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
農(nóng)村有灶神，上海人燒大灶的畢竟少，所以上海人十分看重飯碗。小孩子在飯桌上吃沒有吃相，手不扶住飯碗，大人就會訓(xùn)斥：“飯碗頭要從小學(xué)會捧捧牢!勿要把飯碗頭敲脫?！?br> “飯碗頭敲脫”意味著失去生計；還有，家里有人亡故，也要敲脫一只飯碗，意味著從此少一口人吃飯……所以，上海人最忌打碎飯碗，萬一失手打碎飯碗，老派人家必要在一邊念念有詞：百歲(碎)百歲!”
飯碗是我們一世中接觸最多的器皿。一日三餐，天天與之打照面。
上海飯碗的圖案設(shè)計，有幾只已成經(jīng)典，流傳了起碼有百年之久。可惜那時沒有版權(quán)法，設(shè)計者也沒有留名，否則，如此鋪天蓋地地流行，必可發(fā)財。
最常見的家用飯碗，是一種白底碗邊有一圈緒紅嵌金邊的城墻造型圖案。還有一種，是藍色雙燕圖案，通常在老上海女子陪嫁的瓷器里，選用這種圖案——比翼齊飛嘛。還有種并蒂花圖案，粉色的小花鑲著碗口也鑲一道金邊，十分雅致。
還有種印著“萬壽無疆、榮華富貴”等吉祥字樣的圖案復(fù)雜的飯碗，色彩繽紛，但現(xiàn)代科技證明這種燒瓷里含鉛量太多?？梢?，飯碗還是凈色素雅的好，一如我們的人生，簡簡單單，平安就是福，不必太刻意追究榮華富貴。飯碗對中國人，非同一般，意味著生計，故而老上海人嫁女兒，飯碗是必不可缺的嫁妝，十只一筒，用紅絲線幾住，五筒十筒不定。新媳婦帶著飯碗去男家，意味著娘家不用靠男人吃飯，浪家有實力。但舊式女子嫁人，最終目的還是為挑一只長期飯碗。從前資訊不發(fā)達，沒有報紙也沒有依妹兒，家有婚喪紅白兩事，就是通過飯碗來傳達。
男女訂婚了，由男家出資訂百只或更多的飯碗，印上XXXX百年好合字樣，廣為發(fā)送眾親友。飯碗人人都要捧的、訊息也就傳達到了。同樣的，做壽，甚至高壽仙逝，也用飯碗傳遞，燒上XXXX八秩誌慶”字樣。這種民間借助飯碗傳遞信息的方式，成為上海一種傳統(tǒng)民俗。一度各種會議活動，多為發(fā)送燒了字樣的茶杯。從收藏角度講，似乎燒了個人姓名發(fā)生在各—上海人家中的私人紅白喜事的紀念誌慶。因為是很個人的，所以顯得更貼近生活，更有歷史感?，F(xiàn)在發(fā)展成刻了字的水晶擺件，反而不及飯碗茶杯有民俗風情。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一種粗瓷藍邊碗，那種灰白底色，沿碗口馬馬虎虎抹上一圈粗細不勻的藍邊的敞口碗，比通常飯碗大而深，實篤篤的，一般上海中上人家家中是不用這種碗的，因覺得太粗氣。我以前在棚戶區(qū)做中學(xué)教師時，放學(xué)后去家訪，棚戶區(qū)居民通常晚飯吃得早，但見挨門挨戶的，就是手捧一只大號的藍邊碗，飯盛得冒尖，再堆上菜肉，鈰鋪滿滿的，坐在各自門口小矮凳上，三五成簇，邊吃邊吹牛山，說說笑笑!粗菜粗飯也吃得津津有味，一派和祥知足之樂。
上海不少老字號點心鋪，如陜西北路上的“美新”，南京西路上的王家沙等，服務(wù)定位就是市民階層，解放后越發(fā)顯無產(chǎn)階級化，什么菜肉大餛飩、鮮肉湯團，一應(yīng)用這種藍邊大碗，實實篤篤熱熱騰騰地端上桌，雖然外壁有點油油膩膩的，但看上去就覺豐盛充實，在上海人的副食品沒有如今般豐富的年月，這種內(nèi)容豐滿的藍邊大碗，意味著一種平實的隨遇而安的本份和滿足。
藍邊碗粗粗糙糙溫老暖貧，很有勞動人民那種質(zhì)樸渾厚，量大肚深之品格。
現(xiàn)今上海人怕糖尿怕血糖怕體重，怕給人譏笑老土，不論是家里的飯桌還是商家餐桌，已很少再見到這種藍邊碗了!
飯碗在上海方言中，不僅代表裝飯的盛器，還代表其從事工種的行當和賴以養(yǎng)家的生計。
當然，這通常是在街坊巷間小市民口中流行。
“伊拉男人是吃啥飯的?”
“啥人搞得清楚，看他日日成更半夜回來一早又兜出去，不是吃交易所飯就是吃投機飯。”
“6號里這位先生斯斯文文的，不曉得阿是吃洋行飯的?”
“啥洋行先生!看6號嫂嫂每日買點啥小菜就知了，他是教書先生，吃開口飯的。”
“唷，這位羅先生口日西裝革履拎只大皮包出門，阿是吃外國人飯的?”
可見，對一般高尚職業(yè)如醫(yī)生、工程師、會計師，上海小市民還是不敢稱之“吃XX飯”的。
姚慕雙周柏春曾有一段滑稽戲?qū)ＶS刺舊社會一些只管收錢不管教師素質(zhì)的學(xué)店。
教師問：“儂爺吃啥飯?”
天真的小學(xué)生眨著雙眼回答：“阿拉爺吃蛋炒飯!”
不論如何滬語中的飯碗，代表著一種生計。
老上海的海關(guān)，銀行和郵政局，因為循沿西方經(jīng)營之道，且多為洋人所經(jīng)營，用現(xiàn)在時髦話，為外資合資企業(yè)，所以福利待遇比一般華資企業(yè)民族本土企業(yè)都要高，故而上海人俗稱海關(guān)為金飯碗，銀行為銀飯碗，郵政局為鐵飯碗。那時的上海白領(lǐng)先生如若捧上這樣的飯碗，真的是一世衣食無憂了。
上海人還有句話，“捧著金飯碗討飯”，專指一些有良好資源基礎(chǔ)不懂得利用經(jīng)營之眾，也有指一些已外強中干，空端著架子靠典當欠債過日子卻又不肯收起空排場腳踏實地過日子之輩……
解放了，上海人一律摔起國家的旱澇照收的鐵飯碗，不論是鉗工還是醫(yī)生，月薪都是50元60元。
說起鐵飯碗，總覺得不如稱搪瓷碗更貼切。那時的上海人幾乎都可講人手一只。
以前的單位食堂，就是一只白底藍邊的搪瓷碗；菜熱時燙得手也碰不上，大冷天不一會功夫就碗也冷菜也冷；遇上國慶元旦佳節(jié)，單位也會聚餐——搪瓷碗里加只醬油蛋加塊排骨，捧上這樣一只搪瓷碗，毫無情調(diào)可言，又冷又硬的，遠不如捧只藍邊飯碗溫暖貼心。
搪瓷碗本身就是鐵飯碗外涂一層亮麗的涂料燒成，一如計劃經(jīng)濟本身是用許多美好的語言涂料抹上去。搪瓷飯碗是經(jīng)得起摔打的，哪怕砸得斑斑駁駁，碗還是不碎的。上海人就是這樣，捧著只傷痕累累的搪瓷碗走過自己的青蔥歲月，只求吃飽，不奢侈吃好。
改革春風刮走了那只磕碰得千瘡百孔的搪瓷碗，面對著又脆又薄的瓷飯碗，上海人好了傷疤忘了痛，又憶起搪瓷碗的種種好處……塑料工藝的日益進步，競也可仿制出幾可亂真的仿瓷塑料碗，猛一看真不錯，色澤鮮艷經(jīng)得起磕碰不會碎，但年日一久老化褪色，真應(yīng)著一句話，鳳凰落毛雞不如。塑料碗只能吃一陣青春飯。
大江東去不問頭，面對著只只精細薄脆的飯碗，精明的上海人，當胎兒還未離開母體時，已開始為之設(shè)計人生藍圖。
為了將來捧上一只金邊薄瓷燒著榮華富貴字樣的飯碗，上海孩子們，過早地失去童年，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唉，飯碗捧摔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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