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多時候,我會被一些字眼所感動,比如梧桐樹,無端聯(lián)想到城市幽靜的小馬路,秋色,愛情;還有些字眼令人激動,比如“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習慣用全稱,而不喜歡用簡稱“上海作協(xié)”,我甚至還會聯(lián)想到前稱“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這樣的字面維系青春夢想,一種抵達,傾訴,激動不安。那時候我們開始聽故事和講故事,記錄諸如女人的裙角和她的小名之類,我們有本事讓這些都能引起與世界名著的聯(lián)想。
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漂亮的小樓里,底樓的大廳經常會召開一些會議。作家喜歡戴一種鴨舌帽,就是我們小時候老是覺得是“特務”戴的帽子,在鴨舌上有個撳鈕,將前面的帽檐和鴨舌撳在一起;年紀大一點的,戴一種法國帽,歪斜著,頗見浪漫,是要有一定資歷的,像寫《紅日》的吳強,華師大的中文教授錢谷融;年紀輕一點的,穿皮夾克,很見精神,精瘦,留一點胡子,讓人會聯(lián)想到蘇聯(lián)作家;他們摸出香煙自己抽,不像工人,要扔來扔去;摸出來的香煙殼子也很挺括,不像工人口袋里的那樣皺巴巴的。他們不擠車,不要穿著工作服爬上爬下。樣子最好的是劇作家杜宣,他抽煙斗,很認真地往煙斗里填煙絲,用大拇指摁實,然后劃火柴點上,看見他的嘴巴銜著煙斗,大口吸,大口吐,空氣中有好聞的氣息。茹志娟喜歡將香煙和火柴一并放在自己的面前,抽煙的姿勢是正襟危坐,跟寫作一樣認真。有的男人留著長發(fā),是真正藝術家的長發(fā),經過梳理,很干凈,有別于工廠里的青年工人,滿頭的污垢,讓人頭皮癢;也有別于馬路小青年的長發(fā);青年作家的長發(fā)一點沒有流里流氣。他們都說普通話,不是帶上海口音的夾生普通話,也不是青年學生的“學生腔”,他們是藝術化的普通話,抑揚頓挫。我疑心他們在當作家前,都先學過普通話。
這是在上海市巨鹿路。那時候,巨鹿路上比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更出名的,是巨鹿路小菜場以及培養(yǎng)過許多乒乓球國手的巨鹿路二小。這條東西向的小馬路從茂名路以東便全是馬路菜場,一路上是魚腥味和雞鴨屎的臊味,腳底下是濕漉漉的。這讓我記起少年時代那朦朧的情思和黃昏的氣息和一些硬幣。春天里,滿地的香萵筍葉子,這香萵筍葉子看上去比香萵筍好吃,可人們偏偏剝下葉子摜掉。
梧桐樹上飄落下來的,是一些紙片。生長,衰落,再生長……生命延續(xù)著,先前所有的游戲卻已經顯出無趣與了然,就留下一些字眼,忽然變得傷感,像兒時看完了一場戰(zhàn)爭電影,滿是惆悵———大部隊轉移去了遠方,地方部隊進山打游擊了,老百姓留在漫長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