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蔣長平，江蘇人，幼兒教師，書中有芬芳，心中有微光。生活不會薄待任何腳踏實地、勇往直前的人。
－作品欣賞－
槍 手
1
鐵錘在舍棄中午休息時間給班里困難戶講解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教導(dǎo)主任來找她。
其中一個男孩吸了一下鼻涕說道：主任門口站，不干活也好看，不要找麻煩，趕緊給找對象。
主任皺著眉，揮揮手：除了會調(diào)皮，就是會搗蛋！
孩子們哄笑著跑出去玩了，主任解救了他們。
鐵錘等著主任開口，她除了能輕輕松松、游刃有余地應(yīng)付她那些小學(xué)畢業(yè)班孩子，對于社交溝通、人際交往都是被動的，與人聊天，不知道該聊些什么話題，還能緊張的一身汗。
主任說：你工作快五年了，雖然沒有入編，孩子卻教的很好，有些編內(nèi)老師都不如你，有句話怎么說的？小丑在殿堂，大師在流浪。
鐵錘沒回話，等他繼續(xù)說，心里卻有些想笑：這是哪兒學(xué)來的一句流行話趕緊用上了，說的這么像他自己。
他原先也是代課老師，但和鄉(xiāng)長那吃啥啥不夠，干啥啥不會的女兒結(jié)了婚，就轉(zhuǎn)了正，還做了教導(dǎo)主任。鐵錘二年級的時候就上過他的課，他聲情并茂地給同學(xué)讀故事：工友們?nèi)缁鹑绮瑁ㄝ保┑母闪艘幌挛纾l也不說累，班長看到二狗在一旁剁（啜）泣，他知道，羞愧和恥辱在鞭臺（笞）他的心靈……
主任接著說：有個事情要跟你商量。
鐵錘心里頓時閃過各種可能和不祥：學(xué)校給她機會考編制了？不可能，有主任橫在那兒擋著道呢；主任有親戚朋友要來頂替她了？他總弄些不著調(diào)的七大姑八大姨家的舅舅弟媳家的侄兒、侄女來學(xué)校代課，代不了三五個月又不干了；又或者……
鐵錘，主任說：你聰明，又有志氣，要不是你重男輕女的父母，估計你也肯定考上名牌大學(xué)了，你說你父母也是，四個姐姐加起來不如你一年讀的書多，都讀到高二了還不讓讀下去，錢都用來堆那個不成器的寶貝兒子，明知道打水飄的事，真是腦袋瓜叫門擠了。
鐵錘一直保持著微笑，笑容恬靜，心里卻想：你他媽少說點廢話吧，別鈍刀子割肉了。
鐵錘這個名字是出生前就取好的，父母認為這次肯定是兒子，在這長江以北兩省交界的偏遠小地方，很多東西是模糊混亂的，唯獨生兒子是清晰堅定的。
主任接著說：現(xiàn)在有個事情要你做，做成了可以得到六萬塊錢。
鐵錘腦子嗡了一下，笑容有點僵，心里倒抽一口涼氣，這是要殺人放火？她一個月工資800塊錢，六萬塊？幾倍來著？怎么算不過來了？
她更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不敢開口了。
主任說：有個人家孩子要考教師編制，找人替考，但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查的緊，必須得用真實身份去考，考上了以后你們就互換身份，你用她的名字，她用你的名字，所有事情都有人安排，只要你不講，就不會有人來追究。
他努力講得輕描淡寫，可鐵錘心里萬馬奔騰、翻江倒海起來，也幾次看到他閃爍飄過不敢看她的眼神。
鐵錘甚至鼻子酸了一下，盡管替考這事她早不陌生了，她甚至剃了短發(fā)替主任的兒子考過銀行入職考試，但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要與人互換身份，用別人的名字過余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體會。她無數(shù)次夢想自己真正替自己去考一場試，成為一名正式的老師，雖然不喜歡這里，但總算有她熱愛的教育事業(yè)，有那些純真可愛的孩子。
主任以為她有很多話要說，或者，她會不會再也忍不住、撒潑鬧起來，說一點不心虛那是假的，但她一沒本事二沒背景，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還不就跟只小螞蟻一樣。但光腳不怕穿鞋的，正因為什么也沒有，若破罐子破摔胡鬧一場，也夠鬧心一陣的。
他強作鎮(zhèn)定地等著，等了半天，鐵錘卻只問了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她叫什么名字。
??？主任顯然沒想到這也是問題，認真努力地想了一下才想起來：賈詩琦。
鐵錘想：多好聽多詩意的名字，人也一定長的好看，一定從小很多人疼她，一定一直過著衣食無憂、幸福美滿的生活吧。
她有些自問自答地說道：林鐵錘，她能接受這名字嗎。
主任吃吃的笑著說：能，能吧，名字也就是個代號嘛。
鐵錘心里一陣憎惡，卻問道：六萬塊？我要十萬，我是肯定能考過的。
主任臉上掠過一絲驚訝和難堪：十萬哪？我跟她家里商量一下，其實你只要通過筆試，面試會安排打點好，你隨便發(fā)揮就可以。
鐵錘心里悲涼地冷笑：這就是普通人每次考編，就算筆試考了第一第二也不一定能通過面試的原因。
2
鐵錘開始準(zhǔn)備應(yīng)考，其實還是正常上班，書只是有空的時候翻一翻，考試，對她來說，比別的事都容易。進入考場，既熟悉又更陌生，既慌張又更心虛，有期盼卻又有著莫名的不舍。
有什么可不舍的呢，這名字是跟了自己二十幾年，但自己在這里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如果有機會，就離開這里，不管遠方是困苦或磨難，好過眼前的茍且?，F(xiàn)在，機會來了。
自己難道不可以選擇不干嗎？不可以去舉報嗎？她不止一次地想：豁出去了，從上到下不管不顧大鬧一場，天翻地覆也好，魚死網(wǎng)破也行，反正生活也是茍且和磨難，說不定破釜沉舟反而會出現(xiàn)新的生機呢。
哦哦，快停下這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再說，自己不早就是壞人了嗎？從第一次答應(yīng)替考開始，最重要的一點，既然有能力讓她去替考，當(dāng)然都是有能力的人，哪一條大腿她能擰得過？有的人，生如螻蟻，有的人就是可以一手遮天啊。不茍且能怎樣，只會有更多茍且等著。
只是這一次，因為明明是自己真實的身份去考，機會卻依然是別人的，是難過？是不甘心？這就是同人不同命嗎。她需要錢，她需要逃離這里，逃離這個家。她要求主任把錢交給她以前的中學(xué)班主任保管，不許讓父母經(jīng)手。
中學(xué)班主任是個已經(jīng)退休、沉默寡言的老人，見不得任何一個好苗子被耽誤，就像種地的農(nóng)民，舍不得浪費任何一粒糧食一樣。
當(dāng)年，他磨破了嘴皮、極盡周轉(zhuǎn)才讓她讀了高中：讓她和一個父母做生意沒時間管孩子的女生住在一起，鐵錘負責(zé)照顧女生的日常生活和輔導(dǎo)她的學(xué)習(xí)，女生父母負擔(dān)鐵錘的學(xué)費。本以為水到渠成，小母雞一定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也算完成他作為一個教書育人基本的渴望下一代成才的夙愿。可是高二的時候，女生懷孕了，父母給她辦了休學(xué)帶到外地去了，鐵錘的母親趁勢到學(xué)校一哭二鬧三上吊，家里的錢都給弟弟買了高中了，揪著鐵錘不讓上課，架不住她天天鬧，鐵錘輟學(xué)了。
她那兩鬢斑白的中學(xué)班主任痛心疾首了很長一段時間，上門說情無路，繼續(xù)讀書無門，他只好又想辦法周旋找人把她弄到小學(xué)去代課，巴望著他器重的學(xué)生有一天能找到人生的突破口，他覺得，這棵仿佛從巖石縫隙掙扎長大的小草，應(yīng)該有屬于她的春天。他說的最多的話是：可惜了可惜了。
而事實上，農(nóng)村里面，那些被父母愚昧無知或者目光短淺或者無力看管耽誤的，又或者實在為了生計而被迫忽略的好苗子數(shù)不勝數(shù)。
鐵錘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以，她一定是要給這個老人養(yǎng)老送終的。
考試很順利，可是毫無喜悅毫無成就感。鐵錘已經(jīng)想好，拿著她的新身份，她要離開這里，她早就想離開這里，只是身無分文，上班五年，工資從來都是父母直接結(jié)走。賈詩琦，多美的名字，自己將來能不能活得和這名字一樣美好。
但鐵錘沒想到，錢還是被父母想方設(shè)法拿了去，他們在商量是給弟弟在城里買房還是去城里做點生意。
鐵錘盤算著拿到錢后的一百種生活方式，留一點給家里，自己拿一小部分，其余的都留給中學(xué)老師。但此時，鐵錘突然沒了任何感覺和情緒，竟然既不難過也不生氣，她信命，但不信，命只該如此。
雖未經(jīng)太多世事，可在她心里，再大的坎坷再多的風(fēng)雨，也已波瀾不驚，可能是對這里一切的失望和死心，除了生死，一切遭遇都只是不同程度的擦傷。
主任的到來讓家里暫時安靜下來，他帶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賈詩琦不能去上班了，鐵錘可以以自己的身份去報道上班、正式入編。父母立即眉開眼笑了，沒想到女兒陰差陽錯竟然終于能當(dāng)上正式的老師，立刻把鐵錘夸了個天花亂墜，忘了那些因為鐵錘要讀書所以承擔(dān)大部分家務(wù)的日子：總是顧不上吃飯就往學(xué)校跑；跟著大人一樣速度的干農(nóng)活；冬天手上那些干活凍裂的一道道口子，又感謝主任，一直感謝到他十八代祖宗。
主任接著說：錢得退回去。
林母立即拉下臉來，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辛苦費不應(yīng)該給嗎？再說是她自己不去報道又不是我們不讓她去。錢是沒有了，花完了，現(xiàn)在讓我們?nèi)蟮牢覀儺?dāng)然感激你，反正我們鐵錘也是正式的國家老師了，工資也穩(wěn)定了也比以前高，我們鐵錘分期還吧。
主任愣了，沒想到林母來這一招，鐵錘也愣了，直覺得一口濁氣夾著火苗堵在胸口，憋的她頭暈?zāi)垦?、眼眶脹痛、全身火熱，卻又感覺自己的手腳正在發(fā)麻發(fā)涼，快要窒息一樣，腦袋像要炸裂一般。
鐵錘猛地起身，踉踉蹌蹌卻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3
鐵錘站在火車站入口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天氣不好，太陽被烏云遮住，但陽光努力掙扎、射向大地，一如她對生活、對這個世界的心，沒有過不去。
誰也不知道、也沒人關(guān)心她沖出家門的那個晚上去了哪兒，她在村口的草垛里睡了一夜，仰望早秋的星空，一路艱難成長的酸痛苦辣歷歷在目，但是無感，即使想哭，也沒有眼淚。
她想到追求自己的鄉(xiāng)醫(yī)院那個從縣醫(yī)院借調(diào)來的、有些靦腆的年輕醫(yī)生，優(yōu)秀且有前途，淡淡的甜蜜里裹著厚厚的酸楚。
雖然平時一群年輕人在一起玩的很融洽，但鐵錘壓抑著心里微弱的渴望，避免一切單獨相處的機會，她還不懂愛情，之所以拒絕，是內(nèi)心的自卑吧，不對等的感情，即使進入婚姻，感情也很可能難以生存，先死的是友情，然后是愛情吧。
東方發(fā)白時，鐵錘爬起來，把身上拍干凈，經(jīng)歷了一夜無眠與糾結(jié)，她想好了：不去報道！盡管那是她無數(shù)個夜晚夢寐以求的一天，世界那么大，必須去看看！
頂著昏沉沉的腦袋，睜著干澀的雙眼，鐵錘走進了中學(xué)班主任家的小院子。
院門敞開，老人坐在院中間的小方桌旁靜靜地喝茶，這是他多年早起的習(xí)慣，清晨涼薄的淡淡的霧氣使小院像一幅靜止的水墨畫。
老人沒說話，領(lǐng)著鐵錘進了屋，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好像一切都在老人的預(yù)料掌握之中，讓鐵錘完全沒有了來時的猶豫、糾結(jié)和尷尬，他默默地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他一直準(zhǔn)備著的一萬塊錢，他喃喃低語：窮家富路，窮家富路，飛遠些吧，飛得遠一些，不要回頭，永遠不要回來。
鐵錘不知道說什么好，第一次被人這么理解，這么懂她，心里一股暖流涌出，她原先糾結(jié)著怎么開口借錢，借多少？一千？兩千？兩千最多了，應(yīng)該足夠了……
鐵錘接過信封，無以言表心里的感謝，更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看他，她在這里唯一的親人，她多想在這老人的暮年，自己能夠悉心照料，寥寄他對自己的恩情，可是，她最終的決定卻是離開這里，遠離這位老人，離開容易，離開的不舍很不容易。她緩緩跪地，認認真真趴到地上給老人磕了個頭，老人抓著她的胳膊輕輕將她拉起，起身時，四目相對，淚流滿面。
后來她聽說，政府正在肅查各單位冒名頂替和吃空餉的問題情況，主任和他的老婆正在接受調(diào)查。而那賈詩琦，也不是哪個有錢有權(quán)人家的寶貝女兒，而是縣紀(jì)檢委辦公室主任在外面養(yǎng)的小情人，時年二十一歲，那辦公室主任帶著孫子出來玩，賈詩琦就逗孩子，讓他喊奶奶。
鐵錘心里想：比我還小兩歲。
老人則嘆口氣說：唉，這世道……
林母聽說了外面的“兵慌馬亂”，生怕自己受到連累，嚇得把十萬塊錢退了回去，又把鐵錘罵了二百四十遍：好好的公辦老師不干，出去打飄，祖墳頭上冒青煙了嗎！
鐵錘抬頭看了一眼天，太陽已經(jīng)掙脫烏云，早秋的陽光依舊炙烈，又低頭看了一眼車票上的目的地和名字，南京，那個極具魅力又極具包容的六朝古都；林鐵錘，誰也不可替換，永遠都不！
1、稿件內(nèi)容健康、結(jié)構(gòu)完整、文筆優(yōu)美、底蘊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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