安不僅僅是一個地名，一個城市，甚至不是西安，它是一種造就過我們的元素，這種元素現(xiàn)在是我們文化基因的一部分。
長安，只是一座城市，是在這個星球消失的偉大的城市之一，今天我們對于這座城市的爭吵、辯論只是我們當(dāng)下生活的城市的參考，一種城市意象的多重面孔與身份的焦慮。這種焦慮不但面對城市，還伴隨著中國文化在東方與西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GDP和軟實力的國家價值討論漩渦中，不斷撥動我們的心弦。
這或許是一種“固執(zhí)的城市感”，對于很多城市批評家來說，90年代歐陸風(fēng)盛行時，中國的城市沒有性格；21世紀(jì)，中國風(fēng)復(fù)活時，中國的城市又是只有傳統(tǒng)沒有創(chuàng)新的舊物。我們回望長安，或許內(nèi)心會更明晰：盡管在歷史長河中，人類給城市植入了各式各樣的形體，附加了無窮無盡的意義，但時至今日，我們?nèi)詿o法否認(rèn)，真正偉大的城市，正是能夠讓人懷念的城市，“長相思，在長安”。
《最后的長安》節(jié)選自《唐代的鄉(xiāng)愁——一部萬花筒式的唐代生活史》，師永濤著，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