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伴兒走了
簡媜
伴隨自己走過青年、壯年、中年、老年的另一半走了,像房子拆去半間,身體癱了半邊。老伴兒,人際關系中最神秘的一個詞,通常來自婚姻,但不是所有婚姻都能修成老伴兒,多的是老冤家。年輕時不能理解老伴兒有什么必要,老了才知道那代表一種絕對信任的依靠。
老伴兒走了,活著的那一個可能在子女的安排下?lián)Q個環(huán)境以釋傷懷,也可能不忍離去守在舊居。屋子空了,仿佛全世界沒人要的空白都堆到這屋子般。老年喪偶,也是一堂重擊之課。由于女性的平均壽命高過男性,八十歲以后喪偶的苦澀滋味,成了年長女性最割喉的一杯酒。
一位老奶奶于八十四歲喪偶,三四年來仍無法走出傷懷,常因思念丈夫而哭,孩子把照片都收起來。也是老奶奶,今年靠近九十,老伴走后,一人獨居,常對著丈夫的照片說話。
黃昏的公園是交換資深人生滋味的處所,失去老伴的人不怕被知道,因為,在這里遇得到同病相憐的人,說出的話他們聽得懂。一位五年前喪偶的老人家,跟同樣遭遇的人說起老伴,仍會流下老淚。
三年四年五年,對失去老伴的人似乎沒什么不同。時間過于緩慢,生活里沒有新事件,更容易陷入傷感的漩渦。
老人家在喪偶之后,常會有被掏空的刺痛感,伴隨著被遺棄、被欺瞞、被處罰的強烈感受。使得理智薄弱,只像一層薄膜,底下是滾沸的人生湯頭,翻騰著掏空、遺棄、欺瞞、處罰這四顆丸子,日日夜夜嚼著,偏偏嚼不爛、咽不下,吐出來,四顆丸子變八顆,八顆變十六顆,“為什么那么早走?”“為什么身體這樣壞下去?”“為什么生這種???”“他活一天,我快樂一天!”一連串為什么,適合三四十歲喪偶的人來問,但不適合結(jié)縭五六十年、八九十歲喪偶的老夫或老妻來問。
那么,在我們必修的老年學習課程上,是不是應該加上一堂“喪偶課”!
白首偕老的“喪偶課”,內(nèi)容較艱深,念著念著,念到夫妻本是比翼鳥、連理枝這一章,很多老人家輟學,找老伴去了。這是無法解釋的生命共同體的愛,一個走了,另一個留不久。
這么說來,一輩子吵吵鬧鬧的婚姻,到晚年上“喪偶課”似乎容易些。也不盡然。恨不得買一張登仙列車商務艙,讓那越來越胡鬧的老冤家早日上車的,聽過,畢竟是少數(shù)。多的是愛恨摻半,刀子嘴豆腐心。蛋糕掉到地上,沾了草屑碎石,還是個蛋糕,雖然嚼得鏗鏗鏘鏘,甜味還是有的。這堂“喪偶課”,修起來也不容易。如果老伴兒走了,換個角度看,那些先走一步的人也是幸運的,有老伴可以托付,為他送行。但是,留下來的人卻困在未完的時間里。老伴走了之后,日子必須繼續(xù),但已遠遠不同于以往。
摘自《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