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話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當(dāng)婚和當(dāng)嫁的具體年齡到底是多少，因時代而論，時代不同，則當(dāng)婚當(dāng)嫁的年齡就大不一樣了。
就拿我的長輩們的婚事來說吧，那時的女兒到了十多歲以后就可以談婚論嫁了，最小的出嫁年齡只有十三歲，一般不超過十七歲，如果有女兒到了十八歲還在閨中，人們就會嘲笑她是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女”，在那個年代，家有老女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我的舅奶奶十二歲時就出嫁了，我的母親也是十六歲結(jié)婚，十七歲時就將我?guī)У搅诉@個世界，聽長輩們說，女兒在十五、六歲時出嫁是最佳年齡。
那時的男女青年沒有談情說愛的機(jī)會，全憑媒人月下牽線。人們的口頭禪是：“男兒發(fā)財不曉登（得），女兒發(fā)財一早晨。”意思是說，碰巧哪一天早上有媒人來說媒，男方家底稍稍厚一點兒，這就意味著女兒放了一個好婆兒（好人家），女兒一生便有清福可享了。
做媒的人不分男女，一般是親戚和鄰居。如果姑姑嫁到了外地，姑姑和姑父在當(dāng)?shù)乜瓷狭艘粦艉萌思?，于是就給侄女牽線，有的是姐夫姐姐說媒，想到兩姐妹今后有個伴兒，今后也好一起回娘屋，于是，就準(zhǔn)備將妹妹嫁過去。
做媒的人要學(xué)會說話，說媒時要盡揀好話說，以求得女兒家父母的歡心。有說地方好的：“男方住的地方好吔，單家獨(dú)村，住在山里，柴方水便，要撿柴，屋后就是山，要取水，房前就有一條小溪，走幾步就可取到水，這可真是個好地方?！?/span>
如果住的條件差，媒人就會說：“那戶人家只有一個兒子，將來姐姐妹妹們出嫁了，那家產(chǎn)還不就是兒子的了。”
如果家里兄弟多，媒人就會說：“人多力量大，將來養(yǎng)老，你只攤一份子就可以了，不會獨(dú)自承擔(dān)養(yǎng)老的任務(wù)。”
媒人常常是見機(jī)行事，女兒的生活條件差，媒人就會說上一句：“如果你們同意了，他們家就會馬上送一擔(dān)谷子來?！边@樣一說，女兒同意了，父母也同意了，有時也是為了解決燃眉之急。
鄉(xiāng)里的風(fēng)俗就是這樣，姨姨的女兒可以嫁到姨媽家，姑姑的女兒可以嫁到舅舅家，也有舅舅家的女兒嫁到姑姑家的。那時，在人們的思想中，還沒有近親不能結(jié)婚的意識，只要雙方樂意，就被認(rèn)為是美滿的婚姻。
二
“看人家”是女兒婚前的第一道程序，不是訂婚，是女方家的人去男方家走訪一次，了解住的條件，家里幾口人，幾間房，幾頭牛，幾頭豬，砍柴取水是否方便等。看人家是媒人領(lǐng)著女兒和母親去的，也有父親陪著女兒去的，人不宜過多，有當(dāng)天回家的，也有當(dāng)天不會家的?；丶視r，男方則要給女方紅包，作為看人家的打發(fā)錢。如果女方滿意，當(dāng)即收下打發(fā)錢，可是那幾日，男方總是提心吊膽，怕給的打發(fā)錢被退回，直到媒人給了肯定的答復(fù)后，男方才放下心來。
三
女兒出嫁時必須有一套嫁妝。家境條件較差一點的，陪嫁一個兩門衣柜，一個平柜（用來裝糧食），一個畫桌（類似梳妝臺），一個碗柜，一口木箱，四把椅子。家境條件好的，陪嫁兩箱兩柜或四箱四柜，椅子則更多。家養(yǎng)的女兒多，父親的責(zé)任就更大，他必須提前準(zhǔn)備一壁做板子的杉樹，做腳料的春樹，紅木樹和三棗樹，過一個六月之后，這些木料就干了，女兒出嫁時，就可以做嫁妝了。
擇一吉日之后，做嫁妝的木匠就可以進(jìn)門。除了帶徒弟以外，一般是一個木匠進(jìn)門，完成一套嫁妝得要一個多月，嫁妝多的，需要的時間更長。木匠進(jìn)門之后，一日三餐需要一個人做飯，這就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陪木匠”之說。配木匠一般是女兒，間或母親，雖然一個木匠吃不了多少，但飯桌上也要幾個菜，有鄰居親戚送菜的，夏天黃瓜茄子辣椒，冬天蘿卜白菜，也有送米糕豆腐的，送干菜的。
那時我們村里有個木匠師傅叫王寶，四十開外，為人忠厚，不善言談，木匠手藝高強(qiáng)，做家具不用一口釘子，全用竹銷。一天除了三餐飯食和喝水之外，很少休息。他用餐時很有講究，只夾面前的那一碗菜。鄉(xiāng)里人都說他好，可是他接的活兒多，總是忙不過來，有的人家只好請外村的木匠。如果年輕的小木匠在女方家待久了，日久生情，嫁妝做好了，木匠和女兒好上了。女兒要退親，父母則說“放一不放二”，于是，一對小鴛鴦難舍難分。
木匠出門漆匠進(jìn)門。結(jié)婚是喜事，女兒的嫁妝多以紅色為基調(diào)，木椅被漆成紅色，木箱是紅色，柜子也是紅色，因此，結(jié)婚有“坐紅板凳”之說。高手在民間，漆匠能漆能畫。嫁妝上的漆畫多為山水蟲鳥，白云藍(lán)天，梅蘭竹菊，鴛鴦戲水。那畫，栩栩如生，看一套嫁妝漆畫，就像讀一部詩書。
四
女兒要做嫁鞋，不做嫁衣裳，嫁衣裳是結(jié)婚那天男方送來的。女兒還小的時候，細(xì)心的母親就將不能穿的布衣片子拆下來，洗凈曬干后存放。女兒出嫁的前一年，母親又將布片子用濃濃的米湯一層一層的糊好，曬干，滾成筒，再存放。
結(jié)婚的日子定好后，母女倆便在油燈下開始忙活起來。做嫁鞋最費(fèi)功夫，不管是大戶人家還是小戶人家，做嫁鞋是非常講究的，要一針一線地納鞋底，要一針一線地繡鞋面。要將手洗得干干凈凈，穿一件新衣服，或者系一條干凈的圍裙，以免將白色的鞋底弄臟。因為結(jié)婚那天，你的嫁妝一到，男方的女客親立即擁向新房，打開你的陪嫁箱子欣賞你的嫁鞋，然后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鞋底納得緊吔，用手一敲，嘣嘣嘎嘎地響?！?/span>
“中間的升子花四方四正，這雙鞋的棉籽佗花真的就像開的棉花?！?/span>
“鞋面子上的梅花繡活了?！?/span>
做針線活的女人們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如果嫁鞋做得不好，女兒在婆家就不會有顏面。
嫁鞋不是只有一雙或者兩雙，而是十幾雙，多則二十幾雙。郎君的鞋叫做”大鞋“，女兒的鞋叫做“小鞋”，各要四到五雙，公公婆婆一人一雙，結(jié)婚那天要交給公公婆婆，公公婆婆收到鞋后，回給女兒一個紅包，這就叫“搬鞋”。
還有接納鞋，接納鞋就是新郎新娘拜堂時站在毯子上穿的鞋?；ㄞI還沒到的時候，新郎換上接納鞋，坐在堂屋的一條高板凳上等候新娘的到來?；ㄞI到了大門邊，新娘要下轎了，接親的人給新娘換上接納鞋后，才能引新娘去堂屋里拜堂。接親的人必須是男方的親戚，且兒女雙全、一家都是健健康康的人才能有資格接親引拜。接納鞋一般是請最講究的人做的，我記得我的母親常常給人家做接納鞋。
嫁鞋多了，母女倆哪能完成得了，得要請姑姑、姨姨、嬸嬸、伯母幫忙，還得請鄰居幫忙，而且親戚鄰居都樂意幫這個忙，她們認(rèn)為，做嫁鞋是一件體面的事情，那是主人瞧得起你。
五
鄉(xiāng)間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你只娶得起媳婦，嫁不起女?！币驗榧奕?dāng)日，男方的家人和客親喜氣洋洋，女方的家人則悲悲戚戚，所以，當(dāng)?shù)乇阌辛恕翱藜蕖钡娘L(fēng)俗。
哭嫁是有腔調(diào)的，我們與桃源縣交界，哭嫁的腔調(diào)是以慈利口音為主，輔以桃源縣的口音?？藜拊~語多以“我的”二字開頭，后面的內(nèi)容由女兒即興發(fā)揮，或者事先投師熟背。
女兒哭嫁從結(jié)婚前一個月開始，有的更早。木匠進(jìn)門做嫁妝時，女兒意識到：我將要遠(yuǎn)嫁了，將要離開我的父母，離開我的親人，離開我的家鄉(xiāng)，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這片土地，叫我怎能舍得喲。將來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婆家，面見的都是陌生人，又不知郎君待我怎樣，如果嫌棄我，不疼愛我，我又怎么活？又不知公婆待我如何，“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苯怪偾浜蛣⑻m芝的故事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我在家時父母疼愛我，我無憂無慮地生活，可是去了婆家，一切都由不得我呢，我得察言觀色，處處留心，弄不好，要遭丈夫的打罵，公婆的嘮叨，鄰居的指點，這日子，叫女兒怎能消受得了？想到這些，女兒夜不能寐，便開始哭嫁了。
睡在隔壁的母親聽到女兒的哭聲，便來到女兒的床邊，陪著女兒哭了起來：
“女兒吔，你去了婆家，不比自己家里，你是做妻子去的，是做媳婦去的，要放勤快些，重活苦活都要做，不要被婆家趕回家門，讓為娘的沒面子”，待母女倆哭了一場后，天還沒有亮。
眼看結(jié)婚的日子越來越近，女兒想到離開家的日子已為期不遠(yuǎn)了，想到自己不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哭嫁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了，三天兩次哭，夜夜不能安息，靜至下半夜，女兒又一句一句地傷心地哭起來：
“我的媽媽呀，我的爹爹呀，你們把我從小養(yǎng)大，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怕我冷到，怕我凍到，苦了你們吔?，F(xiàn)在我長大了，能幫你們做事了，可是，我又要離開你們了，弟弟妹妹還小，你們還苦著呢，我舍不得你們呢?！迸畠涸娇拊絺?。
父親從床上坐起來，一聲不吭，只顧抹眼淚。母親也哭著勸著：“我的好女兒呢，不是娘狠心呢，你是過日子去的呢，為娘的也沒有辦法呢，沒有哪家的閨女做老女呢，她們都哭著嫁了呢，爹爹舍不得你呢，娘舍不得你呢，我的兒呢，我的肝呢?！?/span>
一陣陣的哭嫁聲從黑屋子里傳出來，另一家的母親搖醒正在酣睡的女兒：“聽，哭嫁了。你要仔細(xì)聽呢，聽聽別人家是怎么哭的，學(xué)著點兒，將來你長大了，也要哭嫁呢?！?/span>
鄰居家的女兒坐起來，母親不說話了，她們依偎在一起，她們知道，這個過程，將來她們也是要經(jīng)歷的。
最后三天，女兒哭得更是厲害，有的躺在床上不愿進(jìn)食，進(jìn)花轎時，則要幾個人攙扶著才能站穩(wěn)，那時，人們就會夸獎這個女兒有良心?？薜貌粋牡呐畠海蛘呖藜薮螖?shù)少的人，背后總會被人說閑話。
結(jié)婚的前一天，女兒家的客親都來走人家，我們叫“整帶花酒”，這一天和出嫁的當(dāng)日，是哭嫁的高潮。
那兩天，女兒睡在床上，木床用帳子圍著，主事的督官向閨房里通報：“姑姑來了。”女兒便開始哭起姑姑的好處來。
“我的姑姑吔，你平時最疼我，明天我就要去婆家了，叫我怎舍得姑姑呢?！?/span>
姑姑也開始坐在床邊陪哭起來。
“侄女吔，姑姑也舍不得你呢，你是到好人家去的，是發(fā)財去的，不要想家吔，有空你要多回娘家走走呢。”
這時，女兒哭得越傷心，姑姑就會越感動，哭著哭著，姑姑就會打開布包兒，給侄女陪嫁錢，這時給的紅包，我們叫做“壓箱錢”，誰家的女兒出嫁時的壓箱錢多，這就得看那家女兒哭嫁的本事了。一般來說女兒要哭哥哥嫂嫂、弟弟妹妹?？薏畫饗穑桃桃谭?，哭長輩的長輩，還要哭族里的客親，女兒哭到誰，誰就陪哭，誰就會給”壓箱錢“。那一天，女方的客親少有笑臉。
六
第二天，迎親的隊伍來得很早，天剛亮，村那頭就有嗩吶聲傳來，女方家的人聽起來感到很惜惶。這時的閨房里都有女客親圍著，女兒早已哭得像個淚人兒。只聽女兒家的人說：
“關(guān)大門，拿錢來就開門?！庇谑牵瑤兔Φ木桶汛箝T關(guān)了，都說嫁女的人家脾氣大。花轎停在外面，四把嗩吶“嗚嗚吶吶”地吹，女方就是不開門，男方的支事人使了利是，大門打開了，四把嗩吶進(jìn)了堂屋后，女方的督官給嗩吶上花（將紅綢布系在嗩吶上），給利是，嗩吶聲方才停止。
雙方客親很快用了早餐，吹嗩吶的人又進(jìn)了堂屋，他們吹著，催著發(fā)轎。男方幫忙的人三下五除二，立馬就把嫁妝打點好了，力氣較大的人準(zhǔn)備抬衣柜，平柜、碗柜，椅子由幫忙的人挑著，箱子上面疊著被子，枕頭，也由兩人抬著。一人挑瓷器，一人挑茶（熟雞蛋、米泡兒和紅糖），蚊帳只能由女方的弟弟或者妹妹背著，挑茶的人均由女方父母指定，男方幫忙的人是不能做這事的，因為挑蛋茶和背帳子的人都是有利是拿的。
嗩吶聲聲，催人淚下，男方的支事人一遍又一遍地催著發(fā)轎，而女方總是拖延時間，做新娘的女兒也遲遲不肯出閨房，這是嫁女的人家慣有的事情，總不能讓人家說：“這家人家恨不得早早地把女兒送了去?！?/span>
女兒的哥哥或者叔伯哥哥將她從閨房中背出來，經(jīng)過堂屋，來到大門邊，女兒身上不能帶任何東西，哥哥背妹妹的時候，背上也要披一塊大約兩三尺的紅綢子，意思是不讓女兒把娘家的財氣帶了去。送親的人都是由女兒家的父母提前一天決定的，大多是正房親戚，母親不能送轎，做父親的必須去。
發(fā)轎了，一陣鞭炮，嗩吶“嗚嗚吶吶”地吹，送親的、迎親的隊伍好不熱鬧。
迎親的隊伍走遠(yuǎn)了，再也聽不到嗩吶聲了，為娘的還守著女兒的空房，聲淚俱下，“我的兒啊，我的肝啊。”的哭泣聲好生凄涼。
娘由幾位留下來的親戚陪著，幾天不曾飯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