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海。
第三十章、三十一章講了用有為的武器——兵革是不能治世的。這一章則講了另外一種治世的武器:無為之法。這個單元借評論武力治世的不良方法,實質(zhì)上講的是人類應(yīng)如何隨順無為法救度的問題。同時也是講“道”本體的作用。在《老子》中,除第一章以外,其他所有的章節(jié)里,“道”、“圣人”、“上善”、“太上”,都是指的一回事。所謂“圣人”——“愿力身”,可以說是一種生命存在,但也可以說是“道”本身。本章的最后一句:“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span>。與第二十八章“為天下谿”、“為天下谷”是完全一致的。這一章是指“道”說的,而二十八章則是指“圣人”說的。可見在《老子》中“圣人”與“道”是一體的。
這一章第一句斷句是個大問題。一般斷句是“道常無名,樸,雖小?!?/span>準確的斷句應(yīng)是:
“道,常,無名,樸,雖小?!?/span>如果不這樣斷句,“?!?/span>就變成了副詞,去修飾“無名”二字了。這一修飾是極不合理的。若說是“常無名”,就意味著某些時候還可以給它一個確定的名稱,這是絕對不可以的。“道”永遠是只可描繪,絕不可定義。所以,”常”字必須斷開。
“道”是生命未顯其力量之時的提法。“常”則是“道”開始顯示自己的生命活力的過程。雖然在現(xiàn)實中無法分別,但在說理上應(yīng)有所區(qū)分。一旦進入“常”的過程,便是“天地萬物”與“有無欲之心”,“此兩者同,出而異名”。“有欲無欲之心”可知“天地萬物”之名,但很難直接知造就它們的“道”,這如同自己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出地球,自己看不見自己的眼珠子一樣。這和要求知道生“生”的“那個”,是一個兩難悖論,不可用語言文字表達,所以是“無名”。
“樸”是對“道”的代稱。“樸”的文字本解是,木之末制成器之“材”。也就是說“樸”是指隱藏在對“萬物”的“知”背后的“那個”,未顯為“萬物”與“心”的“那個”。“樸”也可以說是“道”的一個勉強的借喻。
“雖小”,這一說法極重要。大半的人們雖知“雖小”是指“道”而言,卻不知老子這里為什么要用一個“小”字,而不像前文用“大”來形容“道”。第三十四章道“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為小?!?/span>
本章又說:“雖小,天下莫能臣……”
范應(yīng)元說:“道常無名,因不可以大、小言之。圣人因見其大無不包,故強為之名曰‘大’,復(fù)以其細無不入,故曰‘小’也。”這話雖然也是學(xué)者說的,但其中消息則大可玩味,尤其是和下文“侯王若守之”相銜接,其含義便深了。
“侯王”守什么?“守”的正是這“小”。
“道”不可能直接顯相,尤其不可能直接教育人如何按道的要求走,當(dāng)人們善于修心,善于與自己的心意識打太極時,“道”可能偶露崢嶸,這就是儒家所謂的“良知”。這種智慧自來的“良知”,往往表現(xiàn)在一個事件過程中的細枝末節(jié)上,但觸一發(fā)動全身,甚至可能如杠桿一下撬大局。此即老子、莊子都說到的以“無厚入有間”。對“良知”沒有親身體驗的人,是很難體驗到這種“小”的作用的。
每當(dāng)人們想做一件事時,主觀愿望是一回事,客觀運動又是另一回事。此事可以做成或做不成,事先皆會有蛛絲馬跡顯示,這也是一個“良知”。你對這些蛛絲馬跡,能不能發(fā)現(xiàn)其重要性?關(guān)鍵看你是否戰(zhàn)勝自己紛飛的妄念,發(fā)現(xiàn)了,能不用主觀愿望、主觀臆斷去壓制它,是更重要的。莊子說的“官知止而神欲行”,正確地講就是這樣一個心理體驗的過程。此時能不以“私欲”,即私人偏見為重,“萬物將自賓”。在這里,一切無永恒成見標準。主觀私欲的“善”未必是對,客觀跡象顯示的“惡”,也未必是錯。這本身就是在世間生活中的顯現(xiàn)而不被人知,常被壓抑覆蓋、遮掩。這種自來的智慧大半在于它初顯細小跡象之時,很可能是“假丑惡”,而不是“真善美”,甚至可能是“滅天理,縱人欲”了。
如果不被世間習(xí)俗化了的意識妄動文化觀念所遮蓋,一心“道法自然”,一任“道法自然”,“好好色,惡惡臭”你就會因“小”而見“道”,從而會完滿無缺地把該干的事干好,根本不用你多用心,多用心反而阻隔。這便是王陽明說的“勿助勿忘”,也就是俗說的“摸著石頭過河”。河多大,石頭多小,人們要從這個字意義上理解“小”字。如果你真想徹底了解這個“小”字,請讀《莊子·養(yǎng)生主》庖丁解牛時,那些關(guān)節(jié)點都是“小”,庖丁正是用心于“小”,最后令牛不解自解,“如土委地”。
但是,一件事成功的本身也并不是“道”本身,仍是“道”的顯化。只是此時,你在冥冥中已與“道”合了。這樣,“道”對你來說,就不是虛無縹緲的了。通過該件事的成功,你可悟到“道”的實實在在的存在。
大量解《老子》的人多半沒有這樣的心理體驗,總在名相上下功夫,最后便使《老子》成了一本哲學(xué)書了。
為了說明“道法自然”的法則,老子又舉例說明,天地之氣相合,憑此就降下了甘露。人們完全不用靠自己的主觀愿望,天地就把甘露均勻地普降人間了。這便是指出主觀妄想的無用。不管什么人,哪怕你是擁有百萬雄兵的君王,也不能用你的意志來代替“道”的意志。
一切都是“道”在證“道”。天下萬物各自作為紛紛,各有各天定的“名”,這個“名”相便限制了它的作用。這樣,雖車走車路,馬走馬路,但終是構(gòu)成一局五彩繽紛的棋局,不會有什么危險了。
“道”存在于天下萬類的運動之中,有如江海為河川所流注一樣。因此,是“道”在主宰世界,而不是某個人的私欲在主宰世界。
這就是東方文化。它不僅要救度一切眾生,而且,其實已經(jīng)救度完了一切眾生。但是,救度眾生脫離苦海,使人類社會日益進步,并沒有完全達到東方文化的目的,最終是希望眾生“知常曰明”。那么,人類在世間的成功,是否就可以肯定使一切人類都“知常曰明”呢?這不是十分肯定的事,因為一件事兩件事的成功,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的治理成功,畢竟還是在釋迦牟尼說的“五陰區(qū)宇”中,離徹底解脫十萬八千里。只是通過你親自體認,“道”偶爾露出的光芒,令你知道正有一個大光明在等待你。這便有了佛家救度與道家救度的區(qū)別。佛家“極樂世界”的建立,怕正是基于這種思考。
“知常曰明”便是了知生命的本來面目。要達到這個目的,第一步便是要有意識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追蹤“道”——生命自身運動的軌跡。這是做人的需要,也是治國救民的需要,這就是日常生活中“致良知”、“養(yǎng)生主”。生活就是庖丁解牛,讓自來智慧主宰一切。不但你的事能成功,同時也證了“道”。對我們這個現(xiàn)實的人類社會來講,在我們?nèi)祟惖拇嬖诜绞街畠?nèi),舍此再無二法。從這里一步步前進,自然會一天天達到“知常曰明”的。這便是道家的理想境界。在這里道家就靠近了儒家“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的理想。但也是在這里,佛、道兩家分道揚鑣了。佛家希望你能突破現(xiàn)有的色、受、想、行、識的束縛,直奔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