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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痛中的小玩意兒

  《晨報》每年紀(jì)念增刊,我照例有篇文字,今年真要交白卷了。因為我今年受環(huán)境的酷待,情緒十分無俚。我的夫人從燈節(jié)起,臥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她的病極人間未有之苦痛,自初發(fā)時,醫(yī)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來,耳所觸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兒女的涕淚。喪事初了,愛子遠(yuǎn)行,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fēng)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哎!哀樂之感,凡在有情,其誰能免。平日意態(tài)活潑興會淋漓的我,這會也嗒然氣盡了。提筆屬文,非等幾個月后,心上的創(chuàng)痕平復(fù),不敢作此想?!冻繄蟆酚浾咚魑业奈模却咦膺€兇狠,我沒有法兒對付,只好撒個爛污,寫這篇沒有價值的東西給他。

  我在病榻旁邊這幾個月,拿什么事消遣呢?我桌子上和枕邊擺著一部汲古閣的《宋六十家詞》,一部王幼霞刻的《四印齋詞》,一部朱古微刻的《彊村叢書》,除卻我的愛女之外,這些“詞人”便是我唯一的伴侶。我在無聊的時候,把他們的好句子集句做對聯(lián)鬧著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其中像很有些好的,待我寫出來,發(fā)出以前,請先說幾句空論。駢儷對偶之文,近來頗為青年文學(xué)家所排斥,我也表相當(dāng)?shù)耐猓晕覈淖值臉?gòu)造,結(jié)果當(dāng)然要產(chǎn)生這種文學(xué)。而這種文學(xué),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我以為愛美的人,殊不必先橫一成見,一定是丹非素,徒自減自己娛樂的領(lǐng)土。楹聯(lián)起自宋后,在駢儷文中,原不過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無限美感。我鬧這種玩意兒,雖不過自適其適,但像野人獻(xiàn)曝似的公諸同好,諒來還不十分討厭。對聯(lián)集詩句,久已盛行,但所集都是五、七言句,長聯(lián)便不多見。清末始有數(shù)副傳誦之作,如彭雪琴游泰山集聯(lián):

  我本楚狂人,五岳尋山不辭遠(yuǎn);
  地猶鄹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

  以湖南人當(dāng)內(nèi)亂擾攘?xí)r代,游五岳之一山東的泰山,所集為李、杜兩家名句,真算佳極了。又如吾粵觀音山上有三君祠,祀虞仲翔、韓昌黎、蘇東坡,皆遷謫來粵的人。張香濤撰一聯(lián)云:

  海氣百重樓,豈獨浮云能蔽日;
  文章千古事,蕭條異代不同時。

  所集亦是李、杜句,把地方風(fēng)景、諸賢身份,都包舉在里頭,亦算杰構(gòu)。此外集句雖多,能比上這兩副的不多見。

  詩句被人集得稀爛了,詞句卻還沒有。去年在陳師曾追悼會,會場展覽他的作品,我看見一副篆書的對:

  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yuǎn)汀洲自綠;
  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所集都是姜白石句,我當(dāng)時一見,嘆其工麗。今年我做這個玩意兒,可以說是受他沖動。

  我所集最得意的是贈偺志摩一聯(lián):

  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huán)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   吳夢窗《高陽臺》、姜白石《點絳唇》、陳西麓《秋霽》;辛稼軒《清平樂》、洪平齋《眼兒媚》、陳簡齋《臨江仙》

  此聯(lián)極能表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游西湖,別有會心,又嘗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

  我又有贈蹇季常一聯(lián):

  最有味,是無能,但醉來還醒,醒來還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歸處如客,客處如歸。

  •   朱希真《江城子》、張梅厓《水龍吟》;劉須溪《賀新郎》、柴仲山《齊天樂》

  此聯(lián)若是季常的朋友看見,我想無論何人,都要拍案叫絕,說能把他的情緒全盤描出。

  此外,專贈某人之作卻沒有了。但我把幾百副錄出,請親愛的朋友們選擇,選定了便寫給他。內(nèi)中劉崧生挑了一副,四句都是集姜白石:

  忽相思,更添了幾聲啼鴃;
  屢回顧,最可惜一片江山。

  •   《江梅引》、《琵琶仙》;《法曲獻(xiàn)仙音》、《八歸》

  杜宰平挑的一副是:

  酒酣鼻喜如雷,疊鼓清笳,迤邐渡沙漠;
  萬里夕陽垂地,落花飛絮,隨意繞天涯。

  •   劉后村《沁園春》、周草窗《高陽臺》、姜白石《凄涼犯》;朱希真《相見歡》、秦少游《如夢令》、趙令畤《烏夜啼》

  胡適之挑的是:

  蝴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閑暇;
  梧桐樹,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

  •   張泌《蝴蝶兒》、辛稼軒《丑奴兒近》;溫飛卿《更漏子》、張玉田《清平樂》

  丁在君挑的是:

  春欲暮,思無窮,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
  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huán)。

  •   溫飛卿《更漏子》、蘇東坡《念奴嬌》;牛希濟(jì)《生查子》、辛稼軒《漢宮春》

  舍弟仲策挑的是:

  曲岸持觴,記當(dāng)時送君南浦;
  朱門映柳,想如今綠到西湖。

  •   辛稼軒《念奴嬌》、姜白石《玲瓏四犯》;秦少游《滿庭芳》、張玉田《渡江云》

  此外,還有各人挑去的,不能盡記了。以下只把我自己認(rèn)為愜心的匯錄幾十副:

  春瘦三分,輕陰便成雨;
  月明千里,高處不勝寒。

  •   □□《一剪梅》;夢窗《祝英臺近》

  獨上西樓,天淡銀河垂地;
  高斟北斗,酒酣鼻息如雷。

  •   李重光《相見歡》、范希文《御街行》;張子湖《念奴嬌》、劉后村《沁園春》

  西子湖邊,遙山向晚更碧;
  清明時節(jié),驟雨才過還晴。

  •   徐囦子《瑞鶴仙令》、清真《浪淘沙慢》;稼軒《念奴嬌》、淮?!稘M庭芳》

  水殿風(fēng)來,冷香飛上詩句;
  芳徑雨歇,流鶯喚起春酲。

  •   東坡《洞仙歌》、白石《念奴嬌》;夢窗《選冠子》、夢窗《高陽臺》

  滿地橫斜,梅花政自不惡;
  一春憔悴,杜鵑欲勸誰歸。

  •   碧山《高陽臺》、稼軒《漢宮春》;趙長卿《臨江仙》、稼軒《新荷葉》

  宿鷺圓沙,又是一般閑暇;
  亂鴨斜日,古今無此荒寒。

  •   玉田《聲聲慢》、稼軒《丑奴兒近》;夢窗《八聲甘州》、草窗《高陽臺》

  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
  蝴蝶上階飛,風(fēng)簾自在垂。

  •   張泌《醉花間》;陳子高《菩薩蠻》

  銀漢是紅墻,一帶遙相隔;
  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   毛文錫《醉花間》;溫庭筠《菩薩蠻》

  滿身花影倩人扶,我欲醉眠芳草;
  幾日行云何處去,除非問取黃鸝。

  •   小山《虞美人》、東坡《西江月》;六一《蝶戀花》、山谷《清平樂》

  月滿西樓,獨鶴還自空碧;
  日烘晴晝,流鶯喚起春酲。

  •   李易安《一剪梅》、奚秋厓《念奴嬌》;梅溪《柳梢青》、竹屋《風(fēng)入松》

  今夕是何年,霜娥相伴孤照;
  輕陰便成雨,海棠不分春寒。

  •   東坡《水調(diào)歌頭》、夢窗《花犯》;夢窗《祝英臺近》、李濱洲《清平樂》

  燕子不歸,幾日行云何處去;
  海棠依舊,去年春恨卻來時。

  •   謝勉仲《浪淘沙》、六一《蝶戀花》;漱玉《如夢令》、小山《臨江仙》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
  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   王晉卿《憶故人》、稼軒《摸魚兒》;張文潛《風(fēng)流子》、白石《八歸》

  一晌銷凝,簾外曉鶯殘月;
  無限清麗,雨余芳草斜陽。

  •   子野《卜算子慢》、飛卿《更漏子》;清真《花犯》、淮?!懂嬏么骸?/li>

  笑索紅梅,香亂石橋南北;
  醉眠芳草,夢隨蝴蝶西東。

  •   玉田《木蘭花慢》、夢窗《解連環(huán)》;東坡《清平樂》、西麓《木蘭花慢》

  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
  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

  •   張泌《醉花間》;辛稼軒《水調(diào)歌頭》

  芳草接天涯,幾重山幾重水;
  墜葉飄香砌,一番雨一番風(fēng)。

  •   清真《浣溪沙》、子野《碧牡丹》;希文《御街行》、耘叟《木蘭花慢》

  玉宇無塵,時見疏星度河漢;
  春心如酒,暗隨流水到天涯。

  •   耆卿《醉蓬萊》、東坡《洞仙歌》;白石《角招》、淮?!锻3薄?/li>

  日暮更移舟,望江國渺何處;
  明朝又寒食,見梅枝忽相思。

  •   白石《杏花天影》、白石《清波引》;白石《淡黃柳》、白石《江梅引》

  小樓吹徹玉笙寒,自憐幽獨;
  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無限思量。

  •   李煜《攤破浣溪沙》、清真《大酺》;東坡《洞仙歌》、淮?!懂嬏么骸?/li>

  千里歸艎,山映斜陽天接水;
  一聲長笛,雁橫南浦月當(dāng)樓。

  •   高竹屋《后庭宴》、范希文《踏莎行》;劉龍洲《憶秦娥》、張?zhí)J川《浣溪沙》

  有約不來,空悵望蘭舟客輿;
  勸春且住,幾回憑雙燕丁寧。

  •   張君衡《清平樂》、葉石林《賀新郎》;洪叔嶼《永遇樂》、賀方回《薄幸》

  遙夜相思更漏殘,不如休去;
  群芳過后西湖好,曾有詩無。

  •   韋莊《浣溪沙》、周邦彥《少年行》;歐陽修《采桑子》、辛棄疾《漢宮春》

  欲寄此情,鴻雁在云魚在水;
  偷摧春暮,青梅如豆柳如絲。

  •   毛滂《玉樓春》、晏殊《清平樂》;史邦卿《綺羅香》、馮延巳《阮郎歸》

  軟語商量,海燕飛來窺畫棟;
  冷香搖動,綠荷相倚滿橫塘。

  •   梅溪《雙雙燕》、六一《臨江仙》;白石《念奴嬌》、顧夐《虞美人》

  酒醒簾幕低垂,燭影搖紅夜將半;
  雨過園林如繡,東風(fēng)吹柳日初長。

  •   晏小山《臨江仙》、蔡伸道《洞仙歌》;佚名《念奴嬌》、淮?!懂嬏么骸?/li>

  小院春寒,燕子飛來窺畫棟;
  空江歲晚,柳花無數(shù)送舟歸。

  •   謝勉仲《浪淘沙》、馮正中《蝶戀花》;草窗《三姝媚》、淮?!队菝廊恕?/li>

  寒雁先還,為我南飛傳我意;
  江梅有約,愛他風(fēng)雪耐他寒。

  •   辛稼軒《漢宮春》、韋端己《歸國謠》;程觀過《滿江紅》、朱希真《鷓鴣天》

  亦愛吾廬,買陂塘旋栽楊柳;
  頓成輕別,問后約空指薔薇。

  •   稼軒《水調(diào)歌頭》、晁無咎《摸魚兒》;賀方回《柳色黃》、白石《解連環(huán)》

  高處不勝寒,見姮娥瘦如束;
  無情應(yīng)笑我,摟虛空睡到明。

  •   東坡《水調(diào)歌頭》、夢窗《一寸金》;東坡《念奴嬌》、希真《減蘭》

  小樓昨夜東風(fēng),吹皺一池春水;
  梧桐更兼細(xì)雨,能消幾個黃昏。

  •   重光《虞美人》、馮延巳《謁金門》;漱玉《聲聲慢》、趙德麟《清平樂》

  細(xì)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
  黃葉無風(fēng)自落,秋云不雨長陰。

  •   清真《浪淘沙慢》;孫巨源《河滿子》

  試憑他流水寄情,卻道海棠依舊;
  但鎮(zhèn)日繡簾高卷,為妨雙燕歸來。

  •   碧山《瑣窗寒》、漱玉《如夢令》;蒲江《倦尋芳》、次膺《清平樂》

  樓上幾日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西窗又吹暗雨,紅藕香殘玉簟秋。

  •   李易安《壺中天慢》、少游《踏莎行》;白石《齊天樂》、易安《一剪梅》

  垂楊還裊萬絲金,又恐被西風(fēng)驚綠;
  斷紅尚有相思字,試憑他流水寄情。

  •   白石《一萼紅》、東坡《賀新郎》;清真《六丑》、碧山《瑣窗寒》

  冷照西斜,正極目空寒,故國渺天北;
  大江東去,問蒼波無語,流恨入秦淮。

  •   草窗《高陽臺》、玉田《憶舊時》、白石《惜紅衣》;東坡《念奴嬌》、夢窗《八聲甘州》、西里《八聲甘州》

  泣殘紅,誰分掃地春空,十日九風(fēng)雨;
  舉大白,為問舊時月色,今夕是何年。

  •   李珣《西溪子》、碧山《慶清朝》、稼軒《祝英臺近》;于湖《賀新郎》、白石《暗香》、東坡《水調(diào)歌頭》

  呼酒上琴臺,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后,燕子來時。

  •   夢窗《八聲甘州》、稼軒《水龍吟》;白石《淡黃柳》、晉卿《憶故人》

  羅衣特地春寒,細(xì)雨夢回,猶自聽鸚鵡;
  殊鄉(xiāng)又逢秋晚,江上望極,休去采芙蓉。

  •   馮延巳《清平樂》、李中主《浣溪沙》、梅溪《青玉案》;清真《齊天樂》、梅溪《綺羅香》、陳允平《唐多令》

  戲拋蓮菂種橫塘,新綠生時,水佩風(fēng)裳無數(shù);
  猛拍闌干呼鷗鷺,五湖舊約,煙蓑雨笠相過。

  •   稼軒《浣溪沙》、梅溪《綺羅香》、白石《念奴嬌》;浦江《賀新郎》、白石《湘月》、劉龍洲《破陣子》

  笑倦游猶是天涯,萬里乾坤,不如歸去;
  驚客里又過寒食,一樁心事,曾有詩無。

  •   草窗《高陽臺》、白石《玲瓏四犯》、耆卿《安公子》;趙立之《滿江紅》、白石《小重山令》、稼軒《漢宮春》

  以上所錄,約占原來所集之半,有些七言八言的也還好,懶得抄了。此外,有些不滿意的,打算打雜摧燒他。

  我做這頑意兒,免不了孔夫子罵的“好行小慧”,但是“人生愁恨誰能免”?我在傷心時節(jié)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

  十二年十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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