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旭
中唐(766年——836年)約七十年。唐代中后期,王朝的鼎盛期已過,但詩歌創(chuàng)作仍未衰歇,先后出現(xiàn)了韋應物、柳宗元、韓愈、孟郊、李賀、白居易、元稹、劉禹錫等風格不一的杰出詩人。他們的詩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唐帝國走向衰落過程中的危機和民間苦難,藝術成就很高,是唐詩發(fā)展的第二個高潮。中唐詩歌,不過是盛唐的延續(xù)。中唐詩歌的特點是:詩人數量多,詩歌流派也多。嚴峻冷酷的現(xiàn)實,使詩歌的主流轉向現(xiàn)實主義。中唐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主要內容,是反映民生疾苦,其藝術特征是運用淺顯平易的形式。
中唐前期社會得到相對安定,韋應物屬盛中唐過度時期的詩人,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間,他以山水詩見稱。到了貞元、元和年間,唐詩又出現(xiàn)了第二次全面繁榮的高潮,先后出現(xiàn)了多種多樣的藝術風格的詩人和詩派,如以白居易為代表的新樂府詩派和韓孟詩派等,以白居易為代表的新樂府運動,貫穿整個中唐,詩壇呈現(xiàn)出繁榮的新景象。
(一)
韋應物(737—790長安人。出身名門,曾祖韋待價曾為武后朝宰相,祖父韋令儀曾做過宗正少卿和梁州都督,父親韋鑾、伯父韋鑒、伯子韋鷗,均以善畫名世,見錄于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韋應物是一個幸運兒。751年(天寶十載),韋應物15歲,便襲門資恩蔭,得以進入宮廷,做了玄宗的近侍三衛(wèi)郎。在輪番宿衛(wèi)之余,入太學附讀。那時的韋應物荒唐少禮,恃寵驕縱,一方面體現(xiàn)了少年得志的自滿與無知,同時也從側面折射出時代風流的真實景況。755年(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時,韋應物19歲。時代的風云際會豐富了詩人的內心感受,近二十載盛唐環(huán)境中的狂放生活,在詩人的靈魂深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近二十年是韋應物人生中的黃金歲月,詩人有機會置身最頂層親眼目睹盛唐的內況外景、詩酒風流,且完全陶醉于這種氛圍。成進士后,先后官滁州、江州、蘇州刺史。他有進步的政見和安貧樂道、不事權貴的品格。在中唐,他主要以山水田園詩見稱。其詩寄托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潔身自好,以道自全的思想,也表露了“居官自愧”的“恤人之心”,比王維詩有較多生活氣息,感情也真摯,接近于陶淵明。過去有人把陶(淵明)、韋(應物)并稱;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并稱,均是根據這類詩。他的山水詩的藝術特色是:文筆簡括,意境高遠,語言樸素,近于白描。白居易贊為“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保ā杜c元九書》)張戒評為“詩韻高兒有氣清?!?strong>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晚年自號香山居士,唐下邽(今陜西渭南)人。少年“家貧多故”,從十一、二歲,就過著顛沛流離生活。十六歲到長安應試,獲老詩人顧況贊賞。二十八歲,考取進士。三十五歲,做到縣尉。元和三年,任左拾遺。其后被排斥,四十四歲時被貶為江州(今九江市)司馬。后先后任忠州(今四川忠縣)刺史、杭州太守、蘇州刺史。此后,又歷任秘書監(jiān)、河南尹、太子少傅等職,后閑居洛陽履道里,過著“樂天知命”的半官半隱的生活,雖到暮年,并沒忘記人民生活的疾苦。會昌六年卒,年七十五。
白居易是杜甫之后,唐朝的又一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是唐代詩人中作品最多的一個。
白居易比韋應物小35歲,白居易出外求取功名、做事時,安史之亂早已結束。到了貞元、元和時代,社會比較安定了,詩歌繼盛唐而中興,變?yōu)樾麦w,就是“新樂府運動”的形式。當時,張籍、王建、李紳、元禎、白居易都喜歡作此種新題樂府,這一派具有新時代風格的詩歌,是反映中唐詩歌的主流。其中,成就最高者為白居易。他初和元禎酬詠,世稱“元、白”。所謂新樂府,新樂府與古題樂府相對而言;是一種用新題寫舊事的樂府詩。它大體用樂府的體格,去寫新事,其內容和形式都不受漢魏六朝樂府詩限制。再者,作者都推崇和學習杜甫詩歌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創(chuàng)作方法,有明確的寫作目的,是以揭露現(xiàn)實矛盾,反映人民苦難為主,形式上力求通俗淺近,采取直接表達方式,易于流傳。杜甫雖寫過這類新詩體,但只有在此時才形成為一種運動。
(二)
下面我們就韋應物與白居易的現(xiàn)實主義詩作做些比較,以加深對韋、白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認識。
一、興諷、治道之作。
1、韋應物上承盛唐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
從755年(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至785年(德宗貞元元年),亂離吞噬了韋應物一代人的青春歲月。安史之亂后,他當年的“里中橫”失去了靠山,變成了“憔悴被人欺”(《逢楊開府》)的可憐蟲,劇烈的反差使他從昏昏噩噩的精神狀態(tài)中驚醒,轉而折節(jié)讀書,獲得了個人精神上的新生。置身中唐的愁云慘霧之中,韋應物惑于現(xiàn)狀之凄涼,時生掛冠之念,但他并沒有讓自己的主體精神消沉、頹唐,而是秉承盛唐文人關注民生、心系天下的主流思緒,以滿腔的熱情和積極的投入去踐諾自己的夢想。悉心體味大歷詩壇諸詩人及其作品。特別可喜的是,讓我們直觀地感受到了韋應物并不屬于那個圈子,他是一個卓異的特立,獨步當時。在國家危難之時,韋應物毅然決然奔赴洛陽,就任洛陽縣丞。在任期間,韋應物克盡厥職,對東都的恢復作了很大的努力。面對劫后殘敗不堪的洛陽城,他“周覽思自奮”(《同德寺閣集眺》),“坐感理亂跡,永懷經濟言”,終于使“膏腴滿榛蕪,比屋空毀垣”(《登高望洛城作》)的東都漸漸恢復了生機。
韋應物有過侍衛(wèi)皇帝的親身經歷,有過華靡奢侈的生命歲月,因此在大亂過后,目睹了民生艱虞,詩人開始對“歡娛已極人事變”的現(xiàn)實進行反思?!扼P山行》已表露出刻骨銘心的盛唐情結。而那盛世的輝煌在詩人心中已升華為“云霞草木相輝光”的仙境:“君不見開元至化垂衣裳,厭坐明堂朝萬方。訪道靈山降圣祖,沐浴華池集百祥。千乘萬騎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輝光。禁仗圍山曉霜切,離宮積翠夜漏長。玉階寂歷朝無事,碧樹葳蕤寒更芳。三清小鳥傳仙語,九華真人奉瓊漿。下元昧爽漏恒秩,登山朝禮玄元室。翠華稍隱天半云,丹閣光明海中日。羽旗旄節(jié)憩瑤臺,清絲妙管從空來。萬井九衢皆仰望,彩云白鶴方徘徊。”
就是在某些送行寄贈作品中,往往也洋溢著昂揚的意氣和建功立業(yè)的慷慨激越之情。如《寄暢當》:“寇賊起東山,英俊方未閑。聞君新應募,籍籍動京關。出身文翰場,高步不可攀。青袍未及解,白羽插腰間。昔為瓊樹枝,今有風霜顏。秋郊細柳道,走馬一夕還。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
可以說,通過詩歌表達建功立業(yè)的昂揚斗志和開朗意氣普遍存在于盛唐文士的各類作品中,這是特定時代的產物,韋應物也屬于這意氣風發(fā)中的一員。韋氏這類立意鮮明,風骨俊朗,昂揚雄渾的詩作是明顯的盛唐詩,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到詩歌的承載內容及表現(xiàn)形式,都是盛唐的氣度,因而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盛唐的氣象。如果把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比作連綿的群山,盛唐時期無疑是充滿無限風光的巔峰,韋應物也是這無限風光的創(chuàng)造者。
在《金谷園歌》、《長安道》、《貴游行》等詩作中,他嚴厲斥責統(tǒng)治者的淫糜生活,以《金谷園歌》為例:“當時豪右爭驕侈,錦為步障四十里。東風吹花雪滿川,紫氣凝閣朝景妍。洛陽陌上人回首,絲竹飄飖入青天。晉武平吳恣歡燕,余風靡靡朝廷變。……禍端一發(fā)埋恨長,百草無情春自綠。”
詩中字里行間無不充滿著對當時統(tǒng)治者的有力諷刺與深刻揭露。盡管韋應物還缺乏前賢李杜、高岑甚至王孟那樣高華雄渾、恢宏壯闊的大作,這部分是由于客觀上已經不具備那種環(huán)境,但注目于那些反映現(xiàn)實、揭露矛盾、干預生活的詩作,卻無疑是在盛唐文化心理影響 下,詩人入世熱情和濟世思想的強烈再現(xiàn)。
《鳶奪巢》一詩托諷深遠,并將批判的鋒芒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野鵲野鵲巢林梢,鴟鳶恃力奪鵲巢。吞鵲之肝啄鵲腦,竊食偷居還自保。鳳凰五色百鳥尊,知鳶為害何不言。霜鹯野鷂得殘肉,同啄膻腥不肯逐??蓱z百鳥紛縱橫,雖有深林何處宿。”
反思歷史以警醒人事,盡管韋應物以詩作諷刺可能于事無補,但在儒家入世熱情和濟世理想的影響下,這些以樂府舊題和七言歌行體寫作的作品,反映面卻很廣,對上層統(tǒng)治者及貪官污吏揭露深刻,鞭撻有力,表現(xiàn)出詩人對國家衰敗政局的深深憂慮和思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這些作品的寫作完全是以一副盛唐士人積極進取的心理完成的,也就是說,詩人心中一直以興復盛世為己任。這種潛意識中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心態(tài)與詩人無限眷戀開元、天寶盛世的懷舊思潮是合拍的??陀^上來講,這既是唐王朝由盛轉衰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也是安史之亂后士大夫悲哀心理的寫照。
白居易對韋應物這些現(xiàn)實主義詩作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白居易《與元九書》)。
2、白居易多有諷諭精華之作。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把自己的詩作分為四類;諷諭詩、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諷諭詩中有諷刺、贊美,而前者是主要的。他的《長慶集》有詩二千八百零六首,其中諷諭詩只有一百七十三首,雖不及全部詩歌的十分之一,但卻是精華之作。
諷諭詩思想內容可分四方面:一、反映了土地問題和賦稅問題,代表作《觀刈麥》、《杜陵叟》。白居易把土地兼并和苛捐雜稅使農民破產作為一個嚴重社會問題加以表現(xiàn),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本質和荒淫奢侈的生活。二、揭發(fā)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鎮(zhèn)壓人民的罪行。如《賣炭翁》揭露宮市的罪惡。三、宣揚愛國主義和反對侵略斗爭。如《新豐折臂翁》。四、婦女問題和其它社會問題。如《上陽白發(fā)人》。
主題、題材集中是白居易諷諭詩的藝術特色之一。他一般只選擇最典型的一件事,突出一個主題,而且主題非常明確。白詩的藝術特色還表現(xiàn)在刻畫人物上,他能抓住人物的特征,用白描方法勾勒出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如在塑造賣炭翁時,他只用“滿面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一句,一個活脫脫的蒼桑老炭翁形象便躍然而出。白居易的諷諭詩多為敘事詩,在敘事時,他常要發(fā)議論,評價所述之事,以顯其志。鮮明的對比,特別是階層的對比。常先描摹統(tǒng)治階層的糜爛生活,末尾忽然突出對立面,反戈一擊,以鞭撻統(tǒng)治階層。敘事與議論相結合是白居易諷諭詩的又一特色。白居易的語言通俗平易,這是與他平易淺切、明暢通俗的詩風緊密相聯(lián)系的。白詩文字淺顯,很少用典故和古奧的詞句,還特別喜歡提煉民間口語、俗語入詩。但白詩的詩意并不淺顯,他常以淺白之句寄托諷諭之意,取得怵目驚心的藝術效果,《輕肥》一詩描寫了內臣、大夫、將軍們赴會的氣概和席上酒食的豐盛,結句卻寫道:“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這是一幅多么慘烈的情景!
二、“憫農自愧”為主題的詩作。
在唐一代,以“憫農自愧”為主題的詩作自是不少,從高適的《封丘作》到李白的《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從杜甫的“三吏”、“三別”到元結的《舂陵行》;從李紳的《憫農》到柳宗元的《田家》;從張籍的《野老歌》到白居易的《賣炭翁》、《杜陵叟》;從皮日休的《橡媼嘆》到聶夷中的《傷田家》等等,其中的深情厚意一脈相承。
1、韋應物的憫農詩作承傳了一種詩歌思想。
可以說韋應物的憫農詩作和其前輩后生一樣,承傳了一種詩歌思想。除災難深重的農民而外,韋應物博愛的胸懷也充滿對其他勞動者的同情。
在《采玉行》中,詩人寫道:“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絕嶺夜無家,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此詩寫得言簡意賅,形象鮮明,抓住了采玉工人的典型生活、工作環(huán)境,運用側面烘托的藝術手法,結尾哀韻綿綿,凄婉欲絕,具有較強的藝術力量。此詩為李賀《老夫采玉行》所借鑒。
再如《夏冰歌》前半篇以較多的篇幅鋪敘了權貴在“朱明赫赫之炎辰”對“碎如墜瓊方截璐,粉壁生寒象筵布”之冰塊的享受,篇末以“當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的詩句進行對比,深刻揭示權貴的享樂是建筑在勞動人民血汗基礎之上的,表現(xiàn)了對勞動者的深切同情。
又如《雜體》五首之三:“春羅雙鴛鴦,出自寒夜女。心精煙霧色,指歷千萬緒。長安貴豪家,妖艷不可數。裁此百日功,唯將一朝舞。舞罷復裁新,豈思勞者苦。”
《詩比興箋》卷三評此詩曰:“憫民力,思節(jié)儉也?!比姴捎脤Ρ仁址ǎ瑢ⅰ昂古薄爸笟v千萬緒”的百日辛勞和貴豪家“唯將一朝舞”的奢靡浪費作了極其鮮明的映照,最后卒章顯志,點明此詩主旨。劉熙載云:“韋蘇州憂民之意如元道州,試觀《高陵書情》云:'兵兇久相踐,徭賦豈得閑!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strong>此可與《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作并讀,但氣別婉勁耳。”盛中唐之交,剛正淳厚的韋應物,在做地方官員時,了解了民間疾苦、諸多社會弊端,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間,較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與同時代的詩人悲苦無依,怨艾彷徨相比,反映了更多的時代轉折的苦難聲息。
2、白居易詩作廣泛地反映人民的苦難。這其中有同情農民的作品,如《杜陵叟》,也有哀嘆婦女命運的悲歌,如《上陽白發(fā)人》、《后宮詞》等。
《新制綾襖成感而有詠》:“心中為念農??啵锶缏勷噧雎??!?/strong>惦記百姓的疾苦,為民辦實事。如《繚綾》:“繚綾繚綾何所似? 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椪吆稳艘抡哒l? 越溪寒女漢宮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棡樵仆馇镅阈?,染作江南春水色。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昭陽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對直千金。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無惜心。繚綾織成費功績,莫比尋??暸c帛。”從取材到表現(xiàn)手法,跟韋詩何其相似。全詩突出描寫繚綾制作的復雜、女工們的辛苦和宮廷貴人們的奢侈,通過鮮明對比,委婉而有力地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窮奢極欲。結構上前后照應,以“昭陽舞人恩正深”上承“漢宮姬”,最后描述女工的辛勞操作,突然點出“昭陽殿里歌舞人,若見織時應也惜”,極自然巧妙地引出作品的主題,顯示出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力。
三、作品中流露出的思想意識
1、韋應物是在內斂、婉曲中輕吟盛世。
特殊情境下韋詩思想意識的復雜性從側面流露出其深埋心底的盛唐情結。韋應物作品中流露出的思想意識的復雜性,正是詩人主體意識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真實寫照。歷史之舟已駛向遠方,詩人仍徘徊于楊柳岸邊,眺望那輪明月,思念那座城市,沉湎那份詩情。詩人的執(zhí)著就像寓言《刻舟求劍》中的那位墜劍者,他心目中的盛唐之劍仍高懸在歷史的天空,而人總是要隨波逐流的。在歷史隆隆的車輪聲中,人永遠是一只憔悴不堪、塵灰滿面的輪輻,沿途有許多景致,但注定隨即會被拋到身后。流光倏忽而過,人已在清風中飛揚。
安史之亂、仕途蹭蹬、愛妻病逝,韋應物對世事無常的體認倍加真切,人生如寄的時空虛無感導致了其對生命的感悟和對自我的觀照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表現(xiàn)社會滄桑、人生巨變、榮華易逝、友情珍貴等為主題的詩作浸透了作者的迷惘與哀愁。
如《淮上喜會梁川故人》:“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不歸去,淮上對秋山。”
這首詩寫于滁州刺史時期,詩人在淮上(今江蘇淮陰一帶)重逢十年未遇的梁川故友,雖言“喜”,實則抒發(fā)了一種悲喜交集的人生感慨。詩人追憶昔日與故人歡聚痛飲、扶醉而歸的樂事。十年亂離,如浮云流水,故人重逢,暢敘友情,倍感珍惜。謝榛評此首詩曰:“此篇多用虛字,辭達有味?!薄皻g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在這種滄桑過后的歡笑中,我們還能依稀感受到詩人略帶苦澀的嘆息。“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鼻锕庵械臐M山紅樹,正是詩人耽玩留戀之處,十年光陰,老去的豈止是兩鬢的華發(fā)。理想未酬,歲月已蹉跎,無奈中只能從甜蜜的往昔回憶與短暫的身心休憩中得到慰藉。全詩既是嚴格的五律,卻寫的行云流水,靈動自然,飽含著對故人的想念之情,又是詩人真情的自然流露。在以內斂的心理傾向觀察事物,抒發(fā)感受之時,韋應物的思維空間卻很寬廣,歷史背景與時空印象交替出現(xiàn),明滅起伏間映照的是詩人對于自我、家國、時空、宇宙的反思與參悟。韋應物對盛唐生活的懷念構成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盛唐氣象在其詩歌中的反映是通過各種形式的對于盛唐生活的懷念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說,在韋應物的大腦中是盛唐的天空,現(xiàn)實中是中唐的局面,于是在心理上無法挽留的浪漫夢想與實實在在的冷酷現(xiàn)實交織成一片衰敗、復雜的情感空間,那輝煌過后的殘敗,繁華背后的清涼正是這種心情的真實反映。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詩人心中的氣勢已不復舊時的張揚,轉而為一種內斂婉曲的輕吟。正如美籍漢學家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指出的那樣:“韋應物不是一位中唐詩人,他與盛唐風格和主題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他的許多最優(yōu)秀的詩篇是有'毛病’的盛唐詩,它們的美正體現(xiàn)于矛盾的不完美之中?!?
可以說,這是盛唐強音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方式,只有盛唐的環(huán)境和氣勢才能生發(fā)出這樣質樸可愛、感動人心的心靈顫音來。“自嘆猶為折腰吏,可憐驄馬傍路行?!?/strong>(《贈王侍御》)一腔報國熱情無處可瀉,卻要在宦海中應酬,在仕途上蹭蹬,對一個昔日的“里中橫”而言,這是何等的壓抑與屈辱!“折腰非吾事,飲水非吾貧。休告臥空館,養(yǎng)病絕囂塵。”(《任洛陽丞請告》)加之親眼目睹了黎民百姓的苦楚生活,在完全看清了貪官污吏們爾虞我詐、貪贓徇私的丑惡本質后,韋應物從心底產生了退隱思想。
在《寄李儋元錫》一詩中,作者寫下了滿含憂傷與愷切的肺腑之言:“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整首詩感時傷懷,動人之處在于詩中真誠地披露了一位廉政官吏的矛盾與苦痛,有志而無奈的典型款曲。黃徹激賞曰:“余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胡震亨也贊為“仁者之言”(《唐音癸簽》卷二十五),作品中流露出的詩人的情懷、思索、遁隱思想和高適《封丘作》中透露的心曲可謂殊途同歸。
盛唐時代有時而盡,盛唐精神永存天地。后人雖已漸漸遠離盛唐的明月,但那輪光輝卻永駐心靈。韋應物沐浴在這輪明月濃濃的光輝之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是對這輪光輝的留戀與嘆逝。“發(fā)纖裱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strong>(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那些“簡古”的作品中散發(fā)著濃烈的盛唐色彩,而那些“淡泊”的作品同樣是盛唐的流風余韻。孤獨寂寞的心境,清雅高逸的情調,細致省凈的意象揭示了詩人回避社會、體察生命的無奈心態(tài),但透過詩人字里行間的層層迷霧,我們不難看出,這些簡古之言,淡泊之語恰恰也最是盛唐流風余韻的別樣體現(xiàn)。
《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賀裳云:“韋蘇州冰玉之姿,蕙蘭之質,粹如藹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余。然雖以澹漠為宗,至若'喬木生夏涼,流云吐華月’,'日落群山陰,天秋百泉響’,'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一為風水便,但見山川馳’,'何因知久要,絲白漆亦堅’,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不加修飾,而龍章風姿,天質自然特秀?!笨羁钪槌鲋孕钠綒夂偷奶竦Z,詩境明凈雅潔而意味深長,直出于盛唐強音下的雍容典雅之語。《詩人玉屑》卷十二云:“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道哉!”細細品味韋應物這些簡古、淡泊的詩作,之所以感覺它帶有盛唐的流風余韻,關鍵還在于這種種平淡、沖虛形式掩蓋之下的風雷暗涌之氣。其實,無論達與不達,真正的儒者都是以兼濟之心注視著這個生于斯、長于斯、并被他所深深摯愛著的環(huán)境的。基于這一點,他的熱情是始終如一的,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空間,其表現(xiàn)的方式、色彩有所不同而已。通達的時候,熱情所向為積極參與社會、關注民生的或謳歌、或痛斥;窮蹇的時候,熱情所向為傾情自然、隱逸恬退的或浸淫、或長嘯。詩人的情緒不論向哪個方向發(fā)泄,都會有精華生發(fā)。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重要的是要有情緒,即使是失意者的情緒,也是人類文明所需要的。
2、白居易被貶前后現(xiàn)實主義詩歌有變。
白居易是杜甫之后杰出的寫實性詩人,中唐新樂府詩派的領袖。他繼承并發(fā)展了《詩經》和漢樂府的寫實傳統(tǒng),沿著杜甫所開辟的道路,進一步從文學理論上和創(chuàng)作上掀起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寫實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潮。他的思想豐富而復雜,儒道釋雜糅,既存在著矛盾,又充滿了人生智慧,自中唐以后,一直影響著封建社會的文人士大夫們,對每天面對著各種社會問題和人生困惑的現(xiàn)代人,也不無啟示意義。韋應物是這樣,白居易也是如此。白居易生活的時代,安適之亂已經過去,社會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他也就沒有了韋應物那種盛唐情節(jié),留戀與嘆逝。白居易的思想,十分復雜而充滿矛盾。如積極用世與消極退處的矛盾;身在仕途與出世退隱的矛盾,成為他一生不能或釋的情結,使他感到不平、無奈和痛苦。白居易雖曾以“樂天”自許,但從他有理想而不能實現(xiàn),向往自由而終不能身心超脫的情況來看,白居易實際上是一個有著悲劇遭遇、矛盾性格的人物。白居易的主導思想是儒家的“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白居易以儒家思想為主,雜糅釋、道思想,現(xiàn)實主義詩作有始無終,失去了應有的批判性。
白居易四十四歲到江州不久,即開始寫《與元九書》,他在《與元九書》中說他當時將己作八百余首詩,分為諷喻、閑適、感傷、雜律四類。上述的四類詩歌,最受白居易重視的是諷喻詩與閑適詩,它體現(xiàn)了白居易思想中“兼濟”與“獨善”兩個不同的側面。而最具現(xiàn)實性的則是諷喻詩。這些詩,就是以一個政治家的犀利眼光與一個詩人的敏銳感受,把當時的許多弊端都揭露了出來。
白居易詩歌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只是注重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他的創(chuàng)作有明確的諷喻目的,為了諷喻而寫詩歌,白居易往往要抑制住真實情感的抒發(fā)。將“為君”視為詩歌的主要目的,從而極度突出了詩歌的現(xiàn)實功利色彩。白居易的詩作,以前期(44歲被貶江州司馬前)的諷諭詩,最能體現(xiàn)“遇事托諷”以達“美刺比興”之功,真可謂“周詳明直,娓娓動人”,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詩作。如《觀刈麥》、《采地黃者》、《杜陵叟》、《秦中吟》(“一吟悲一事”)、《上陽白發(fā)人》、《賣炭翁》、《紅線毯》、《輕肥》、《買花》、《西涼伎》等。另外感傷詩中的《琵琶行》也較現(xiàn)實地反映被壓迫婦女的凄苦生活。詩人前期的這些詩歌,正如他自己《寄唐生》詩中所云:“我亦君子徒,郁郁何所為,不能發(fā)聲哭,轉作樂府詩。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guī)。……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這也表明了他的樂府詩的淺切通俗,目的在于歌唱出人民的痛苦。他站在人民方面說話,不怕豪門貴族的震怒,也不管親戚朋友的譏笑,全心全意地要救生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白居易諷諭詩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
廣泛地反映人民的痛苦,并表示極大的同情。如《觀刈麥》、《采地黃者》《采地黃者》:“麥死春不雨,禾損秋早霜。歲宴無口食,田中采地黃。采之將何用,枝以易糇糧。凌晨荷鋤去,薄暮不盈筐。攜來朱門家,賣與白面郎。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愿易馬殘粟,救此苦饑腸。”
對統(tǒng)治階級的“荒樂”以及與此密切關聯(lián)的各種弊政進行揭露。如《買炭翁》、《輕肥》、《重賦》《買花》“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反映統(tǒng)治階級的擴邊戰(zhàn)爭, 宣傳愛國主義思想。《新豐折臂翁》寫天寶大征兵,三丁點一丁到云南邊遠地方去,老翁時年24歲,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槌折臂”,才免除兵役。慶幸“此臂折來60年,一肢雖廢一身全”。然而“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縛戎人》達窮民之情也。邊地漢民被吐蕃擄去,吐蕃襲來,娶妻生子,仍不忘故土,老來偷回卻被唐當敵人,流放江南,骨肉永訣,含冤終身。
反映婦女的痛苦生活和悲慘命運。如《井底引銀瓶》《母別子》《陵園妾》,女子沖破阻力私奔卻被夫家看輕,“聘則為妻奔是妾”,故想起回娘家又不可能“今日悲羞歸不得”“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故“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母別子》“以汝夫婦新嬿婉,使我母子生別。不如林中鳥與鵲,母不失雛雄伴雌。……新人新人聽我語,洛陽無限紅樓女.但愿將軍重立功,更有新人勝于汝。”
諷諭詩在形式上多直賦其事。敘事完整,情節(jié)生動,人物情節(jié)細致傳神。另一部分諷諭詩則采用寓言托物的手法,借自然物象寄托政治感慨。這兩類作品都是概括深廣,主題集中,形象鮮明,語言曉暢明白。
(三)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人總是生存在一定的環(huán)境之中,環(huán)境對作家作品影響的直接結果便是作品中反映出的時代氣息與文化心理。韋應物生逢盛唐太平盛世,歷經中唐安史叛亂,富庶風流的時光與時代盛衰的經歷相互交織,節(jié)同時異的憂傷與物是人非的失落時相碰撞,其作品流露出的思想感情往往帶有一種盛唐心理與中唐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矛盾色彩。生活環(huán)境對詩人的成長及創(chuàng)作影響至深,只有盛唐的環(huán)境才能孕育出那些神采飛揚、雄心萬丈的天才詩人,孕育出代表時代氣息和文化心理的雄奇瑰麗、體大思精的不朽作品。能生存在這樣的環(huán)境與氛圍之中,對任何一個個體來說,都是極具誘惑力的,如果有機會沉浸濃郁,含英咀華,那么一生中剩余的歲月,注定將要在對這種流風余韻的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憂傷中度韋應物過。世事的風云變幻把一個曾經張狂、熱情的青春少年變成平心靜氣且處處散發(fā)出孤寂、冷漠和散淡氣息的秋士,這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皣也恍以娂倚遥x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元遺山集》)時代折磨了韋應物,把他變成為一個退縮于方寸之地的心靈敏感、意志消沉的地方官,在那個狹小的天地中自惜、惜人,振翅向上的羽毛已然脫落,成為一個僅得自保的逃避者。這是韋應物的悲哀,更是特定時代的悲哀。時代亦磨煉了韋應物,一旦詩人的人世熱情與濟世思想受到外物的感召與詩人心靈的自我責問,那沖天的豪氣與責任感便豁然而起,激蕩不已。韋應物詩作中所流露出的執(zhí)著的盛唐情結,正是這樣一個特殊歷史時代的見證。
貞元、元和年間,內則藩鎮(zhèn)割據,宦官專權,戰(zhàn)亂頻仍,賦稅繁重,外則吐蕃回紇,不斷入侵,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日益尖銳化,迫使詩人們不能不正視現(xiàn)實;另一方面,社會比較穩(wěn)定,并曾一度在形式上獲得全國的統(tǒng)一,也為詩人們的改革現(xiàn)實帶來一線希望.這就是以批判現(xiàn)實為主旨的新樂府運動產生的社會根源。
白居易四十四歲,因上書請求追捕刺殺宰相的兇手,被權貴誣陷,貶為江州司馬,進入他獨善其身的后期生活。在貶官江州司馬時,作《琵琶行》,寄意自己的不平與憤懣。這時還寫了著名的文學論文《與元九書》。后任忠州、杭州、蘇州等地刺史,為百姓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五十五歲后,歷任秘書監(jiān),河南尹、太子太傅等職。晚年閑居洛陽履道里,自號"香山居士"。此時,受佛道思想影響,思想趨于消極,創(chuàng)作上也以閑適詩為主。
白居易被貶后即避世緘言,屬“獨善其身”時期,他糅合儒家的“樂天安命”,道家的“知足不辱”和佛家的“四大皆空”來作為“明哲保身”的法寶。他甚至悔恨自己“三十氣太壯,胸中多是非”,為求做到“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他緘默了,不敢再過問政治?!笆篱g盡不關吾事”,“世事從今口不言”,最后選擇了“中隱”的道路,不做朝官而做地方官,以地方官為隱。正如劉禹錫評價的“吏隱情兼遂,儒玄道兩全”??梢哉f,白居易后期的詩歌已失去了昔日戰(zhàn)斗的光芒,大量的“閑適詩”,“感傷詩”代替了前期的“諷諭詩”。這也體現(xiàn)了他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徹底性,違背了自己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可以說,白居易的詩歌,前期的“諷諭詩”現(xiàn)實性和人民性較強,體現(xiàn)了儒家的傳統(tǒng)思想;后期的“閑適詩”,“感傷詩”,“雜律”釋、道思想突出,失去了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