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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話紅樓』 [紅樓品讀]跳井干嘛---從黛玉的小性說起
作者：笙歌拂衣 提交日期：2008-11-3 0:32:32
一
“娶黛玉，雖然婚后可能會被逼得去跳井，但也是值得的！”這是王蒙的話。初聽很感動，然后就奇怪，為何要跳井？黛玉真那么小性、狹隘？黛玉的確不如寶釵豁達(dá)大度，但不如寶釵，就一定是河?xùn)|獅吼或蘇格拉底之妻么？
第三十四回前，黛玉寶玉經(jīng)常吵。有一次還吵得賈母都流淚嘆息他二人“不是冤家不聚頭”。于是，淺讀紅樓的人，就認(rèn)為黛玉尖酸刻薄、說話愛惱人、行動愛給臉子。網(wǎng)上投票愿娶誰做妻子，寶釵遙遙領(lǐng)先，湘云鳳姐探春緊隨其后，黛玉常常只有很少的幾票。除去黛玉身體不好的原因，多半是覺得黛玉的小性尖刻難以應(yīng)付。如王蒙所說，會逼得去跳井。只是王蒙愿意跳，一般的男人不愿意跳。
作為十二釵之首，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物？寶玉對黛玉情有獨鐘，他有“癡病”，他愛也就算了，難道曹雪芹也有?。渴O之首，既非地位尊崇的元春，也非艷冠群芳的寶釵，也非志大才高的探春，更非瀟灑風(fēng)流的湘云，而獨委黛玉。
看寶黛吵架，每次皆是黛玉吃醋或敏感而起，起因無非以下幾個：
寶釵才貌雙絕、豁達(dá)隨時、上下通吃，黛玉心內(nèi)不忿。相比而言，寶釵卻是恍若不覺，絕對有肚量。
寶釵有金鎖，寶玉有玉，寶釵寶玉一有接觸，黛玉心里就醋了，于是和寶玉吵。常常黛玉發(fā)了脾氣，寶玉還低聲下氣的一路賠不是。
湘云健康活潑，才華不遜黛玉。她有金麒麟，和寶玉青梅竹馬。湘云雖無父母卻有娘家人，黛玉也防著她，為她和寶玉吵過兩次。
先不提別的，只說現(xiàn)在，如果你和女友剛戀愛不久，當(dāng)她知道有這么兩個情敵存在時，她會不醋？不惱？不吵？不誤會？真這樣，可能你不僅會懷疑她到底愛不愛你，還會嫌她是個沒感情的木頭人，趁早斷了為妙。反過來，如果你的男友風(fēng)流俊秀、懂情趣、會體貼，是豪門的繼承人，又有才華。反正是要什么有什么，想嫁他的人多的是。男友和她們?nèi)杖障嗵帲姓f有笑。她們不僅有才有貌，還有你沒有的健康，還有親戚家人為她們撐腰，你會不醋？你們從不發(fā)生誤會爭吵？只怕早就離家出走，或自信心早打擊得比針尖還小了。
二
我對面住著一對工作不久的大學(xué)生，我電腦有問題了，就請男的來幫我解決。有一天，男的說要回家?guī)滋欤Ｍ規(guī)退９軆蓚€大箱子。細(xì)問才知，他有一張高中畢業(yè)時和前女友的合影，男的自己不記得存放在哪個文檔里，卻被女友撞見了。當(dāng)時女友一言不發(fā)，但后來卻收拾東西走了，手機(jī)也關(guān)了。男的跑了好幾個地方，打了一夜電話，問了Ｎ個記憶中女友的朋友，三天了，還是一點消息也沒。男的就想制造回家的假相讓女的反過來找他：“如果我還愛著從前的，何必跟你拉扯不清。如果是我想腳踩兩只船，我是搞電腦的，要藏一張相片容易得很，就她那點電腦知識，哪能找得到。”
關(guān)機(jī)，出走，幾天不見人影。黛玉吃的那點子醋算什么？看到寶釵夜里進(jìn)了寶玉的院子，丫頭說，寶二爺吩咐，任是誰也不許放進(jìn)來。放在現(xiàn)在，這還了得？象剛那對年輕人，不知要鬧到什么地步?？慎煊衲?，私下想罵一句狠心短命的都罵不出口，然后寶玉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三言兩語就把黛玉哄轉(zhuǎn)了。
三
有些夫妻情侶從相識到相戀到終老都會吵，有些人一見鐘情，就默默的相處，不爭不吵，但相處時間越長，就越了解，感情也就越深厚?！ ?br>
賈寶玉林黛玉都是多情的人。但黛玉的多情是全灑向?qū)氂瘢瑢氂竦亩嗲閰s是灑向人間所有值得愛憐的女子。寶玉會怕圖軸上的美人寂寞；會怕男人的汗臭味熏了尤二姐尤二姐；他會見了寶姐姐雪白的酥臂想摸一摸；他會聽聞傅秋芳的美麗才情而遙想不已；他會對襲人說只是舍不得你；聽到劉姥姥說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就留了神，還親自派小廝去找，結(jié)果找到一尊瘟神塑像……寶玉博愛多情，對女兒們“昵且敬”，黛玉和他談愛情，本身就容易變成一個醋缸子。當(dāng)然，如果是寶釵，她會謹(jǐn)守女德，絕對不醋不妒。尤氏可以看到賈珍和姬妾歡淫取樂時，靜如死水。邢夫人比她進(jìn)修得更厲害，可以親自去為丈夫娶小老婆，這在林妹妹是絕對不可能的。
四
細(xì)翻全書，自從三十四回后，黛玉和寶玉再也沒吵過架，拌過嘴。真正的言和意順，心靈相通。那么為何在這回以前常吵得不可開交呢？
愛可以一廂情愿，但戀愛婚姻卻是兩個人甚至更多人的事情。愛了后，不僅要知道自己愛到何種程度，還得了解對方愛到何種程度。即使是一見鐘情，也有由初步的好感發(fā)展到生死相許的過程。從淺到深，從疏到親，從猜測懷疑到信任和理解是愛情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在因張道士說親而引致的爭吵一回中，曹雪芹就清楚地寫道：“（寶玉）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凡遠(yuǎn)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也每用假情試探”。“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 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曹雪芹不惜筆墨，真實地再現(xiàn)了雙方小心翼翼試探求證的過程。不僅如此，曹雪芹還寫到另一個導(dǎo)致不和的原因，愛情本身的原因：“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zhuǎn)來”。
于是，我們讀到寶黛兩人總是吵了好，好了吵。起因無非就是黛玉醋湘云、醋寶釵。但每次吵架后都彼此更了解，感情更深。
二十回，黛玉醋寶玉去了寶姐姐家，隨后兩人大吵，偏還沒吵完，寶釵走來把寶玉拉走了。后來，寶玉說“親不間疏，先不僭后”黛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亦嘆：“我也為的是我的心”。彼此知對方有心，隨后黛玉主動和好。
二十三回寶黛共讀西廂，寶玉借機(jī)表白。黛玉立刻拉下臉。寶玉賭咒發(fā)誓，黛玉才轉(zhuǎn)怒為笑。黛玉雖然惱了，但兩人共讀西廂和同葬桃花，知道彼此有著共同的審美情趣，對生命有同樣的憐惜。
二十九回，張道士為賈寶玉提親，賈寶玉聽說史湘云有金麒麟，便伸手也將一個金麒麟揣在懷里。因前面數(shù)次的試探和了解，這次黛玉并沒有吃醋，倒是賈寶玉要試探黛玉。結(jié)果兩人大吵，寶玉砸玉，黛玉剪穗子，鬧得合府皆知。賈母很傷心，說他倆“不是冤家不聚頭”。兩人聽到這話，開始明白二人為何比別的姐妹吵得多些：“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頭細(xì)嚼此話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泣下。雖不曾會面，然一個在瀟湘館臨風(fēng)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卻不是人居兩地，情發(fā)一心！”
吵吵鬧鬧中，寶黛的感情越來越深，心事越來越明。但吵架終究傷心傷身體——尤其對于體弱的林妹妹來說。
五
寶黛的互相試探結(jié)束于一場誤會，以寶玉受笞打為終結(jié)。
知會仍緣于金麒麟，黛玉怕寶玉愛上湘云，于是去怡紅院看看。正好聽到湘云談仕途經(jīng)濟(jì)，勸寶玉去科舉做官。寶玉毫不客氣的請湘云到別的屋子里去坐。襲人忙說，云姑娘別說這些話，寶釵也這么勸過寶玉，他不管有臉沒臉，抬腳就走了。襲人又說，如果寶玉這么對黛玉，黛玉還不知鬧到什么地步。寶玉聽后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聽到這一句，始知寶玉并沒有把金鎖金麒麟放在心上。寶玉和她自己一樣，重的是知己之意，他們愛，是因為他們是同類人，是因為兩人有著同樣的心靈和人生價值觀。于是，黛玉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爾后寶玉趕來，對她說“你放心”，“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這一番表白，比黛玉自己心窩里掏出來的話還肯切。有知己若此，不枉愛了一場。
同一天的下午，因琪官和金釧兒事發(fā)，更因為寶玉不愿學(xué)做什么八股文考科舉走仕途，賈政深感寶玉將來不僅不能繼承家業(yè)，可能還會因離經(jīng)叛道禍及家人，關(guān)起門來痛打?qū)氂?，黛玉哭得兩眼桃子一般。寶玉要不要繼續(xù)離經(jīng)叛道，黛玉要不要也和別人一樣規(guī)勸寶玉走所謂的正途？黛玉猶豫良久，終于違心勸寶玉“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回答死了也值。晚上又派晴雯送了一雙舊手帕給黛玉作定情禮物。黛玉接過手帕，明白寶玉的真心，感嘆萬千，在手帕上題了三首纏綿緋惻的詩。從此后，兩人之間只有理解和信任，只有默契和融洽，黛玉所謂的小性尖酸刻薄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六
作者費(fèi)這么多筆墨真實的表現(xiàn)如此復(fù)雜曲折的定情過程，難免就讓人覺得是因為黛玉這個人多疑敏感且小性、一點也不痛快才造成的。哪像《西廂記》，見面就鐘情，然后就表白約會，山盟海誓，何其簡潔而爽快！《牡丹亭》更直接，做夢就生死相許；《羅密歐與朱麗葉》則白天一見鐘情，晚上就花園約會，商量著如何私奔，以逃脫世代家仇對兩人的拆離。這些愛情，如雨后的春筍，一夜就冒了出來，且還又強(qiáng)又壯。茁壯到能面對人間一切風(fēng)雨，什么也不能拆散他們。父母不能，社會不能，禮教不能，生死也不能。然而，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yōu)楹蜗鄲哿?，愛對方什么，愛情的根基礎(chǔ)到底在哪里？只是因為郎才女貌？
倒是民間的幾個傳說略略寫到愛情的根基，將感情建立在生活之上。比如梁祝，二人同窗三年，在學(xué)習(xí)中逐漸了解，感情深厚，所以梁山伯病逝后祝英臺會以命殉情；比如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雖說成婚倉促，但其后男耕女織，生兒育女，在勞動和家庭生活中建立起樸素的感情，在辛勞與酸苦的生活中互相溫暖依偎。這三個傳說倒真實可信，美麗縹緲中散發(fā)出生活的煙火味道。但還都不夠細(xì)致全面，且也是一筆帶過，作者更多的是把筆墨用在講述大起大落的故事情節(jié)。在生死交關(guān)時，雙方不離不棄，反襯愛情的真摯和深厚。
但《紅樓夢》細(xì)致的描述了這個發(fā)展過程，回答了為何愛和愛什么的問題，愛情需要什么做根基的問題。只是多愁善感的黛玉變成了尖酸刻薄難纏的女子。誰讓她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害得寶玉陪了Ｎ多小心。誰讓她懷疑寶哥哥的真心實意，自己白流了許多的眼淚呢。
七
有些爭吵放到現(xiàn)在，肯定不會那么劍拔弩張。
二十三回，兩人在桃花樹下共讀《西廂記》，當(dāng)時沒有旁人在場，氣氛甜蜜融洽。寶玉忘情地對黛玉說“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很大膽也很委婉。但黛玉立刻翻臉，說寶玉故意欺負(fù)她，要告訴舅舅。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何以黛玉這么敏感耍大牌。但若了解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風(fēng)氣，就什么都明白了。在古代，女子是絕對不能有私情的，任何通向情與性的言行舉止都是要禁止的。寶玉和金釧不過是說了一句玩笑話，王夫人就又打又罵，金釧為了證明自己清白，只好跳了井。《西廂記》是禁書，是“淫詞艷曲”，大家閨秀絕對不能看。后來說酒令時，黛玉引用了《西廂記》中的詩句，被寶釵發(fā)現(xiàn)，于是對黛玉說：“你跪下，我要審你”。雖說帶點玩笑性質(zhì)，但這對于溫和大度從不給人臉子瞧的寶釵來說，也有嚴(yán)厲的意思。寶黛同看《西廂記》已是出格，偏忘情的寶玉捅破這層紙，黛玉不拉下臉才怪。不過，寶玉一發(fā)毒誓，黛玉立刻就笑了。
第二十二回，湘云直言有個戲子的模樣像林姐姐，于是發(fā)生了一場爭吵。這一回，很多人說是黛玉不對。說你像明星，那是摸到大彩了，是在夸你，生哪門子氣哩。但在古代，人們可以笑貧不笑娼，戲子卻卑賤得從來不能超生。寶玉將寶釵比作楊貴妃，寶釵就大怒，冷下臉來，借機(jī)發(fā)作，還稍帶著將黛玉也一并奚落了一番。何況是將黛玉比做戲子？細(xì)心的寶玉就使眼色給湘云，不讓她說出來。湘云一散戲就大發(fā)脾氣，讓丫頭立刻收拾回家。寶玉過來解釋，賭咒發(fā)誓，湘云根本懶得理他：“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明明是湘云自己說話無所顧忌，寶玉是好心提醒，倒變成黛玉的不是了。
六十二回，黛玉要打趣寶玉，不想傷及了彩云，黛玉發(fā)覺后覺得不好意思，立刻加以掩飾。彩云還只是一個丫頭呢。想是因為黛玉把湘云的二哥哥搶去了，二哥哥又總是無條件維護(hù)，所以湘云吃醋了。也是寶玉背晦，偏偏黛玉聽到湘云剛說的那段話，不好和湘云對嘴，就撒到寶玉身上。寶玉兩邊不討好，悶頭走了。回去后，忿忿的寫了張紙發(fā)泄一下心中的郁悶。黛玉看到后又氣又笑，拿著紙就找湘云去了。面對黛玉這么個率真的人，湘云也醋不起來了，和寶玉也好了。以后，每每都是見到湘云和黛玉相處融洽的場面：寶玉去折梅，湘云和黛玉同時說喝杯酒再去，一個端杯，一個執(zhí)壺；湘云幫香菱猜謎，偏黛玉發(fā)現(xiàn)嚷出來，湘云就拿筷子敲黛玉的手，何等親密。中秋節(jié)倆人共賞月景，通宵聯(lián)詩，互相寬慰，比親姐妹還親。只是因為這次吵架，小性小氣、尖酸刻薄的黑鍋黛玉是背定了，湘云倒因痛快淋漓罵了黛玉，讀者更覺她爽直可愛。
八
黛玉可以很世故很務(wù)實，也可以很圓融很通達(dá)。
尤二姐被騙進(jìn)大觀園，鳳姐的心機(jī)獨瞞不過黛玉和寶釵。寶玉被打，鳳姐沒及時看寶玉，黛玉就猜有個緣故，果然，鳳姐陪著賈母來了。劉姥姥說瀟湘館比賈母的大屋子還好，滿屋子的東西只知道好看，她都舍不得離開?？梢婘煊駥⑽葑邮帐暗醚潘坠操p，并沒有令人生疏的怪癖。寶釵派人送冰糖燕窩給黛玉，不用人家提，她就知道這差使耽誤了老婆子賭博贏錢，一面謝她送來，一面讓丫頭給她幾百錢打酒吃。知道舅舅回家會問寶玉的書，她這個社長就故意不起詩社，不以外事勾引他。
識人精準(zhǔn)的鳳姐說能干的姑娘就黛玉寶釵和探春三個。寶釵不肯得罪人，但管事者豈能不開罪人。作為一把手，如果只一味當(dāng)老好人，往往是一事無成的。尤氏給鳳姐辦生日，周到而有條理，可見是個能干人。但這個能干人把寧國府管得太不像話，下人自己都說該要鳳姐這樣厲害的管一管。探春和鳳姐是個不怕得罪人的，才威重令行。
黛玉沒管上家，一點也不嫉妒也沒有不忿，而是閑了算算，發(fā)現(xiàn)榮府入不敷出，對探春的改革大加贊賞，說若不如此，必致后手不接。沒心沒肺的寶玉卻說再怎么短也不會少了我倆的。黛玉懶得搭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了。評價探春當(dāng)家：果然是個乖人，差不多的人早作起威福來了。既是對探春的贊賞，也是看出了鳳姐擅權(quán)的本來面目。
迎春的累金鳳被乳母典當(dāng)賭錢，反要挾迎春去求情。面對她的懦弱無能，任人擺布，黛玉忍不住提醒這個二姐姐：“將來一大家子，上下幾百口，你又如何轄治？”可見黛玉不只是讀詩書，亦切實想過如何當(dāng)家理事，胸中頗有丘壑。怪不得鳳姐的聰明和心機(jī)都逃不過她的眼去。
黛玉很通達(dá)。妙玉對寶玉的微妙心思，連李紈都知道。但當(dāng)妙玉遙祝寶玉的誕辰時，用自己常用的茶杯給寶玉吃茶時，黛玉都表現(xiàn)出真正的知己之間的理解。尤其是李紈罰寶玉去櫳翠庵折紅梅時，黛玉為他倒酒，還提醒不能有人跟著寶玉。寶玉和寶琴站成一幅雙艷圖，她也在旁邊欣賞，并不見一點郁忿。這份尊重令人心生敬意。今天，有多少女人能做到不查看老公的手機(jī)呢？有多少男人的伴侶這樣信任自己，又有多少男人和前女友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大大方方交往呢？
九
黛玉在酒令中用了禁書的句子，被寶釵發(fā)現(xiàn)了，兩人互相交心，從此后認(rèn)寶釵為親姐姐。擁黛派的人常說黛玉太天真，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全盤交出去。其實黛玉自己不用心機(jī)，但別人的心機(jī)卻一個也逃不過她的眼睛。黛玉卸下武器是有她的道理的。當(dāng)黛玉滿口告饒后，寶釵不僅不追問，反而告訴黛玉：小時候，她不僅看過《西廂記》《牡丹亭》，還看過很多禁書，無所不有。寶釵說得詳細(xì)具體，等于是將自己的把柄主動交到黛玉手里。相比而言，寶釵的性質(zhì)就嚴(yán)重多了。一向被自己視為情敵的寶釵，一沒告密，二沒張揚(yáng)，三還和自己交底，也懂世故的黛玉自然察覺到了寶釵的豁達(dá)和信任，低頭吃茶，心中暗服寶釵的氣度和真誠。從此，她真的把寶釵當(dāng)成姐姐，認(rèn)了薛姨媽做媽，寶琴來了，她直呼妹妹，又向?qū)氂癯姓J(rèn)了自己以前的確錯怪了寶釵。這份心胸，和寶釵不差分毫。不信，看看你的女友或你自己，什么時候坦率地承認(rèn)自己實在是錯了。
周汝昌不喜歡林妹妹，說看到黛玉取笑劉姥姥的一節(jié)，那么刻薄，怎么也喜歡不起來。那鴛鴦呢，是她與鳳姐合謀，拿劉姥姥當(dāng)眾開心的。這個情節(jié)，不過說明林黛玉的性格更直率罷了。當(dāng)她說出“母蝗蟲”三個字時，有哪位小姐公子反對哪怕是用沉默面對黛玉的話語呢？湘云笑歪了椅子腿，送過劉姥姥杯子的寶玉也跟著哄笑，寶釵更是贊揚(yáng)有加。以寶釵的聰明圓滑，如果她內(nèi)心有一絲絲覺得不該取笑劉姥姥之處，她也有辦法制止黛玉繼續(xù)，或是轉(zhuǎn)移話題，以終止這種玩笑，但她沒有，而是與黛玉一唱一和，將歡樂的氣氛推向了高潮。正如惜春最后說的：“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fā)逞強(qiáng)，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如果林妹妹看到劉姥姥在甘愿當(dāng)做個篾片兒之外，還有她堅忍善良值得尊敬的一面，那么，最先表達(dá)這種尊敬的也將會是林黛玉。
寶釵曲，黛玉直；寶釵內(nèi)斂，黛玉率真；寶釵處處退讓，黛玉處處張揚(yáng)。但性格從來都是交響樂，主旋律往往配著美妙的和聲。該發(fā)脾氣的時候，寶釵也會大怒。該隱忍的時候，黛玉也會退讓。若只比大度和豁達(dá)，黛玉的確差寶釵一截。但，遠(yuǎn)遠(yuǎn)夠用了。做為妻子，是那個要朝夕相處的人，黛玉靈慧幽默，一時笑臉，一時嬌音，會一下叫你寶玉一下叫你二哥哥。會理解所有在別人看來不合時宜乖張荒誕的行為，會尊重你的心靈和選擇，從不用或曲或直的手段強(qiáng)迫你做不愿做的事情。和這樣一個女子在一起，生活充滿了美和情趣，生命真實飽滿和從容。
這么幸福，你跳井干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