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鬼仔,還知道起來??!」我全身都是灰髒髒的,可是一翻身,又鑽進(jìn)阿婆 的臂彎裏了。阿婆替我拍著扇子,先哼哼唧唧的唱了幾首日本歌,再搖著腿哄我, 告訴我,我沒有爸爸媽媽的,我是從那高高大山裏的一塊石頭爆出來的小人兒。我 也不擔(dān)心,只管瞌睡懵懂的聽著。廚房灶裏燒木柴的火劈哩啪啦的響,麻雀們在黃 昏的檳榔樹上呱噪著叫,我聽到阿公牽著莎莎走過花園裏小碎石子路的聲音,我從 阿婆懷裏仰起臉來對她說;「莎莎?!?/div>
晚上阿珍帶我到火車站前的廣場去看鄉(xiāng)公所的晚會。到的時候,臺上正有一個 大人在唱採檳榔,唱得人跟麥克風(fēng)桿桿黏在一起,搖得東倒西歪的,把我們都笑得 要死掉了。再接下去,有好些個大人在臺上走來走去,儘講著我不懂的話,弄得我 直打瞌睡,身子猛向後一衝一衝的,氣得阿珍直掐我的腿:「要來又要睡!如何喏 你?自家轉(zhuǎn)去,不揹你了?!箛樀梦抑缓脫ё“⒄涞念i子,臉貼著她的背不敢吭聲。
其實沒有一次是我要跟阿珍的。阿珍總是夜夜都帶我出去串門子,從長長的鎮(zhèn) 這頭逛到那頭,我則多在阿珍的背上直盹瞌睡。大人們愛逗我,要我笑,因為我的 嘴邊有顆小酒渦. 但是他們最愛的還是問我:「伊是哪兒人?」我總習(xí)慣的答道: 「長衫仔。」然後看他們哄笑成一堆,燈火昏昏。睡眼矇矓中看這個黑黑的晚上真 是沒個盡頭.
「他們問有哪個小人會唱歌,你就唱那個轉(zhuǎn)妹家的,唱完他們會送你兩盒鉛筆, 莫驚. 」我們到了臺邊,阿珍把我放在臺口對我小聲的說. 我站起身來揉眼睛,一 個大人過來把我給牽到臺子中央,拿著麥克風(fēng)問我:「小妹妹要唱什麼歌兒?」
我低下頭去找阿珍,阿珍正湊在臺子前頭說;「伊要唱轉(zhuǎn)妹家?!?/div>
回娘家是我從收音機(jī)裏聽來的,阿珍一直央著我教她唱這首國語歌,我唱起來 了:「揹起了小娃娃,回呀嘛回娘家,娘家嘛遠(yuǎn)在,山呀嘛山腳下,又養(yǎng)雞呀,又 養(yǎng)鴨呀……」我常常想起一個夏天的中午,我和小姊姊坐在一棵大樹下,小姊姊教 我唱小黃花,小姊姊細(xì)細(xì)的聲音在風(fēng)中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 …,風(fēng)颳得大大的,我多麼想小姊姊呀……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小妹妹幾多歲了?如何這麼能幹!」唱完歌,大人把我抱起來問。我張開一 隻手,阿婆教過我的,人家問阿心幾多歲,就這樣。我把五根指頭用力撐得開開的。
「哎噢,五歲的細(xì)妹仔就要轉(zhuǎn)妹家了呀!」我楞楞的點了點頭,臺下嘩的爆笑 成一堆,我看著他們,想找阿珍,可是昏昏花花的怎麼都看不到。抱著兩盒鉛筆, 打個大呵欠,我真是睏極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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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覺醒來,正和小咪嗲在楊桃樹下?lián)炻湓诘厣系姆奂t色小楊桃花,準(zhǔn)備玩開飯 店的時候,突然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叭的一聲掉在檳榔樹下,我們跑去一看,是隻小 小的鳥兒,是隻小麻雀,毛稀稀的,黃黃的大嘴邊有一米米血,我趕快丟下楊桃, 摀著牠去找阿珍。
「會死會死的,你拿牠做什麼鬼!趕快丟掉去,齷齪齪的?!拱⒄湔龑χA 鏡子掐臉上的痘痘,痛得汪著一眼睛的淚水。
「叫阿公給它擦藥膏好麼?以後我飼牠吃飯,好麼?」小麻雀身體熱熱軟軟的, 眼睛閉得好緊. 「儘管去呀,同你阿公講去?。?#8230;…講著講著,你不聽就算了?!?阿珍拿條手帕印臉上痘痘的血,我也掀起裙子去擦小麻雀大黃嘴邊的血絲絲.
「這小人如何這麼麵線!你放著牠在樹底下,牠媽媽會去救牠的,誰人要你這 樣……」放在樹下怎麼成兒?阿咪嗲會吃掉牠啊。牠媽媽可怎麼能救他呢?我又沒 聽過麻雀還有阿公這樣的醫(yī)院的。
「不快快丟掉,等下我就拿去丟. 」阿珍放下小圓鏡,去找她的黑美人藥膏塗 痘痘。我趕快握著小麻雀跑出去,要是媽咪在的話該有多好呀,媽咪還替小老鼠上 過紅藥水,小老鼠病死了,媽咪就把牠埋在院子裏的玫瑰花下。
我突然想到了寒子,想到她用衣裳拂我臉的樣子,鼻尖上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子。 寒子,寒子。我找了條小手帕舖在小提盒裏,把小麻雀放好,然後抱著小提盒找寒 子去。
過了鐵道,我走了一條跟以前不一樣的路,不經(jīng)過阿珍家,而橫過阿火公門前 大大的曬穀場,然後經(jīng)過大榕樹,大榕樹伸出來的根把我跘了個踉蹌,幸好小提盒 還好好的抱在懷裏頭.
走到洗衣服的地方,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寒子的家呀……上頭吧,阿珍說河上 頭做不得去,阿婆也說過,原先我以為河上頭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有潭碧清清的水, 粉缸色的大桃子就在那兒晃呀晃的要漂下來了。不一定寒子就是住在那兒。
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的,快到天邊了。
我沿著河邊一直往上走,河邊一點蔭都沒有,竹叢互相輕輕的蹭著,希希刷刷 的。陽光亮得我眼睛老是睜不開. 經(jīng)過了阿嬌他們捉蝦公的地方,再走走就該是我 那天掉進(jìn)水裏的地方了。
才沒走幾步,就看到一個大人蹲在河邊。我揉了下眼睛,是寒子,短短的頭髮, 參參差差的。她在打瞌睡嗎?寒子兩隻手交疊在膝蓋上,下巴抵著手背,看不清眼 睛是閉著,還是在看水底的小蝦公。
「寒子,我的小烏兒從樹上跌下來,阿珍說牠會死了,怎麼辦?」我走到寒子 的後頭,可是她仍然一動也不動。
「寒子,我的鳥兒……」我碰碰她的肩,寒子慢慢的轉(zhuǎn)過頭來,黑晶晶的眼睛 看得空空的,眉毛蹙著,好像不認(rèn)識我了。我打開小提盒,把小麻雀拿出來遞到她 跟前,寒子接過去,皺著眉頭看了好半天,然後把小鳥兒輕輕的偎在她頰上,眼睛 一閃,幾顆亮亮的水珠子就滾出來了。
「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寒子忽然大聲的哭起來,瘦楞楞的肩膀一聳 一聳的,哭得好可憐,眼圈黑濛濛的,我的小麻雀也被她濕得稀里糊塗的了。
大人怎麼會這樣哭呢?「寒子…,寒子…」我搖搖她的肩膀,她也不理,一人 兀自哭得好傷心。我忽然好累,頭暈忽忽的,就趕快蹲下來,正好蹲到寒子的半邊 影子裏去了。
我的小麻雀死了嗎?每個清涼涼綠蔭蔭的早晨,牠都不能再在檳榔樹下說話了, 死又是怎麼樣呢?媽咪說過,死的小老鼠就是去天父那裏過著快樂的日子,那麼我 們?yōu)槭颤N不大家一起快快的去天父那兒呢?
寒子突然站起來,眼睛瞇著看老遠(yuǎn)的地方,睫毛長長疏疏的,好半天,才轉(zhuǎn)開 臉來,對我笑一笑,臉上都還好些淚珠子呢,可是看看又像是汗珠了。
「我們?nèi)パ诘魻伞!购訝恐业氖窒蚯翱炜斓淖咧⊥习甯粢浑b,我 低下頭去穿,才發(fā)覺寒子是赤著腳,一雙腳丫子又黑又疤癩癩的,跟褲腳下露出來 的一小截白白的皮膚簡直不像同一個人的。
「在這邊等我一下?!棺叩揭粋€小木橋,寒子放開我,飛快的跑到河對面的一 間屋子裏去。難道這就是寒子住的地方嗎?跟阿公家牆莎莎隔壁的柴房一樣,破破 黑黑的,木柴堆不下就漫到門外邊來了,屋前的黃土小場子上還擺著好幾個大竹篾 篩子,上面曬著的是蘿蔔片。
寒子跑出來了,手裏拿條花手絹,把小麻雀包好,又帶我朝竹叢裏頭走,穿過 竹叢,有棵大大的含笑,寒子就蹲在樹下用手挖起土來了,阿公家也有一棵含笑, 每天傍晚都要香一陣子,惹得阿婆抓空從藥局出來到園子裏去摘一把。
寒子把土蓋好了,再折了枝含笑放在上頭,我彷彿看到了小麻雀乘著一團(tuán)花花 的雲(yún)飛起來,飛呀飛,天邊有些金紅金紅的晚霞,那是天父的家。
寒子又在發(fā)呆了,滿手泥巴站在那兒,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 嘴微微的張著。 臉脹得紅紅的。寒子──,風(fēng)有些凍了,竹子嘩啦啦的響著。
「臨暗了喲,快快轉(zhuǎn)去,你公等你吃飯囉?!购右恢卑盐?guī)У竭^了鐵道才走, 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她還高高的站在鐵道壟上,臉已經(jīng)看不太清了,因為背後是 一片紅通通的晚霞,圓圓紅紅的落日在她頭邊,衣服鬆鬆的飄呀飄的,寒子是住在 那碧藍(lán)溪水的起頭地方,在天邊,小麻雀和天父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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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常一人偷偷跑去找寒子,我跟阿珍說是去找阿嬌玩,阿珍總是說:「去 去就轉(zhuǎn),莫去河邊玩知否!」
跟寒子在一起就好玩的多了。我們常常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把腳泡在冰冰清 清的河水裏,寒子的眼尖,常常一探手就可以撿到一個蜆子。寒子還用蕃薯葉子掐 呀掐,替我做手鐲和項鍊。用一片竹葉折呀折的就是一隻公雞呢??墒呛泳褪菒?發(fā)呆,發(fā)起呆來嘴就張著,臉兒白白尖尖的,看著不知有多可憐.
寒子屋子的蚊子也多,去沒幾次就已經(jīng)滿手滿腿的小紅包包,寒子也是,可是 她從來不叫癢,不像我一癢不過來,就只會急得跺腳哭。
「唉噢,這個小野鬼啊?!拱恚乙蝗撕谄崞岬淖跇翘菘诖蝾?,阿婆也 顧不得我一身髒的就抱起我來。
「阿婆,那麼癢!」阿婆用指甲替我在小紅包包上掐十字煞癢,掐不及,就帶 我去藥局的儲藏室找小小扁盒子的美速利達(dá)姆擦,我最喜歡這個藥盒子,蓋面上是 一個乾淨(jìng)小女孩的像。
「這樣齷齪的小人兒,看誰人要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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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樹上的綠柿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我天天早晨和小咪嗲站在樹下仰頭看。
阿婆開始天天拿著小夾衣追著我逼我穿,我一煩起來不肯穿,阿婆就沉下臉: 「這麼硬殼兒的小人兒,你媽媽生小妹妹,不要你了?!刮覛獾梅怕暣罂蓿肿尠?婆急得想盡法子哄我。
過了好久,我才知道媽咪真生了小妹妹,是阿珍說的,可是為什麼呀?媽咪不 是說要生小弟弟的嗎?那我們的小弟弟哪兒去了呢?
寒子也有個大肚子了,可是她還是愛抱我。尤其上回才離著木板橋老遠(yuǎn),就看 見一個大人兇煞煞的衝出屋子,然後寒子追出來,一人坐在門檻上哭,看到我以後, 又一把把我抱個死緊,我都快喘不過氣了。可是我喜歡寒子抱,她的胸脯軟軟的, 我喜歡把臉偎在上面,想媽咪,小姊姊,爸爸。
「寒子你的老公喏?」這黑屋子除了寒子,就只有她的骯髒爸爸了。寒子的爸 爸很少回來,一回來就是臭烘烘的酒味,寒子總是趕快帶我躲到外頭來。
「什麼?」寒子調(diào)過頭來,眼睛亮呀亮的。
「我如何沒看過你的老公喏?」寒子轉(zhuǎn)回頭去,低下頭,老半天,又仰起頭, 嘴微微的開著,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可憐. 我攀到她肩上用手指替她梳頭髮,可是 怎麼弄還是那個樣子,亂七八糟的翹,還儘打些小疙瘩。
整個冬天都好冷,阿婆總是不給我出去玩,然後阿珍又不停的要我加衣服,塞 得我下巴都收不進(jìn)來,手也給撐得跟布娃娃硬硬的手一樣,褲子一多,尿尿也是件 大工程了。我常常半夜猛被阿珍打醒,迷迷糊糊的還沒搞清自己在哪兒,就給阿珍 一下一下的掐屁股,「未睡目時叫你去屙尿,不去!這下你去同莎莎一起睡好了!」 一楞過來,就嚇得大哭。
「你是哭啊,哭啊,等下把你公吵醒,你就儘管去同莎莎睡好了?!刮颐C5?看著阿珍替我換褲子,屁股這會兒痛來了,卻不敢哭,就抽抽搭搭了半天,小人為 什麼老要尿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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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都高興死了,因為阿婆說媽咪過年要回來,還有小姊姊。阿婆說還有 五天就過年了,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樣快快的過掉這幾天,我天天和小咪嗲在床上玩 洪水來了的遊戲,洪水來了。我們就要趕緊造船,棉被枕頭堆呀堆,然後我和小咪 嗲躲在裏頭,睡一覺,洪水就退了。我現(xiàn)在還天天唱小黃花,等著過年唱給小姊姊 聽聽。路邊一朵小黃花,沒人栽呀?jīng)]人採,自己會長大……小姊姊的歌聲總是在大 風(fēng)中細(xì)細(xì)的飄呀飄,叫我做夢都要夢到,夢裏有白濛濛的霧氣,有小人在慢慢的跑 著,跑跑就飄上天了,還有條小河輕輕的流,也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然後有朵小小 的黃花在路邊搖呀搖的,小姊姊笑著遠(yuǎn)遠(yuǎn)跑來,還有媽咪,還有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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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我穿著阿婆給我換上新的小紅花和服,在樓上看了一整天的火車, 一條條的火車停了,開了,又停了,阿公門前的大馬路上就是沒媽咪和小姊姊的影 子。
年初二一整天也都是一樣,風(fēng)還光噹噹的敲著玻璃,我覺得好冷好冷。
晚上吃甜圓仔湯,湯是薑湯,我只好吃圓仔,小小滑滑的圓仔才沒吃兩顆,就 黏在舌根下,吞不進(jìn)去吐不出來的噎住了,嘔得我一臉的眼淚,阿婆直拍我的背, 我乖乖的忍著不敢哭。阿公不知又要怎麼好好的瞪我一眼。
大年初三了,我還是趴在樓上的窗檯上看火車。阿婆上樓跟我說,媽咪寫信來, 小妹妹生病了,要留著看小妹妹。
「騙人!騙人!騙人!」我朝阿婆跺著腳喊。
「誰人要騙你!你小妹仔抱病沒人看著,如何辦?」
「誰人講我有小妹仔,騙人騙人……」喊一喊,鼻涕眼淚稀里嘩啦的就糊了一 臉,阿婆過來抱起我:「這個小人兒如何這麼奇怪,這小人兒……」我捶著阿婆的 肩,身子怎麼摔呀扭呀都脫不了阿婆,好半天,累了,就一陣陣的打起冷顫來。阿 婆一直抱著我,還到儲藏室裏拿了瓶炒番豆,抓給我一把,又給我好幾個美速利達(dá) 姆的空盒子,我只是楞楞的看著窗戶外頭,天氣好冷,我都快記不得媽咪的樣子了。
下午,趁著大人正忙著,我捉空跑出去找寒子。好久沒來,小河的河水只剩下 淺淺的一點,河底的石頭們都凍得青白青白的,不知寒子可有沒有多穿一些,好冷 的時候,她還是粗粗大大的一件薄衣褲,嘴唇白白的,也不喊冷。
寒子屋子的門沒關(guān),可是屋外沒一個人影,風(fēng)呼啊呼的,我坐在門檻上等,等、 等、等,等到天都要暗的時候還是沒人,就是寒子的酒鬼爸爸也沒回來。我趕回家 的時候,天都黑了,阿珍匆匆的罵了我一頓,就去忙著鍋子錘子搬搬弄弄的,阿婆 有客人也沒注意到我。
晚上我摟著小咪嗲坐在天井裏看星星。天空給凍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了,星星們也冷 得在打哆嗦。我正想唱軟給小咪嗲聽,不料打了一個大噴嚏,給路過的阿珍聽到, 一趕就趕到床上被窩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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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開始下了,成天淅淅瀝瀝的沒個完。我問阿珍檳榔樹上的麻雀窩窩會不會淹 水,阿珍說:「笨仔,沒看到那上頭有漏孔麼!」難怪小鳥兒會掉下來。其實阿珍 不打人不罵人時是很聰明很好的,跟小姊姊一樣,懂好多好多的事,像蟻公不能吃, 吃了會耳聾,月光不能用手指,半夜耳公會給割掉的。
最近我開始能做事了,我替阿婆捶背,阿婆搬張籐椅子坐在樓梯口,我就站在 樓梯的第一階替阿婆捶。
「那麼能幹的小人兒,阿婆來教你唱歌兒。」我一下就學(xué)會了一首,是日本歌, 阿婆說是在下雨天唱的,是關(guān)於一個小人兒放學(xué)等媽媽來送傘的歌。
媽咪,媽咪。
「她公等下要送寒子的小娃兒去市裏了……實在蠻冤枉的,細(xì)妹家這樣憨憨下 去如何了得……」阿婆嘁嘁喳喳的跟阿珍說.
「阿婆,如何要送她的小娃兒去市裏呢?寒子她的老公喏?」我捶著背問阿婆。
「小人兒家問這麼多做什麼!誰人同你講過寒子,小人兒莫聽這麼多,咬死人 呦,咬死阿婆的阿心呦──」阿婆抱住我,搔著我的頸子嚇唬我,大人怎麼這麼怕 寒子呢?寒子的小娃兒也不知道是細(xì)妹仔還是小癩仔,為什麼要把小娃兒給送走呢? 寒子不是會傷心嗎?我想到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寒子多可憐哪。
下午雨小些了,阿珍去街上電頭髮,我也鬧著去,可是到了店裏又好無聊,我 就鬧著要去阿澄伯的雜貨店。
「實在沒著過這麼麵線的小人兒!去、去、去,莫吃太多知否!要同阿澄伯講 謝謝知否!」我最喜歡到阿澄伯的店裏去,阿澄伯會請我吃紅糖塊,大大深深的黑 陶缸,我得踮起腳跟,肚子掛在缸邊上,才能探進(jìn)缸裏抓紅糖塊塊吃,阿澄伯都任 由著我拿。我今天拿了好幾塊,比平常的都大,也不知寒子有沒吃過紅糖塊塊.
跟阿澄伯說過謝謝後,我就往寒子家衝去了。小河邊的田埂都爛稀稀的,拖板 老是被吸得跑幾步就掉一下。冷冷的兩還是飄呀飄的,我的頭髮都全給打溼了,劉 海一條條的扒在額頭上,雨水流呀流,癢癢的滑過眉毛,一下子眼睛就睜不開了。 可是我還是把糖揣在懷裏往前跑。
「寒子──」我站在門檻上喊。
「哎噢,如何這麼冤枉……」寒子披著條暗綠毯子出來,一把抱住我。寒子瘦 了,毛扎扎的毯子裏空盪盪的。我才想起寒子的小娃兒不見了。
寒子把我抱到眠床上,床冷冷的,有些潮,我站在上頭直打顫。寒子把我的小 和服脫下來,把暗綠毯子給我密密包包的裹起來。
「寒子,糖兒給你吃?!刮覐奶鹤觼硌Y伸出手來,打開手卻是黏呼呼,黑嗒嗒 的。寒子也不看它,只是笑看著我,我才發(fā)覺她還穿著夏天粗粗的寬衣服,嘴唇白 白的,嘴角尖尖,臉兒凍得紅紅的,可是瘦了一圈,眼睛是更大更黑了。
寒子拿條濕毛巾給我擦手,擦完直握著我的手,替我呵著熱氣,搓呀搓的,只 管忙著也不看我。
「寒子,你的小娃兒呢?」
「甚麼?」寒子抬起頭來看我,眼睛空茫茫的,可是又好像在看我後頭的窗戶, 臉還是笑著,嘴微微的張著,寒子真是傻傻的呀!
「我們來玩洪水來了。」我教寒子把棉被枕頭堆起來,可是寒子的被子單單的, 勉強(qiáng)造了一隻小船,我們就躲進(jìn)去,窩了半天也沒睡著。我就唱起歌兒來了。我聽 見外頭滴滴達(dá)達(dá)的雨聲,就唱阿婆教的日本歌ㄚ ㄇㄟ,ㄚ ㄇㄟ,ㄈㄨ ㄌㄟㄈ ㄨ ㄌㄟ,ㄎㄚ ㄙㄚ ㄨㄚ……,一個小人站在屋簷底下等媽咪送傘來,媽咪怎 麼還不來呢?媽咪怎麼還不來呢?
唱完了我就唱小黃花,這次我還學(xué)小姊姊,站起來比兩下,再蹲下去,兩隻手 合起來,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黃花。寒子一直笑,笑得吭吭嘰嘰的,縮成 一堆,大眼睛瞇成一條長長的線。
「換你啦,換你啦!」我彎下身去拉寒子,她還在笑,笑成一小團(tuán),像小咪嗲 一樣,我就拉開她的手,鑽到她懷裏去拱她。好半天,寒子才坐起來,眼睛黑沈沈 的想了一下,站起來,到床邊的櫥子裏掏了半天,拿了條大紅手絹,站直後開了口: 「日頭出來太又圓,鳥兒叫連天,挽著竹籃上南山,草上的露水還未乾,……」寒 子唱起歌來聲音細(xì)細(xì)尖尖的,還一扭一扭的,好奇怪??墒呛佑殖煤谜?jīng),眼 睛也不看我,紅手絹一甩一甩的,兩隻手還各捏著一角,絞呀絞的,用嘴咬著,把 我看呆了。我從來沒看過寒子這麼漂亮,臉兒紅紅,長長的眼睛瞟呀瞟的,就是沒 瞟到我,看著看著,我都快不認(rèn)識她了。
「寒子你的小娃兒是細(xì)妹仔還是小癩仔?」我想到一個小小圓圓的娃娃,長眼 睛飛呀飛的。
「甚麼?」寒子停住了,嘴裏咬著手絹,眼睛眨呀眨的看著窗外。
「寒子,寒子?!刮易ё难澴樱拖骂^來,皺了一下眉,又仰起頭來, 我站起來想要抱她的腰,寒子卻突然把我一堆,跳下床,三下兩下就跑出門了。
寒子寒子,我趕快追了去,外面嘩啦啦的突然雨大起來。我瞇著眼,看著寒子 跑在田埂上,長褲已經(jīng)濕淋淋的纏在腿上了。
我也衝進(jìn)雨裏,一面跑一面大聲叫寒子,大顆大顆的雨珠把我的臉打得好痛, 一張口,就是一股股冷風(fēng)往裏灌,田埂才沒跑幾步,拖板就叫爛泥給粘掉了,可是 我還是繼續(xù)跑,小河嘩嘩的流得滾滾混混的,我怎麼喊,寒子都不回頭.
才跑上鐵道壟,我就跘倒了,下巴磕到鐵軌上。我想站起來,卻怎麼都動不了。 寒子!寒子!我大聲的哭喊起來,雨好像要把我打進(jìn)地裏去一樣。
好費力的抬起頭,寒子站在壟下的小路上回身看我,我眨了眨眼,寒子一張白 糊糊的臉,嘴巴大大的張呀張的也不知在喊些什麼. 寒子──嘩嘩的雨聲裏好像還 有轟隆隆的雷聲,寒子突然朝我跑來,我抽出兩隻伸向她,寒子我好冷又好痛。寒 子衝著過來,臉煞青煞青的,我還沒碰著她,她就向我狠狠的猛一撞,「寒子──」 我向後滾了下去,滾呀滾到爛爛泥土的水田裏,冰冰的,到處都是轟轟隆隆的,好 像還有火車的汽笛聲,我的頭好痛,好痛,媽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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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 有個小人細(xì)細(xì)的聲音飄呀飄的,路邊一朵小黃花, 沒人栽呀?jīng)]人採,自己會長大……好多好多大人跑來跑去的,愈跑愈大,然後滾呀 滾,一個個都滾到河裏去了。小河也在唱歌,唏唏嗦嗦的,可是我怎麼聽也聽不清 它在唱些什麼,我想問小河,可是一張嘴,吱的一聲,我蹲在樹枝上是一隻小蟬了, 油加利樹搖呀搖的。我伸開翅膀向太陽飛去,可是飛著飛著,太陽變成了一朵好大 的車輪花,向我滾過來。媽咪和小姊姊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走著,走走就飄起來了,我也 要飛過去,可是霧又升起來了,到處都是白濛濛的霧和轟隆隆的雷聲,有個小人細(xì) 細(xì)的聲音夾在裏頭,斷呀斷的飄著。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媽咪,我的頭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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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我的頭好痛。我常常跟媽咪說,媽咪總是緊緊的抱住我不說話。小姊姊 也是,她教了我好多歌,我老是一場覺起來就忘了,小姊姊要唱半句:「老鼠家裏 怎麼樣?」我才會接下去:「嫁姑娘。」小姊姊就笑著抱住我倒在床上,揉我的頭 髮:「傻妹妹,傻妹妹?!?/div>
小姊姊現(xiàn)在是中山國校一年級了,天天揹著書包上學(xué)去。上午我就只好一個人 在家玩,守在小妹妹的搖籃車邊看她玩手指頭. 我很少出去和小朋友玩,因為我說 的話他們都聽不大懂,而且我的左腳有些跛,怎麼跑都跑不快,可是我寧願在家乖 整天,傍晚媽咪會帶我們到村子的廣場上去等交通車接爸爸,晚霞紅通通的,媽咪 的短頭髮在風(fēng)中揚著,我記得有雙長長黑黑的大眼睛,還有粉藍(lán)粉藍(lán)從天邊流下來 的小溪……,我的頭又昏昏的了,就對媽咪說:「媽咪你的頭髮好烏哦。」媽咪笑 著糾正我的國語,我總羞得掀起小裙子來遮住臉。
爸爸都是坐第二部車子,爸爸總是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媽咪,我說:「畫小ㄌ ㄣˊ. 」我的大門牙在床舖底下,說話老是漏風(fēng),可是爸爸聽得懂,「好,畫小人?!?小人是由一個小圓圈五根線組成的圖畫,每天晚飯後,我和媽咪小姊姊都排排坐在 小板凳上看爸爸在黑飯上畫小人,我們總笑得東倒西歪,小人會跳舞,小人會抓癢, 會巴巴,男小人還會和女小人親嘴嘴,像爸爸每天清晨上班前躲在門後親媽咪一樣, 羞,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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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過去,我就要進(jìn)中山國校了,以後也可以神氣的揹著小紅書包和小姊 姊走村子後面的長長田埂上學(xué)去。小姊姊會邊走邊唱:「路邊一朵小黃花──,下 面怎麼樣呢?」我接著唱:「沒人栽呀?jīng)]人採,自己會長大;小黃花呀……」我好 想唱給一個人聽,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我的頭又昏昏了,想睡覺……
,媽咪,要是我睡著了,請您替我繼續(xù)唱,唱到開了一朵小黃花,開了一朵小 黃花……,唱給誰聽呢?……就唱給阿公家龍眼樹上曬太陽的小咪嗲聽好了。
晚安,媽咪。晚安,天父。
一九七七、二、一五
(本文錄自朱天心短篇小說集《方舟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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