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稍有名氣開始,就不斷有人找我寫這樣,寫那樣,報告文學(xué)、通訊、解說辭、歌詞、職稱論文、序言、家譜、起訴狀、合同、碑文、對聯(lián)、公告、通知。他們不相信一個會寫小說的人寫不了這些,被拒絕后,會不高興地質(zhì)問,你在小說里面就寫過這些呀。
如果什么都會做,我就不用寫小說了。其實我自己也希望什么都懂,什么都會做。如果什么都會做,寫起來肯定會更好。我很少寫城市題材的小說,正是因為對機構(gòu)、商業(yè)、賣場、餐飲、娛樂不熟悉。寫到農(nóng)村時,也深感對當(dāng)下的農(nóng)民所思所想知之甚少,對新的耕種和秩序也不甚了解。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異常謙卑的努力?!边@是我也想說的話,被薩岡提前說了。薩岡少年成名,這話似乎不應(yīng)該由她來說,雖然她以真誠著稱。像我這種遠離中心地區(qū),人又笨拙,寫作確實是一種謙卑的努力。
就語言而言,我迷戀準(zhǔn)確又充滿智慧的轉(zhuǎn)喻,我可以專門為精彩的轉(zhuǎn)喻去構(gòu)思一個段落,甚至一部小說。當(dāng)我陷入自我懷疑,力有不逮時,一個好的轉(zhuǎn)喻是救命的良藥,剎那間起死回生,并且有可能打開新的局面,讓死氣沉沉的句子活色生香。當(dāng)然,我會特別小心,轉(zhuǎn)喻一旦用得不好,就會顯得做作,甚至詞不達意。要讓它與整部小說融為一體,常常需要神啟,不是憑冥思苦想就能得到。那是上帝的一道光,這道光打進心底,恰好被一個句子接住,我不過是把這個句子端出來而已。
除此之外,我還特別重視人名、地名、植物名。為了找到一個適合的人名,有時比構(gòu)思一個情節(jié)花的時間還多。怎樣的人名地名才適合這部作品,這無疑是吹毛求疵,是無稽之談,是莫名其妙,是固執(zhí)己見,但這就是障礙,一旦覺得那個名字不適合,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就寫不下去。地名可以在地圖查找,把一個小地方的地圖打開,找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地名,像尋寶者找到了金銀島。關(guān)于植物名,要特別感謝一本叫《中國水族藥用植物志》的辭典,貴州三都是全國唯一的水族自治縣,這本植物志里的植物出自本縣,其實和貴州其他地方?jīng)]什么區(qū)別。全彩版印刷,有圖和植物藥性介紹。每次寫到植物,都會把這本書從頭至尾瀏覽一遍。不僅僅要查看植物的學(xué)名、異民、本地名,還要知道它們的習(xí)性、花期、果實,不寫出來也要心里有數(shù),仿佛這樣一來它們才能活在我的敘述里。比如還魂草,它有三十個名字。還魂草、大還魂草、九死還魂草、長生草、不死草、長生不死草、回陽草、 回生草、含生草、石蓮花、萬年松、石花、見水還陽草、佛手草、萬年青、老虎爪、山拳柏、打不死、鐵拳頭、巖松、卷柏葉、卷柏炭、萬歲、一把抓、地面草、沙漠玫瑰。以什么名字出現(xiàn),和人物的生活習(xí)慣有關(guān)。我有時用還魂草,有時用卷柏,用還魂草大多是一個人的場景,會兼及人物內(nèi)心,叫卷柏時往往一筆帶過,小說中的人對身旁的一切視而不見。
寫作時的別扭是知道某件東西,卻無法寫出它的名字。這種東西不常見,卻是小說人物常用或正在用,不把它寫出來簡直叫人發(fā)瘋。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用多余的句子描述就像給珍珠戴花,讀者看見花了,卻不知道珍珠在哪兒。文字永遠無法還原你要說的那個東西。這也是無法不對《紅樓夢》五體投地的原因,她的偉大不是什么思想,而是化入小說的萬千物品,及物時的準(zhǔn)確與豐富使其獨步天下,后世作家望塵莫及。工業(yè)化的產(chǎn)品看似琳瑯滿目,數(shù)量繁多,其實品種單調(diào),何況大都見過,寫出來也魅力大減。
除了尋找轉(zhuǎn)喻,我還尋找恰當(dāng)?shù)目臻g?!躲y魚來》里有個大嘴巴洞,老家確實有這樣一個洞,像張已忘言的大嘴。上小學(xué)時,我要么走大嘴巴洞對面的馬路,要么走大嘴巴上面的小路。不同的是,這個大嘴巴洞沒有銀魚,也沒有水,是個干洞。洞口與馬路之間的地形如同馬槽,馬槽下面是稻田和玉米地。洞口與馬路相距三百余米。那時候總是感到恐懼,擔(dān)心大嘴巴洞里有老蛇或者別的鬼怪,這種神秘感一直伴隨著我,直到寫作《銀魚來》,它才順理成章地來到我筆下,成了小說中的能吐出銀魚的大嘴巴洞。兩者的區(qū)別是一棵樹和一片樹林的區(qū)別。就像生活中的人物,他們的故事也不可能像小說里那么集中?!短煅邸分械难嗝?,也是黔北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山上確實住著帶刀侍衛(wèi)的后人。把人物放在熟悉的空間里,就像把演員放在相應(yīng)的布景里面。舞臺上的景與演繹者是人為設(shè)計的,但小說中的人物和場景一定與作者血肉相連。描述的對象已然變形,與現(xiàn)實中的存在相去甚遠,其真實性不但沒有打折扣,反而得到了加強,因為作者把他印象中特別的景物集中到這些來了。
我很少把主題確定后再去寫作,“我開始的時候想到一點東西,為此而進行數(shù)年的琢磨,最終它終于形成一部書,擁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的世界,自己的規(guī)律和自己的邏輯?!保ㄖZ曼·梅勒)如果事先有一個主題,我會被這個主題弄得筋疲力盡,并失去創(chuàng)作的興趣。我相信讀者最不在乎的也是主題,這是批評家的事情。我看見了一朵云,根據(jù)經(jīng)驗推導(dǎo)它將在哪里下雨或者煙消云散。這朵云在眼睛里,在心坎上,稍縱即逝,當(dāng)時抓不住,有可能再也不會出現(xiàn)。抓住后還得好好琢磨,讓它與其他材料圓融,成為小小世界的一部分。
激起創(chuàng)作欲望的最初的東西不一定是故事,也不一定是人物,也不一定是細節(jié),很多時候僅僅是一個懵懂的自以為有意思的想法。我特別害怕把作品寫得松散,讓讀者認為我沒有激情,缺乏生活底蘊。我總是一邊寫一邊改,對前兩章尤其重視。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xí)慣。容易造成前半部分緊湊,而后半部分粗糙。
似乎很少有寫疲了,寫累了的感覺,更多的是懷疑,懷疑是否有作為一名作家的實力,懷疑這樣寫下去有沒有意思
我從不為別人寫作。因為我從不知道別人對什么樣的文學(xué)感興趣。每次完稿,我都惴惴不安,覺得不會有人喜歡。當(dāng)有人說他一口氣就讀完了,很喜歡,甚至有人說我會編故事,我總是感到意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與此相反,我寫作之初總是信心滿滿,每次都覺得自己最好的一部作品就要誕生了。從信心百倍到毫無信心,這是一種折磨,也是我一直沒有停止寫作的最大動力,好作品萬一真的在下一次誕生了呢?
我只能端出我對生活的感受,這些感受絕對是個人化的,因此有可能紕漏百出,與事情的本來面目相反。寫作的時間越長,文字中的感受越不可能是一時的,是幾十年來記憶的積累,是我對這個世界整體的看法,這些看法并不獨到,更談不上精辟,只有因為境遇的不同,和細細品味后呈現(xiàn)出的異樣。我希望在表達這些異樣時沒有拔高、修飾、強調(diào)、演繹,甚至不去特別強調(diào)。它們只是一個人的靈臺,是自以為是的洞若觀火。我羨慕那些有思想的作家,他們異于常人的洞見確實是人類的精神財富。
如果不寫作,我最愿意干的事情是雕刻,將一塊石頭或木頭雕鑿成精美的藝術(shù)品。碎石或刨花從坯件上剝落的瞬間,這是多么令人著迷的過程。但每每想到自己對書法繪畫音樂毫無天賦,做個普通雕匠都難,遑論雕刻藝術(shù)家,于是覺得,天啦,幸好還可以寫作。雖然寫得很笨,幸好還有幾個鐵桿讀者。
不管怎么說,我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并且還將寫下去。我希望最終寫出一部讓自己罵娘的書:操,他娘的寫得太好了。我希望在這本書里窮盡自己的想象力和生活經(jīng)驗。至于所要表達的思想,我希望它既是含糊的,又讓人過目不忘。佛在楞嚴會上說,諸有智者要以譬喻而得開悟。小說也應(yīng)該如此,情節(jié)、故事、句子,全都是譬喻。譬喻的精彩程度體現(xiàn)了作者的智慧,也暗藏著一個時代最真實的本質(zhì)。
想到這部未來的偉大的作品現(xiàn)在還一個字也沒有,會有一種向明知得不到的人求愛所產(chǎn)生的沮喪和恐懼,一旦這種情緒無法壓下去,就會打退堂鼓,于是這部所謂的大作,有可能胎死腹中。而實際上,還根本就沒懷胎哩。寫作的人最容易被預(yù)設(shè)的失敗和成功困住,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會興奮得渾身發(fā)燙。想想,還真得像賭徒一樣,拿出所有本錢,孤注一擲,什么也不管,寫出來再說。也必須像賭徒一樣,才能擺脫寫作過程中的枯燥和打不開思路時的抑郁。每天重頭開始,都需要有一個繼續(xù)往下寫的精彩句子,否則會心里發(fā)虛,對整部作品是否生機勃勃產(chǎn)生懷疑。事后也不知道這些句子是怎么冒出來的,但沒有這些句子是非常糟糕的。寫作中的人是很脆弱的,像蛻皮中的長蟲。脾氣大,但很容易受傷。
寫作中最讓我痛苦的是擔(dān)心故事走錯了方向。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八歲。有一天走到半道上,我不想去上學(xué)了。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不想去。遲疑了十幾秒鐘,拐上另外一條小路。自由自在地走在玉米地中間,小花小草沒有讓我覺得有多好,當(dāng)時還沒學(xué)會像成人那樣假模假勢地欣賞它們,贊美它們。它們不管我,這才是最重要的。自由自在的感覺太好了,不去管強烈的太陽,也不管玉米葉散發(fā)出的讓人煩悶的甜腥味。一旦看見螞蟻,非踩死它不可,這是自由自在的一部分。等到別的孩子放學(xué)回家,我也回家了。晚上,父親先把我痛打一頓,然后拿出專門買來的作業(yè)本,叫我寫檢查。這是我平生第一篇作文。寫作文要四年級才開始,我三年級就開始了。檢查寫完,跪在地上念給父親聽。他聽完后語重心長地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把這個本子替你保管好,等你長大了,看我管教你是不是管錯了。成人不自在。為什么要成人呢?當(dāng)時理解,成人就是長大,并且做一個有用的人,一個所謂的好人?,F(xiàn)在才明白成人不自在的意思。你既然變成了人,你就別無選擇了,你想變成小貓小狗小魚小蝦而不能,你只能當(dāng)人。更可怕的是,在你當(dāng)人期間,你的因果在前面等著,如所有錯,決不饒恕,你必須領(lǐng)受并老老實實地完成你這一生。
四十年過去了,寫作時總會想到這件事,從構(gòu)思開始,到寫完最后一個字,放開想象的同時,我必須保持必要的謹慎,以免句子逃學(xué)。有時候,它們滑向一個地方,會讓人覺得輕松,讓人覺得看了到奇異的風(fēng)景。如果不及時回頭,繼續(xù)往前滑,是要毀掉整部小說的。所以我有一個習(xí)慣,每天重新開始時,會檢查一下前一天寫出來的是否值得保存,不值得保存一定刪掉,重新尋找適合的情節(jié)和句子。
梅勒說,不管怎么樣,作為作家,我們都是服無期徒刑的犯人。這話很難聽,但事情卻是真的。從很多情形上看,我這樣的作家將會越來越少,很多人已經(jīng)從事影視劇寫作,甚至轉(zhuǎn)向書法和繪畫。利益人人都會考慮,對我而言,考慮是沒有用的,于是干脆不去考慮。我寧愿去享受那種不變的孤獨。一個人面對一個鍵盤,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這是我愿意面對的事情。就像出家人面對木魚,它的意義在于一直敲下去,而不是追問每敲一下的意義是什么。
冉正萬,男,生于1967年。發(fā)表過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什么是你的》,短篇小說《純生活》《樹上的眼睛》等?,F(xiàn)居貴陽。
來源:《花城》雜志 冉正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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