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病榻旁邊這幾個月,拿什么事消遣呢?我桌子上和枕邊擺著一部汲古閣的《宋六十家詞》,一部王幼霞刻的《四印齋詞》,一部朱古微刻的《彊村叢書》,除卻我的愛女之外,這些“詞人”便是我唯一的伴侶。我在無聊的時候,把他們的好句子集句做對聯(lián)鬧著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其中像很有些好的,待我寫出來,發(fā)出以前,請先說幾句空論。駢儷對偶之文,近來頗為青年文學(xué)家所排斥,我也表相當(dāng)?shù)耐猓晕覈淖值臉?gòu)造,結(jié)果當(dāng)然要產(chǎn)生這種文學(xué)。而這種文學(xué),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我以為愛美的人,殊不必先橫一成見,一定是丹非素,徒自減自己娛樂的領(lǐng)土。楹聯(lián)起自宋后,在駢儷文中,原不過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無限美感。我鬧這種玩意兒,雖不過自適其適,但像野人獻(xiàn)曝似的公諸同好,諒來還不十分討厭。對聯(lián)集詩句,久已盛行,但所集都是五、七言句,長聯(lián)便不多見。清末始有數(shù)副傳誦之作,如彭雪琴游泰山集聯(lián):
我本楚狂人,五岳尋山不辭遠(yuǎn);
地猶鄹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
以湖南人當(dāng)內(nèi)亂擾攘?xí)r代,游五岳之一山東的泰山,所集為李、杜兩家名句,真算佳極了。又如吾粵觀音山上有三君祠,祀虞仲翔、韓昌黎、蘇東坡,皆遷謫來粵的人。張香濤撰一聯(lián)云:
海氣百重樓,豈獨浮云能蔽日;
文章千古事,蕭條異代不同時。
所集亦是李、杜句,把地方風(fēng)景、諸賢身份,都包舉在里頭,亦算杰構(gòu)。此外集句雖多,能比上這兩副的不多見。
詩句被人集得稀爛了,詞句卻還沒有。去年在陳師曾追悼會,會場展覽他的作品,我看見一副篆書的對:
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yuǎn)汀洲自綠;
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所集都是姜白石句,我當(dāng)時一見,嘆其工麗。今年我做這個玩意兒,可以說是受他沖動。
我所集最得意的是贈偺志摩一聯(lián):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huán)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聯(lián)極能表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游西湖,別有會心,又嘗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
我又有贈蹇季常一聯(lián):
最有味,是無能,但醉來還醒,醒來還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歸處如客,客處如歸。
此聯(lián)若是季常的朋友看見,我想無論何人,都要拍案叫絕,說能把他的情緒全盤描出。
此外,專贈某人之作卻沒有了。但我把幾百副錄出,請親愛的朋友們選擇,選定了便寫給他。內(nèi)中劉崧生挑了一副,四句都是集姜白石:
忽相思,更添了幾聲啼鴃;
屢回顧,最可惜一片江山。
杜宰平挑的一副是:
酒酣鼻喜如雷,疊鼓清笳,迤邐渡沙漠;
萬里夕陽垂地,落花飛絮,隨意繞天涯。
胡適之挑的是:
蝴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閑暇;
梧桐樹,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
丁在君挑的是:
春欲暮,思無窮,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
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
舍弟仲策挑的是:
曲岸持觴,記當(dāng)時送君南浦;
朱門映柳,想如今綠到西湖。
此外,還有各人挑去的,不能盡記了。以下只把我自己認(rèn)為愜心的匯錄幾十副:
春瘦三分,輕陰便成雨;
月明千里,高處不勝寒。
獨上西樓,天淡銀河垂地;
高斟北斗,酒酣鼻息如雷。
西子湖邊,遙山向晚更碧;
清明時節(jié),驟雨才過還晴。
水殿風(fēng)來,冷香飛上詩句;
芳徑雨歇,流鶯喚起春酲。
滿地橫斜,梅花政自不惡;
一春憔悴,杜鵑欲勸誰歸。
宿鷺圓沙,又是一般閑暇;
亂鴨斜日,古今無此荒寒。
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
蝴蝶上階飛,風(fēng)簾自在垂。
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
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滿身花影倩人扶,我欲醉眠芳草;
幾日行云何處去,除非問取黃鸝。
月滿西樓,獨鶴還自空碧;
日烘晴晝,流鶯喚起春酲。
今夕是何年,霜娥相伴孤照;
輕陰便成雨,海棠不分春寒。
燕子不歸,幾日行云何處去;
海棠依舊,去年春恨卻來時。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一晌銷凝,簾外曉鶯殘月;
無限清麗,雨余芳草斜陽。
笑索紅梅,香亂石橋南北;
醉眠芳草,夢隨蝴蝶西東。
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
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
芳草接天涯,幾重山幾重水;
墜葉飄香砌,一番雨一番風(fēng)。
玉宇無塵,時見疏星度河漢;
春心如酒,暗隨流水到天涯。
日暮更移舟,望江國渺何處;
明朝又寒食,見梅枝忽相思。
小樓吹徹玉笙寒,自憐幽獨;
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無限思量。
千里歸艎,山映斜陽天接水;
一聲長笛,雁橫南浦月當(dāng)樓。
有約不來,空悵望蘭舟客輿;
勸春且住,幾回憑雙燕丁寧。
遙夜相思更漏殘,不如休去;
群芳過后西湖好,曾有詩無。
欲寄此情,鴻雁在云魚在水;
偷摧春暮,青梅如豆柳如絲。
軟語商量,海燕飛來窺畫棟;
冷香搖動,綠荷相倚滿橫塘。
酒醒簾幕低垂,燭影搖紅夜將半;
雨過園林如繡,東風(fēng)吹柳日初長。
小院春寒,燕子飛來窺畫棟;
空江歲晚,柳花無數(shù)送舟歸。
寒雁先還,為我南飛傳我意;
江梅有約,愛他風(fēng)雪耐他寒。
亦愛吾廬,買陂塘旋栽楊柳;
頓成輕別,問后約空指薔薇。
高處不勝寒,見姮娥瘦如束;
無情應(yīng)笑我,摟虛空睡到明。
小樓昨夜東風(fēng),吹皺一池春水;
梧桐更兼細(xì)雨,能消幾個黃昏。
細(xì)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
黃葉無風(fēng)自落,秋云不雨長陰。
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
但鎮(zhèn)日繡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
樓上幾日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西窗又吹暗雨,紅藕香殘玉簟秋。
垂楊還裊萬絲金,又恐被西風(fēng)驚綠;
斷紅尚有相思字,試憑他流水寄情。
冷照西斜,正極目空寒,故國渺天北;
大江東去,問蒼波無語,流恨入秦淮。
泣殘紅,誰分掃地春空,十日九風(fēng)雨;
舉大白,為問舊時月色,今夕是何年。
呼酒上琴臺,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后,燕子來時。
羅衣特地春寒,細(xì)雨夢回,猶自聽鸚鵡;
殊鄉(xiāng)又逢秋晚,江上望極,休去采芙蓉。
戲拋蓮菂種橫塘,新綠生時,水佩風(fēng)裳無數(shù);
猛拍闌干呼鷗鷺,五湖舊約,煙蓑雨笠相過。
笑倦游猶是天涯,萬里乾坤,不如歸去;
驚客里又過寒食,一樁心事,曾有詩無。
以上所錄,約占原來所集之半,有些七言八言的也還好,懶得抄了。此外,有些不滿意的,打算打雜摧燒他。
我做這頑意兒,免不了孔夫子罵的“好行小慧”,但是“人生愁恨誰能免”?我在傷心時節(jié)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
十二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