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黑暗的愛
伍 澤
（1）
那天早上妞妞告訴我說肚子“不好”，我告訴老公，他就把妞妞抱起來，說爸爸給你揉揉就好了，父女倆人一起跌倒在床上嬉笑翻滾，老公說：“放心吧，妞妞沒事，她就是想讓我抱抱。”
到了中午妞妞說要尿尿，我?guī)バl(wèi)生間，等把她從馬桶上抱起來時我一下子就呆住了，妞妞的小便是粉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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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妞妞在醫(yī)院做腫瘤切除手術(shù)?；灲Y(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們說：“妞妞腹部的腫瘤是惡性的，是腎臟惡性腫瘤的一種。就目前來說患有這種病癥的病人的存活希望只有20％。”
屋子里靜極了，老公當(dāng)時就完全崩潰了，他坐在那兒兩眼直瞪著，一言不發(fā)，接著就哽咽不止。奇怪的是那一瞬間我的恐懼反而不見了，我的腦子清楚得像一塊透明玻璃：如果妞妞就要死去，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必須跟她在一起好好地度過她的有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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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星期后我們回到了家里，看著一大堆藥品，我呆滯地坐在沙發(fā)上，悲傷不已。突然，我聽見一陣陣笑聲從妞妞的房間里傳出來，我們走過去，看見姐姐和她五歲的兒子正各自戴著一副很夸張的大披肩，身上圍著一條花床單充當(dāng)長裙跳舞，妞妞拿著一只毛絨絨的大白兔子，在一旁笑得倒在地上站不起來。
聽著妞妞的笑聲，我心里充滿了欣慰，我明白了，這就是我的家，家是一種感覺。是無論你身處何方都能感到被愛所環(huán)繞的那種感覺，有了這種愛，我們?nèi)乙欢軕?zhàn)勝恐懼。
半個月后妞妞又做了第二次化療，化療后的一個星期是妞妞的生日，她滿三周歲了。我決定給妞妞辦一個生日會，請一些親戚和朋友們的孩子來一起玩，妞妞帶著一群小朋友在玩具堆里爬來爬去，我聽見妞妞大聲地問大家：“你們想不想看看我的傷疤？”小孩子們瞪圓了雙眼：“想啊想啊，給我們看看。”妞妞炫耀地抓起自己粉紅色的公主裙下擺，露出橫在腹部的一條鮮紅色還沒長好的傷疤。孩子們好奇地圍上去，驚訝地叫個不停，一個孩子甚至伸手去摸了一下，說：“呀！顏色真好看！我也想在肚子上弄上這個顏色！”
所有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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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jié)快到了，妞妞再次住院，醫(yī)生們在她體內(nèi)注入了許多化療藥物，她的身體迅速地衰弱下去，胃、口腔、咽喉和腸道全被損壞了。她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皮肉也變成病態(tài)的黃色，白細胞數(shù)量越來越少，每次看見護士把針頭扎進妞妞細小的血管抽出鮮血的時候，我都會喘不上氣來，這真像是一場永無休止的和死亡之間的比賽。
終于在離春節(jié)還有3天時奇跡發(fā)生了，妞妞的白細胞增長到了正常數(shù)量。我們?nèi)医K于可以在一起過一個春節(jié)了，我和老公，父母、公公婆婆，姐姐姐夫都穿上全套的醫(yī)用防護服來接她。妞妞穿著一件外婆親手做的大紅唐裝，上面布滿了福字圖案，她光光的腦袋上戴著頂編成發(fā)套似的帽子，帽子下面還有兩條黑黑的辮子，辮子下端扎著兩根
粉紅色的緞帶。她興奮地在病房里跑來跑去， 還隔著窗戶叫走廊上的護士來看她的小紅襖。
姐夫不停地圍著一家人拍照，他想把每一個歡樂的畫面都定格下來。
我看著眼前的一切真是百感交集，一個月前那些再平常不過的生活，如今卻仿佛是死而復(fù)生般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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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6月，離妞妞四歲生日還有三個月。
她在廚房里繞圈跳著，微風(fēng)徐徐吹進屋中，她蓬蓬裙上的亮片在午后的陽光里一閃一閃的，腳上的長耳朵小兔拖鞋一跳一跳的。那一瞬間我甚至有些迷惑了，醫(yī)生不會弄錯了吧？她這時候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癌癥病人。
這時妞妞玩累了坐在地板上，正擺弄拖鞋上的小兔子耳朵。突然她把小拖鞋放下，走到我身邊抬起頭看著我，開口問：“媽媽，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我在她面前坐下來：“當(dāng)然啦，寶貝。”妞妞扶著我的膝爬到我身上，平靜地說：“媽媽，我真的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抬起頭，看到妞妞的眼神熱切而嚴(yán)肅，于是我鄭重地說：“我答應(yīng)你，寶貝。”妞妞把頭伏在我的胸上，摟著我的脖子：“媽媽，我要你答應(yīng)我，永遠也不忘記我。”
我的眼里霎時充滿了淚水，可妞妞的眼里卻沒有一滴淚，她純真美麗的眼睛認真地注視著我，等著我的回答。我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寶貝，我答應(yīng)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就在那天晚上九點開始， 妞妞的呼吸越來越不規(guī)則，她躺在那兒，瘦小，透明， 了無聲息。突然她的呼吸很急、很淺、很怪，可她的雙眼卻睜得大大的，乞求地定定地看著我。我把她抱在懷里，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姐姐姐夫和他們的兒子，依次跟妞妞用目光道別。1 0點2 0分，老公在妞妞面前跪下來，哽咽著，身體顫動不已，他吻著妞妞，妞妞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聽見老公對她說：“寶貝兒，我們都很愛你。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
妞妞的目光漸漸散去， 她的靈魂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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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走后，我很久都不敢走進她的房間，直到前年我又有了一個像妞妞一樣的小嬰兒，我的心里才漸漸平靜。我抱著她，看到新生兒慢慢長大，穿著妞妞的軟軟的帶蕾絲的嬰兒鞋，玩著妞妞的長毛絨玩具，我覺得妞妞以另一種方式重新來到我的生命里。我常常想起妞妞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她忍受病痛，卻沒有忘記帶給我們快樂。我現(xiàn)在知道，事實上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在安慰我，她讓我學(xué)會珍惜身邊的每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