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
此言誠意之要,貴在“不自欺”:心無隱曲,人格磊落。人一旦“隨軀殼起念”,則念念源于自我、小我,而為生物本能和后天經驗知識所束,不能將道心、天心(心體、性體)與人的后天經驗之心通而為一,不能以道心、天心為己之心。
但誠意工夫非常平實簡易,“吾欲仁,斯仁至矣”。仁義不遠,當下即是?!叭鐞簮撼?,如好好色”——猶如聞到惡臭頓時生起厭惡那樣,猶如看到美麗的花朵便自發(fā)地生起喜愛之情那樣平實簡易。人們對仁義的認取,對心性的發(fā)明,亦復如是,其中要點,即在“毋自欺”三字。人一旦不自欺,就可以超越形軀之束,復見圣人之心,“此之謂自謙”?!爸t”者,虛己也,祛執(zhí)著也,超越也,直面自己也,涵養(yǎng)心性也,踐行德化人生也?!白灾t”者,誠意工夫,修養(yǎng)之事,無人可以取代,必須自己親歷親為方可。
“天機深者人機淺,人機深者天機淺。”[1]天機者,心體、性體也;人機者,后天經驗智慧和機巧之心也。佛家言出世,言離垢,就是通過拒絕、遠離人機,以復見天機(在佛家名曰“佛性”)。儒者不同,儒家并不拒絕、遠離人機(經驗知識和經驗世界),而是將天心與人心貫通,以天心(心體、性體)生生不已之創(chuàng)造和內涵萬善之德性,來沖破、轉化、統(tǒng)攝人機,將人機轉化升華為心性世界的有機構成部分,轉化升華為心性無限內涵的具體化呈現。故儒者之誠意工夫,只教人“毋自欺”和“自謙”,從不教人離塵絕世。
“誠”者,心性對自己的全然接受與覺知之義,換言之,即心性之回歸自己、在其自己、自覺其自己之義。故“誠”者為心體性體之別名,可名之曰“誠體”,與中、仁、道、天等同義?!罢\之”者,人也,工夫也,踐履也,修養(yǎng)也。此處“誠其意者”為即工夫即本體,即本體即工夫,乃將天心與人心、先天與后天、先驗與經驗,貫通為一,打成一片。此為儒門獨有之修養(yǎng)。
道家之人丹、地丹、天丹、神丹,四千八百道門之種種次第與境界,佛家四禪八定,各大佛菩薩所在之凈土與禪境,八萬四千法門種種之次第與境界,于儒者而言,只需心存此理此境,上根者,當下即是,中下根器者,只需涵養(yǎng)一段時日,無需別有修行,即可真切實現。此即儒者誠意之殊勝處。如若儒者閱佛經道經或其他各學派經論,于經論中所言之種種境界與果效(如大圓滿與大手印等),儒者只需將其境界與果效,一念收攝于身心上貞定住,使其日漸真切即可!此于儒者謂之“涵養(yǎng)”,謂之“誠意”,謂之“存心”,謂之“充擴”。
但于儒者,多不用此行徑,為化除最后一絲我執(zhí)與法執(zhí),只于心性之上一味誠意自謙,心性之中本已圓滿自足,無需再行頭上安頭、畫蛇添足之事,直心行去,一切現成。如比照佛家之言,此謂之開放型大圓滿,真正之大圓滿。
試看陽明先生如何論誠意工夫:“《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朱子所編之)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添個‘敬’字方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有根源。若需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只待千余年后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既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于此不察,直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里補個‘敬’字,那里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保ā锻蹶柮魅罚?/p>
摘自《〈大學〉廣義》
[1] 引申自《莊子·大宗師》:“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