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 ,先后之相隨、恒也。
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昔而弗始,為而弗恃,成功而弗居也?!蛭ǜゾ樱且愿ト?。
上章蘊含著萬物既互相區(qū)別又具有同一性即可以統(tǒng)一的意思,本章就把上文的這個未予明言的思想明確化,并作發(fā)揮,只不過主要是從對立面雙方具有本質(zhì)的同一性也即有著共同本質(zhì)這一方面進(jìn)行論述,最后指出認(rèn)識這個大規(guī)律,實乃“恒道”的主要內(nèi)容對于人特別是君主的實踐意義。但文字頗不好懂,注家們的理解很不一致。
【解說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
這是帛書本的文字,在王本,前句的“惡已”作“斯惡矣”,整個后句作“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顯是把帛書本的文字理解為兩個工整的對偶句(兩個標(biāo)準(zhǔn)的充分條件假言命題),于是把它“略去的字句”補出來。這看來不錯,其實錯了。
1、 毫無疑問,作者說前一句(假言命題)其根據(jù)是下面這個不言自明的、當(dāng)時人們已有的共識,是它的直接推論:美是相對于“惡”而存在,有賴于“惡”而顯現(xiàn)的。但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是問:后半句(后件)“惡已”就是字面義,可翻譯為“那么惡就沒有了”,還是該按王本的理解,認(rèn)為“已”是借作“矣”,故而句義正好相反,是說“那就有惡了(惡就彰顯出來了)”?這,你想過嗎?——注意:“已”雖然通“矣”,但本義是停止、止息。又,表達(dá)充分條件假言判斷時,后半句(后件)頭上不加關(guān)聯(lián)詞語,這是古漢語的“常規(guī)”,只是加個“斯”字或“則”字以明確之,也完全可以的。
2、 細(xì)心一點就會進(jìn)而想到:
①這開頭兩句是“美”、“善”相提并論的,而“善”用作評價詞時至少主要是針對人事而發(fā);所以“美”在這里必主要是指社會現(xiàn)象中的“美”。這樣,作為“美”的對立面的“惡”,也當(dāng)主要是指社會上的丑惡現(xiàn)象。也許就因為如此,作者才選用了“惡”字,而不用“丑”字(“惡”與“丑”都可用作“美”的反義詞,但“惡”主要是用作“善”的反義詞)。——若顧及到后文,還會強化這想法。
②因此,按“已”的本義完全能夠講通前句,意思是:要是天下人全都知道美之所以美的根據(jù)了,那么丑惡現(xiàn)象就沒有了,而且還必須這樣解讀此句,因為兩句的條件分句(前半句)中,“知”字前都有個“皆”字:如果沒有“皆”字,“惡已”在事理上不允許解讀為“惡就沒有了”,但可以理解為“那么惡就被會發(fā)現(xiàn)了(也即彰顯出來了。這時確實要認(rèn)定“已”是借作“矣”);如果有,則正好相反?!堊⒁?,作者在這里一定有個預(yù)設(shè):人是追求美的;他是據(jù)此進(jìn)行推論說,人一旦知道“美”意味著“惡”了,就會自覺地為了避免“惡”而降低追求“美”的熱情,以致“惡”就相應(yīng)地減少,“美”縮減到了極限,“惡”自然也沒有了。惟其如此,他才特意加了兩個“皆”字,否則,這兩個“皆”字就是蛇足,就無法解釋他“這樣行文”的意圖、理由了。又,“X(之所以)為X”這種說法,一般都相當(dāng)于“X被稱為X的原因”。
③從此章后文看,以及從《老子》全書看,上述理解不會有誤:本章要予宣講的是,人應(yīng)當(dāng)像圣人那樣“居無為之事”;老子的思想主張是:美惡相依互見,人不刻意“求美”,實際上也就是在“止惡”,所以還是一切聽其自然吧?!献拥倪@個思想,莊子表達(dá)為“圣人不從事于務(wù)”,意思是:圣人行事不是非達(dá)到某個目的不可,采取的是“任其自然”的態(tài)度(見《莊子·齊物論》)。
3、 后句雖然多有省略,但“在意思上”是與前句“對應(yīng)著”說的,這應(yīng)不成問題;否則,兩句就沒有統(tǒng)一的“觀點”,作為領(lǐng)出下面六句的“引子”,就很不合適了。因此應(yīng)該認(rèn)定,它末尾的“矣”字是前句“已”的借字,或者“矣”字前省略了或脫漏了一個“已”字,總之,不管怎樣,作者都是有意采用對偶句式說:(同樣地,)要是天下人全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的根據(jù)了,那么不善的現(xiàn)象就沒有了。——說明:古人為文常?!罢J(rèn)音不認(rèn)字”,所以“已”、“矣”、“以”相互借用不足為奇;“已”“矣”音同,連讀似不好聽,所以很有可能脫漏其中一個。
【辯析】
1、 沈先生征引了古今七個注家對前句所作的翻譯或注釋,最后歸納為“皆美即變丑”、“有丑才有美”、“有美便有丑”三派,并作評論說:“這三派,有個共同處,即把 ‘美’、‘善’兩句語法結(jié)構(gòu)視為相同,只是中心詞不同。后兩派,對于‘皆’都未予足夠的重視?!薄?span>-我對此要說的是:
①最好地體現(xiàn)了“皆美即變丑”派理解的,是古棣、關(guān)桐合著的《老子十日談》給出的該句的譯文:“天下的人都知道美的東西是美的,這個東西就變成丑惡的了?!焙苊黠@,譯者把“美之為美”這說法中的“之”字看作是沒有詞匯意義的助詞,只是用來取消句子的獨立性了,又不僅把“惡已”讀作“惡矣”,還認(rèn)為這二字乃是謂語,其潛在的主語是被天下人視為美的“那個東西”。——我對前句作上述理解,是因為我先從前半句有個“皆”字出發(fā),認(rèn)定這個“之”字相當(dāng)于“之所以”,故而“美之為美”乃是名詞性結(jié)構(gòu),等于說“美成其為美的根據(jù)”,于是進(jìn)而確定后半句是對“惡”的陳述,即“惡”是該句的主語。又,作者要說的如果真是古、關(guān)兩位先生理解的意思,他一定不會特意加個“皆”字的:一個確定的東西的美及其根據(jù),哪會天下人“皆知”?
②沈先生指出后兩派忽視了“皆”字,很是中肯,但這兩派實為一派,僅語言表達(dá)不一樣:一為必要條件假言命題,一為充分條件假言命題,但二者互換了前后件,所以等值。最好地體現(xiàn)了這兩派的理解的,是任先生給出的譯文:“天下的人都知道怎樣才算美,這就有了丑了;都知道怎樣才算善,這就有了惡了?!薄@也是把“惡已”讀作“惡矣”。按這理解,自應(yīng)提出老子為什么要說“都知道”的問題:僅有一部分人知道,對那一部分人而言也就有了“丑”和“惡”,不同樣可以一般地說“這就有了”丑和惡嗎?我不明白,為什么連任先生這樣極負(fù)盛名的學(xué)者都沒有提出這樣的問題,以致做出了如此禁不起推敲的解讀和翻譯。
③這頭兩句,《今注》的譯文是:“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丑的觀念也就產(chǎn)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chǎn)生了?!薄苊黠@,按這理解,作者特意說“皆知”就沒有道理了,認(rèn)定“惡”與“不善”是指的“觀念”而非“客觀存在物”,更一定不切作者原意。
2、 從以上的討論可知,王本對后句作上述改動不好說是“妄改”,問題全在于它錯把前句的“已”字?jǐn)酁椤耙印钡慕枳?,又純按字面解讀后句的“不善矣”。所以我還要說:王弼和他的追隨者犯這兩個錯誤,是因為他們竟然沒有想到要問一下,作者一開頭連著說這樣兩句話的目的、用意何在,否則就不會作如此“俗套的理解”了。其實很明顯,作者劈頭舉出人們最為關(guān)心的兩組對立面,借以指明對立雙方是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是要拿來做引子,好“比擬出”他真正要予以宣講的意思,即最后那幾句。因此,他說這二例時的著眼點,也即他想提請聽者注意的,必是對立雙方關(guān)系的“此消則彼亡”這個要點;因為這一點才是本章要予申明的思想的直接依據(jù)?!骱醮司秃芮宄?,這頭兩句不過是作啟發(fā),打比方,說:你不刻意追求美與善,正是消弭丑與惡的根本途徑;據(jù)此可知:將前句的“惡已”解釋為“惡矣”,一定不切作者的本意,倒是后句的“不善矣”該理解為“不善已”或“不善已矣”。
3、 《譯注》給出的這兩句的譯文是:“天下都知道美的事物稱為‘美’,那是因為有丑惡的存在;都知道善的事物稱為‘善’,那是因為已有不善的存在?!薄徽f別的了,只需問一下:如果原文作者真是這譯文表達(dá)的意思,他會用“是以”(《譯注》正確地翻譯為“所以”)領(lǐng)出下面六個“相”字句嗎?我做否定回答,所以我認(rèn)定這翻譯有誤。
4、 王蒙解說這兩句時,加了許多“感想成分”,去掉他的感想,剩下的是:“都知道什么是美,就丑惡了……都知道什么是善,就不善了……”
【解說二】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隨、恒也。
在王本,這六句頭上多有一個“故”字,第三、四、六句中的“相形”、“相盈”、“先后”,作“相較”、“相傾”、“前后”;更為重要的是:每句中都沒有“之”字,末尾沒有“也”字,第六句“隨”后沒有“恒”字?!乙詾椋辽佟爸?、“也”不會是帛書抄寫者妄自增加的,所以我從帛書。
1、 乍一看,你會馬上想到:這六句是從更大范圍舉證開頭兩句所說不誤,以期讀者自己得出任何對立面都是相互依存的結(jié)論,是嗎?但這一定是因為你不假思索地“預(yù)定”了每句中的“相”字都是相互義。你若細(xì)究一下,就會承認(rèn):這六個“相”字倒是理當(dāng)同義,但都訓(xùn)作“相互”卻是說不通的:“有無相生”沒有問題,“難易相成”、“長短相形”就得稍為變一變,解釋為“難易是相對而言的”,“長短是相互比較才顯現(xiàn)的”;“高下相盈”呢?“音聲相和”呢?要說通就要繞更大彎子;至于“先后相隨、恒”,還說“相”是相互義,就簡直辦不到了?!谑侵缓棉D(zhuǎn)換思路。
2、 我的思路是:從上下文看,也即從全章看,作者說這六句話,確實意在發(fā)揮開頭兩句蘊含的關(guān)于對立面相互依存的意思,但更是想從今天說的“世界觀、方法論”的高度昭示世人:對事物作美丑、善惡評論,得到的乃是價值判斷,故而結(jié)論實際上更取決于評價者自己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或者說“價值目標(biāo)”(這自然又是為了引出他的最后結(jié)論)。因此,對這六句的解讀,一定是“最能讓作者實現(xiàn)此目的、貫徹此意圖的那一個”最切合他的本意?!覔?jù)此進(jìn)而想到:
①頭兩句論及的兩組對立面,即美丑和善惡,都是社會人事的“屬性”;從全文看,此章也只是要講“人事”的價值問題。既如此,作者接下從“更大范圍”做舉證,理當(dāng)首先是而且只需要擴大到“人類的一切活動領(lǐng)域”,不必一下就擴及到“世界一切事物”;因此,這六句談到的各對立面(“有無”、“難易”等)所關(guān)涉的對象,亦即論者針對的“評價客體”,一定限于“人事領(lǐng)域”中的“事物”,不會包括“自然界”中的東西?!聪氲竭@一點,以致超出范圍,例如,把這里說的“長短”、“高下”理解為描述有形物大小、位置時使用的語詞,那就想偏了,“對不上號了”。順便說一句:近百年來,我們把《老子》尊為“哲學(xué)經(jīng)典著作”了,而“哲學(xué)”,我們又定義為“關(guān)于世界觀的學(xué)問”,于是,就總想把《老子》中的說法提到“世界觀的高度”來認(rèn)識、分析、評價:我以為,這個“思維定式”對于正確領(lǐng)會“老子思想”,是起了也只會起不好的作用的。
②于是,六個“相”字的含義和用法也清楚了。“相”的初義是細(xì)看、審視(《說文》:“相,省視也?!保┘?xì)看才能也就會認(rèn)出所看的對象的真相、本質(zhì),所以引申出了實質(zhì)的意思(《詩·大雅·棫樸》:“追琢其章,金玉其相?!笨讉鳎骸跋?,質(zhì)也。”)這六句中的“相”字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最能說明應(yīng)該這樣理解的,是第二句:此句明顯是說,不論何事,對你來說是“難(事)”還是“易(事)”,都取決于你如何看待成功,換言之;難易的本質(zhì)乃在于那事對你想獲得的成功的意義(“成”是完成、成功、成就義)?!麓私庾x頭句,頭句意思就清楚明白了,是說:你有無某種“身外之物”,亦即錢財、權(quán)力、名譽等等,全在于你如何看待它們對于你生活的價值,質(zhì)言之,那些東西究竟是什么,乃取決于你對人生的看法,也即你的人生追求,你的“人生觀”(“生”是生活、生命、人生義)。這不是說得十分中肯嗎?這一句具有最大概括性,也最重要,所以放在第一位。說明;我對這兩句說的“有無”、“難易”,以及“成”和“生”的解釋,無疑說得過去,會不會得到公允,就看我的這個“解讀思路”能否貫徹于其余四句了。如果也都成功了,你還不信服,就是“你的不對了”吧?
3、 另四句自應(yīng)仿照第一、二句理解與發(fā)揮,只是確實不易說清楚長短、高下等四個對立面和“形”、“盈”等四個“相”具體指謂什么,我也尚未想明白,不敢詳作解釋(譯文只是表明了我的初步想法),就只簡要地指出下面幾點了:
①根據(jù)第一句的“有無”是就“身外之物”而言,可以設(shè)想第三句是針對“身內(nèi)之物”而發(fā),即“長短”是特指個人德才方面的長短,“形”則是借作“型”,型式、楷模義,此指“你心中理想的人格類型”。想到這里就句義自明了,意思無疑是:你的德才怎樣,其實取決于你想成為哪種人格類型的人?!敉恕氨取钡虏诺摹伴L短”,長短就轉(zhuǎn)化為“高下”了,“比”出的結(jié)果自然將歸結(jié)為誰更能滿足他希求的“人格類型”的標(biāo)準(zhǔn)。第四句就是說的這意思。注意:“盈”是充滿、滿足義;人要是根本不想同人比高下,就將永遠(yuǎn)談不上“居于人下”,所以此句的深意更在蘊含著“高下乃決定于你對自己的滿足程度”的意思。又,如果這六句的排序有講究的話,我以為有錯位,即第二句理當(dāng)排在第四位。
②第五句說的“音”和“聲”本是同義詞,在這里顯是作為一對反義詞使用的,分別特指諧音與噪音(《說文》:“音,聲也。生於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又都是借指個人發(fā)表的思想主張。明乎此,就知第五句的大意是:個人發(fā)表的言論、意見正確與否,即究竟是諧音還是噪聲,乃決定于它是促進(jìn)還是擾亂社會的和諧(“和”是和諧、協(xié)調(diào)、和睦義,也有“適中”的意思)。
③第六句,即末一句是講“先后”,如果純粹是從時間上講,理當(dāng)放在講“長短”、“高下”的第三或第四句之后,現(xiàn)在安排在末一句,又是緊接在講個人社會作用的一句之后,足見這個“先”字最可能是“開風(fēng)氣之先”所說的“先”,“后”是指附和者、跟隨者。至于此句末尾多有一個“恒”字,那可用排比句的末句往往多一兩個字幾乎是“常規(guī)”來解釋,完全不必視為衍字。因此,我以為此句是說:一個人究竟是開社會風(fēng)氣之先的領(lǐng)軍人物,還是只不過是別人的跟從者、應(yīng)聲蟲,這乃取決于是否也有人追隨他,和他的影響留存多久多遠(yuǎn)?!催@理解,此句不僅最好地承接了上文,最宜于作為這六個排比句的收尾句,還最適宜于用來領(lǐng)出下文:接下講“圣人”如何,正是直接沖著這一句的意思而發(fā),開始宣講本章主旨了。
【辯析】
1、對這六句的解釋,誠如沈先生所說,各家盡管差別很大,但無一不認(rèn)為“相”字是“相互”義。《今注》的譯文代表了對這幾句的流行理解:“有和無互相生成,難和易互相促就,長和短互為顯示,高和下互為呈現(xiàn),音和聲彼此應(yīng)和,前和后連續(xù)相隨?!薄?,我對這個“相”字的解釋真正具有“顛覆性”。該說我“標(biāo)新立異”、“目無前人”,還是“別出心裁”、“獨辟蹊徑”?自有后人評說。
2、沈先生也認(rèn)為這六句中的“相”字不是“互相”的意思,但他是論定為“共”義,說:“我以‘共’義讀解此六句之‘相’,讀出與以往之解完全不同的意思,且與本章整體文義相吻合。看到帛書在‘有無’、‘難易’等與‘相’之間皆有‘之’,更堅定了我的看法。此‘之’為介詞,相當(dāng)于‘于’,‘有無之相生’,相當(dāng)于‘有無于共生’,即‘有無共于生’,余例仿此?!薄蚁嘈?,用“共”義(且不說“相”字有無此義項)解讀這六句中的“相”字,每句單獨看都可以解通,問題是:這樣解讀,此六句就只是羅列六組對立面雙方“共存”的例子,作為一個“句群”就沒有“中心思想”了,接著用“是以”領(lǐng)出本章的主旨意思,就很不妥當(dāng),簡直不好解釋了。
3、這六句,《譯注》每句都做了注釋,翻譯為:“因此有無相依而生,難易相輔而成,長短相比而顯,高下相互依存,音聲相互應(yīng)和,前后相互追隨。所以……”——我不評論每一句翻譯得怎樣了,又只指出一點:這些意思能夠從上文推出,故而可以用“因此”領(lǐng)出嗎?憑著這些意思,可以用“是以”(“所以”)引出下文嗎?我對這兩問也做否定回答,所以又認(rèn)定這翻譯必是誤譯。
4、王蒙這六句的轉(zhuǎn)述性譯文是:“所以說,有與無、難與易、長與短、高與下、音與聲、前與后,都是相反相成、相克相生、相比較而存在,誰也離不了誰的概念。要一個不要另一個,根本不可能?!?/span>
【解說三】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昔而弗始,為而弗恃,成功而弗居?!蛭ǜゾ?,是以弗去。
這末幾句表達(dá)的是本章要予宣講的主旨。注意:頭上的連詞“是以”不只是“管到”它下面兩句,而是管到“成功而弗居”句為止;最后兩句則是作者對圣人“是以”如此自律做的評論。
1、前兩句是總領(lǐng):所說的“無為”是同“有為”相對待的,是指謂不刻意作為,不抱非達(dá)到到某個目的不可、不實現(xiàn)自己意圖不止的態(tài)度,所以“居無為之事”也就是莊子說的“不從事于務(wù)”(“居”相當(dāng)于“任”、“做”),也即實行無為而治(“圣人”是指有道之君,在本章最為明顯);“不言”即“無言”,是同“有言”對言的,故“不言之教”即“身教”,指以自己的“榜樣”影響他人。——“圣人”在《老子》書中多次出現(xiàn),《今注》引錢鐘書說:“老子所謂‘圣’者,盡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無事耳?!边@理解很正確,所以圣人就是“得道之人”,不過老子實際上是用以泛指自古以來得道的君主,借他們作“榜樣”來教誨現(xiàn)在的君主,以及“蕓蕓眾生”。又,在《老子》中,“圣人”共25見,其中20個都是用“是以”領(lǐng)出的,足見“圣人”首先是指虔誠地依道行事的人,是有心學(xué)道者的榜樣,是“大道”的人格化身。
2、接下三句,是對前兩句的意思作比較明確具體的解釋、交代(所以我在中間用冒號),實為“評論性介紹”,要注意的是:①這三句是按時間順序安排的,即是依次講圣人(圣君)怎樣對待他已經(jīng)處理過的事、正在處理的事和打算將來怎樣。②頭句說的“萬物”的“物”字相當(dāng)于“事”(“物”可以指“事”。《呂氏春秋·先識》:“(周威公)去苛令三十九物,以告屠黍?!备哒T注:“物,事?!保┒沂翘刂甘ト颂幚磉^的事情,因為多得不可勝數(shù),又需強調(diào)“無論哪一件”,就用“萬物”表達(dá)了;“昔”是“從前、往日”義,這里自是“做過了”的意思;故頭句是說:(圣人對于)做過了的無論哪件事,決不會(借故)又重新開始去做它:這無疑是間接地說“不從事于務(wù)”。③第二句中的“恃”通“賴”,“弗恃”是說不抱任何目的、不預(yù)作任何要求,亦即結(jié)果不是非怎樣不可:這也是說“不從事于務(wù)”,只不過轉(zhuǎn)而從“為”的結(jié)果、成就的占有方面講“務(wù)不務(wù)”了。④第三句中的“居”字是停留兼“占有”的意思,故“弗居”直接是說不貪戀已經(jīng)取得的權(quán)位而賴著不退下來。聯(lián)系到第九章說圣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可知這個理解不會有誤,又反證我對前兩句的解釋也一定不錯?!@樣解讀,這三句就聯(lián)系緊密,是一個完整的意思的“分層展開”了,故而排序很合事理邏輯。
3、對末句“夫唯弗居,是以弗去”,我只想說:①“唯”既可用作副詞,相當(dāng)于“只有”,又可用作連詞,相當(dāng)于“因為”,所以其中的“唯”字最好翻譯為“就因為”。②“弗去”何義?我以為,解釋、翻譯為“不會被推翻(趕下臺)”最為準(zhǔn)確,也最切歷史實際。
【辯析】
1、這段話的第三句,有的版本作“萬物作而不為始”,后面還多“生而不有”四字,第四句的“弗恃”作“不恃”,第五句的“成功”作“功成”?!督褡ⅰ凡捎玫脑木褪侨绱耍o出的譯文則是:“萬物興起而不造作事端;生養(yǎng)萬物而不據(jù)為己有;作育萬物而不自恃己能;功業(yè)成就而不自我夸耀?!薄也辉u論了,只想說:譯文頭句讓“萬物”作主語、施事,接下三句像是以“圣人”為主語,“萬物”在中間兩句成了賓語、受事,在末句中又不見了,以致整段話不知所云:老子怎么會寫出這樣的文字呢?
2、“萬物”開頭的三句,沈先生看出了“是按時間來講的”,但他翻譯為:“已經(jīng)消逝的不要試圖再生,正在作為的不要固執(zhí)定見,取得成功的不要常住不變”??梢娝徽J(rèn)為這三句話是展示前兩句話的具體內(nèi)容,而是轉(zhuǎn)述圣人對人們的告誡。這就同前兩句所說,特別是同第二句“(圣人)行不言之教”相抵觸了。僅此一點就足以說明他這理解有誤。——但他這譯文基本上代表了歷來注家對這三句的理解。
3、“成功而弗居”句中的“功”字,歷來注家都以為是指“功績”、“功業(yè)”,后面說“弗居”似乎更支持了這個看法(被理解翻譯為“不居功自傲”)?!覄t以為,此句所在句群不是對圣人作評價,而是交代圣人的行事原則,所以這個“功”字必是在“工作”、“事情”的本義上使用的,“成功”(或“功成”)不過是說“工作完成了”、“事情辦完了”,“弗居”乃是“不停留(在君位)”的縮略表達(dá)。
4、末兩句“夫唯弗居,是以弗去”無疑是承前句“成功而弗居”說的,但歷代注家只看到這一點,加之把“弗居”解釋為“不居功”了,所以都把這兩句解釋、翻譯為:“正因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績不會泯沒”(《今注》譯文)?!艺娌幻靼?,這“弗去”和前兩個“弗居”的主體一定同一,而且理當(dāng)都是設(shè)定的“圣人君主”,這末句怎么會是“他的功績不會泯沒”的意思呢。
5、對這末尾幾句,王蒙只說了些感想式的話,談不上作轉(zhuǎn)述,就不征引了。
6、最后我還要說個意思?!蹲g注》在它為此章寫的“題解”中說:“本章前半部分集中體現(xiàn)了老子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思想……這種對世界的深刻觀察十分可貴,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后半部分,老子提出治理人類社會的法則,即‘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也就是以‘無私’的心胸來對待和處理天下之事?!薄乙詾?,這個“題解”說明,譯注者實際上是感到、承認(rèn)自己并未真正讀懂本章,所以只好說些拔高老子的話,將全文分為前后并無聯(lián)系的兩部分,更是為了掩飾自己“講不出是如何聯(lián)系的”尷尬?!阃馕业倪@個“尖銳的,似乎有失厚道”的批評嗎?不過我還要說句公道話:說本章的主旨意思之前,作者為什么先說六個“相”字句,并且用“是以”領(lǐng)出這主旨意思,是歷來注家誰都不作解釋的,似乎不是問題,但其實是“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有意回避了。所以,《譯注》作者“劃分為兩部分”的處理,倒是說明他們沒有有意回避。
【譯文】
天下人要是全都知道了美之所以為美的根據(jù),那么丑惡現(xiàn)象就沒有了;(同樣地,)要是全都知道了善之所以為善的原因,那么不善的現(xiàn)象就沒有了。
(從上述兩例顯示道理可知,)一個人有無(例如錢財、聲譽、權(quán)位等)身外之物,乃取決于他信奉的是怎樣的人生觀;一件事情對某人來說究竟是困難還是容易,乃取決于他抱著怎樣的“成就觀”;人的品德才能的長短何在,乃取決于他想把自己造就為哪種人格類型的人;人同別人相比到底是強些還是差些,乃取決于他是否滿足了他理想人格的標(biāo)準(zhǔn);個人發(fā)表的言論主張究竟是諧音還是噪音,乃取決于他那意見是促進(jìn)社會和諧還是擾亂社會和諧;一個人將被評價為倡社會風(fēng)氣之先的領(lǐng)軍人物,還是只會附和、跟隨別人的應(yīng)聲蟲,乃取決于有沒有人跟隨他和他對后世的影響能夠保持多久多遠(yuǎn)。
就因為如此,所以得道之君實行的是無為之治,實施的是不言之教:對自己已經(jīng)做過的任何事請,他決不會(借故)又重新開始;對于正在做的事,他絕不抱持非達(dá)到某個目的不可的態(tài)度;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該做的事一經(jīng)做完,就從君位退下,絕不貪戀權(quán)位?!鸵驗樗回潙贆?quán)位,所以他決不會被推翻,決不會被民眾趕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